<p class="ql-block"> 霜降时节,故乡房前屋后的野菊花就开了。</p><p class="ql-block"> 年年寒衣节回故乡烧纸,定会与野菊花重逢。一进村,野菊花便引路,从村东引到村西,一簇簇,一片片。原本不知道是谁的家,因野菊花簇拥着就觉得亲切了;原本不认识的乡亲,因他坐在野菊花旁就想停下来打个招呼。也时常因野菊花而迷路,因为它不是开在哪个巷口做路标,所有的巷口都开满泼泼辣辣的野菊花,反而不知道自家的巷子是那一个了。</p><p class="ql-block"> 长年生活在村里的乡亲们是不留意野菊花的,他们不知道野菊花什么时间开,也不知道什么时间落,相见在野菊花包围着的拐角说几句话,你若说:这花儿开得真好!乡亲定是漫不经心地回应:这花开得哪儿都是,出门都绊脚。</p><p class="ql-block"> 野菊花听见一定会生气了,我会安慰呀:好看好看,城里没有开得这么原始的花,不经修剪的花儿才好看。</p><p class="ql-block"> 我真觉得故乡的野菊花好看,喜欢它们的杂乱无章,想开在哪儿就开在哪儿,想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今年缺席不开也行,随意歇着,明年高兴多开几朵也行。它们是不要夸赞的,自顾自地开,自顾自地落,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心与思索,别人踢几脚也不在意,即使挡路被人砍去,它们也是笑盈盈地告别,决不哭泣。即使在被认为是无用的废物的唾弃里,它们也为自己能来尘世一趟而觉得自己是有用的花,哪怕一次也没被纯洁的眼睛注目过,开过便是值得的。</p><p class="ql-block"> 野菊花是勤奋的,在自己的花期,它们不分昼夜一直开。在阳光下,在阴雨中,在月色里,灯光与黑暗都不影响它开一场的决心。清晨顶着露水给村落温润的祝福,黄昏披着余晖慰藉失落的心灵。时常看见坐在巷口的疲惫的庄稼人,他们吸着沉闷的烟,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望的眼睛一低头看见了野菊花。</p><p class="ql-block"> 如果让故乡人说出两种黄颜色的花,一般会记得春天的打碗花与秋天的野菊花。花儿是聪明的,喜欢花的先辈也是聪明的,就拿打碗花来说吧,如同耍杂技时被顶起的小碗碟一样可爱,谁看见不想摘一枝呢,可它是有毒的。先辈为了不让孩子们接触它,就起个打碗花的名字,意思是谁把它拿回家,家里的碗就碎了。在旧时,碎一个碗可是好大的错误,定要挨打的,孩子们自然不敢摘它了,它的学名是泽漆。</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野菊花也许有学名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不只我,问遍乡亲,谁也不知道,像我这样文雅地叫它野菊花的人不多,乡亲们叫它野花,甚至懒得叫它的名字,并不像我一样看见它觉得惊喜,天天见,视野被它装得满满的,都看腻了。</p><p class="ql-block"> 野菊花不孤单,一片片依偎在一起,散乱的土块、瓦砾被它的根紧紧系在一起,不见阳光的房后闲地都长成了一块块花堆,高的花,矮的花,拧着长、横着长的花,就那样牵着手闹着、笑着,感觉蹲下来会听见它们嬉闹的声音,感觉风儿会把它们的香味带到不能出门的老人那里,老人一定会问:这么香,是啥样的花开了?孩子们会说:不是杏花桃花,现在是深秋,是房前屋后的野黄花开了。</p><p class="ql-block"> 无论叫它什么花,都要叫上“野”字,它们真是野丫头野小子,从这家房前蔓延到那家房后,顺着墙根跑,顺着夹道走,忙得都忘记了回家。如果花儿会说话,你问它最初的家在哪里,它一定是回答不上来的,但它肯定自己一直住在这个叫赵村的村庄。故乡最早的名字是照村,蕴含着花儿照在金水河面上清澈的情境,慢慢地被后人称为赵村了。</p><p class="ql-block"> 野菊花也是文静的花,像沉稳静气的邻家妹妹,是可以说说知心话的。堂嫂说,在市里上班时,为了给员工们留下好印象,每天都提早十几分钟去上班,单位门未开,她就和门前的花儿说说话,说了,心里的压力释放了;说了,花儿听懂了就点点头。堂嫂在故乡住,也会出门和野菊花说说话的,怪不得花儿都愿意开在她家门前。</p><p class="ql-block">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看见野菊花就想起陶渊明的诗句来,同时觉得陶渊明生活的村庄和我的故乡像极了。顺着故乡的小街走,过了村南桥再往南,走着走着一抬头就看见高高的南台地了,雾天真能把人吓一跳,真的有看见山的惊讶。小路两边也是长满野菊花的,长长的枝蔓拽着裤角不让走。一直觉得故乡是一些花儿的原乡,比如野豌豆花、米布袋、梢瓜,我只在故乡的土地上遇见过,野菊花在别的村庄也许有,一定不像我的故乡那么多,感觉有一半的故土被野菊花分去了。</p><p class="ql-block"> 野菊花是幸福的,它们喜欢依偎着废弃的瓮、废弃的瓦罐,搁置在空地的桌椅都成了野菊花的天下,花儿从瓮里从瓦罐里跑出来,然后坐在桌前喝着露水茶菊花茶,偶尔有废弃的鞋子丢在花丛里,感觉花儿要穿了鞋子去走亲戚。花籽也是幸福的,只要有风吹起,它想去看水就去村南看,想去城墙就去村北看,沙岗地也适合它生长,还有葫芦屿,花籽跑到那里就住下来了吧,高高的四周挡住寒冷,暖暖的洼地最早接到春天的消息,真是花儿安家的好地方。</p><p class="ql-block"> 上坟烧纸回来,野菊花张扬得耀眼,村庄就像歪歪扭扭落在野菊花丛里的积木,几个路口一模一样,都是野菊花路口,我紧跟着亲人们走,慢下来就真找不到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