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秋风，此去三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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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西汉，悲秋之作。

公元前113年，距今2100多年的那个秋天，汉武大帝刘彻率领一帮群臣去到河东郡汾阴县（今山西运城地区）祭祀后土，目之所及一群大雁悄然掠过苍穹，往南而去，渐行渐远，莫名地感伤惆怅，写下了历史上这首著名的杂言诗《秋风辞》，传颂一时，影响至今。

这种带兮字的句子是秦汉文化人惯用的词藻，乐府杂歌之中俯首可拾，抑扬顿挫，古色古香，别有一番滋味。

诗中所说的雁为何物？《说文解字》说：“雁，雁鸟也。”鸟类中的一属。古文之中涉及鸟类的文章实在繁多，以雁入诗填词的句逗举不胜举，多悲愁，伤别离，极具拟人化与煽动性，最闻名的莫过唐人王维的“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它的后一句是震古烁今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古代文人没有微信朋友圈可以把玩闲聊，书札笔记皆笨重，那些文绉绉的闲叙惜墨如金，多说一句便是累赘，“下大夫相见以雁，上大夫相见以羔。”这里的雁是野鸡，是礼物，是守节与尊重，后来又有了雁帛、雁逝鱼沈的说辞，代书信，音讯往来。一句话，雁是尊贵的见面之礼，象征着人情世故的彼此真诚。

写景状物，抒怀咏志，安能少了头顶上的长空与大雁？

李商隐：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韦应物：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范仲淹：寒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孟浩然：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杜甫：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白居易：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戴表元：雁南飞，飞且鸣；雁南飞，飞且止；如今未断少年情，一度雁来心一惊；今年雁来明年去，明年去去江南路……

雁南飞，众口一词，不是向东飞或往西飞，又是为何呢？它一定是有原因的。一首《雁南飞》既是人世间的离愁别绪，情怀寄托，也是自然界的客观写照与生命记载。它是真实的存在。

这里的雁，即大雁，指的是鸿，古语中所谓鸿鹄的鸿。而鸿鹄中的鹄则指的是天鹅。二者均是鸟纲，近亲关系。

大雁是雁属鸟类的通称。用现在的话讲，它是人们眼中的空中旅行家，因飞得高远受到世人仰望与赞颂。每逢秋冬时节来临，它们自北方寒冷的西伯利亚地区出行，远涉中国南部地区，乃至南亚东南亚邻海的广大区域，成群结队长途迁徙，声闻于野，蔚为壮观。其实，比鸿雁飞得更高的是鹄——天鹅，后者才是不折不扣的登高能手，八千米、一万米轻松可及，光洁的羽翼在珠峰的上空徐徐伸展宛如闲庭信步，豪气干云，不是一般的牛逼……史记千载之问：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说的就是它们。早在秦汉，人们就用鸿与鹄寄托远大的志向，形容那些个大人物大事件大作为大能耐。

那么，非鸿鹄的燕雀们又是啥玩意儿？它们又能折腾多远？

所谓燕雀，这样说吧，鸟类中的小家伙小字辈小人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家伙有小家伙的目科、习性与心气。

以北京的小燕子——雨燕为例，它也是一类候鸟，需要出门去谋生活，所以每年都要迁徙南方过冬。它们的南方在哪里呢？又有多远？调查的结果出人意料，令人吃惊，乃至震撼。

据央视报道，早在2014年5月，中国观鸟会组织在北京颐和园廓如亭为31只北京雨燕佩戴了光敏定位仪，对雨燕的迁徙进行数字定位和追踪研究，时隔一年时间，人们在原地回收到了13只佩戴着追踪器的雨燕。

定位数据显示，这13只雨燕于2014年7月22日前后经中国内蒙古方向往西北迁飞，从天山北部到达中亚地区，然后向南穿过阿拉伯半岛，于11月上旬到达非洲南部越冬，期间主要集中在南非、博茨瓦纳和纳米比亚3国，2015年2月至4月又沿相似路线返回到中国北京，在颐和园筑巢繁殖，生儿育女。

经测算，北京雨燕南渡北归迁徙路线的单程距离超过1.6万公里，全年迁徙距离在3万公里以上。换句话说，它们比体型硕大的鸿鹄——大雁与天鹅，去的更遥远，飞的更广阔。

雨燕，又叫楼燕，户口本上注册的名称叫北京雨燕。1870年，在北京首次被发现而得此名。

它们是标准的野生动物。每年3月飞临北京，当年8月又全部飞离，集体前往南方大陆的尽头越冬。北京主城区是它们的主要分布区域和繁殖地，一家老小栖息在城市里适宜建巢的古建筑物或仿古建筑横梁的缝隙之中，如颐和园、雍和宫、前门、天坛、历代帝王庙等地均是它们的家。

首都北京有雨燕，类似的城市还有春城昆明，西伯利亚飞来的红嘴鸥选择昆明越冬已经39年了。在繁华喧闹的大城市里能够邂逅一只只鸟儿的身影与鸣叫，人类社会化文明与自然界生命个体的互动就有了具象的痕迹勘察，也就有了人文话题的深层思考与无限遐想。

人是人，鸟儿是鸟儿，人仿若城市中迁徙的鸟儿，鸟儿在迁徙中寻找自己的城市，人与城市及鸟儿与大自然就是这般的爱昧有趣。

生物课本说，一只北京雨燕体重不过三四十克，体长不到二百毫米，生命周期通常在五六年光景，它的一生几乎在飞行中度过，相当于为奔波而亡，即累死的。

一次越冬，一次轮回，山遥遥，路漫漫，不下三万里。在长时间的迁徙过程中，它们需要穿越30多个国家和地区，风餐露宿，舍生忘死，又是为了啥呢？这些小家伙经历风霜雨雪，经历山川日月，见证海枯石烂，也见证人类与他们的城市兴衰与王朝交替……它们不是草台班子，它们生为飞行死在飞行，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它们活着，没有文人骚客赋予鸿鹄壮志，鲜见诗词歌赋热忱赞助；它们悄无声息地来，默默地离开，是怎样的一次生命存在与人生旅行？像不像公交站上的你，追赶最后一班地铁的他，日复一日给朝九晚五设定闹钟的我们？

人生似孤旅，在有限的三万天时间里，我们蠢蠢欲动，南来北往，恰如候鸟们逆风而行。

是的，就像流行音乐歌唱的那样，有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想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是的，也许有一天我们栖上了枝头，却成为了猎人的目标……是的，我们有自己的怀抱、温暖与方向、血性，我们有自己热爱的人与地方。它们在哪里？它们在春天里，在我们看得见的前方，它们是北京的雨燕和雨燕的北京，是古诗词的诵读和诵读的古诗词……是花开花落日出日落，是高楼大厦的一窗灯火辉煌，是城市拐弯处的斑马线，是斑马线上的片刻停顿与礼让。

古人云：雁南飞，飞且鸣。我不爱尔绝汉排云之健翼，爱尔秋来意气各有适。江湖万里同风声，风声万里秋萧索，山乡田荒水乡薄。不应专为稻梁来，得饱自住今亦乐……雁南飞，飞且止，世事惊人例如此——莫非是，仓禀实而知礼节？

试问：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燕雀说，今生未曾有鸿鹄之志，不妨碍南渡北归，你来我往，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