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俗称我爸,是个59分父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年春节刚过,我返回西安上班的当天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内容关于我的婚事。敢想象吗,在事关我一生幸福的“大事”的话题上,我们竟无法面对面谈论,兹等我离开家才能在电话中谈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末了,母亲突然情绪急转直下:“丽娃,为啥咱娘俩这么陌生?我怎么觉得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个外人……”彼时的我站在出租屋的窗台前——一个不见光的房间,母亲的责备夹杂着清晰呜咽声,让眼前逼仄的屋子更显昏暗。而我,对母亲既没有慌乱地道歉,也没有半句安慰,就那样麻木地、冷血地听着。听着。听着。直到母亲挂断了电话,一股悲凉涌上心头,可是,一滴眼泪都憋不出来。</p> <p class="ql-block">自怜,亲情疏离的悲叹,都没有。此去经年,爸妈应该都不记得这段故事了吧。这就是我的前半生里,与父母不远不近的所谓亲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父亲,我是结结实实地怨过他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80年代末90年代初,农民按照种地面积及人口数量给国家上交公粮,作为传统税收。(直到2006年1月1日,国家废止了《农业税条例》,标志着沿袭了两千年之久的交公粮这项传统税收的终结。)国家尚不富裕,尽管可以用钱来代替赋税,绝大多数农民常常挣扎在温饱线上,但凡交不上公粮,那必然拿不出来钱的。单薄贫瘠的土地,小麦亩产只有两三百斤,养活五口之家尚且困难,哪里经得起交公粮,简直就是跛子腿上拿棍敲——苦上加苦。</p> <p class="ql-block">1998年,小学五年级的我,在数学课堂上被班主任老师点名“催缴公粮”,不得不回了家。古人云:“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寒不择衣。”人在落魄的时候,人性最真实。对农民来说,吃都吃不饱,哪里来什么高风亮节去积极响应国家政策。人性总有弱点,这既是独裁者的英明,也是有读书学生的家庭最大的弱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那个崇尚师风师德的年代,老师拥有绝对地权威,从家长到学生没有人敢于质疑老师。当一个三好学生被负向点名,这种独特足矣毁掉一个学生千方百计积累的所有好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进门的时候,父母正在跟粮食贩子卖小麦来筹备交公粮的赋税。(实缴斤数和小麦单价有价差,精打细算的农民往往会选择将粮食出售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问:“这不是上课时间嘛,你怎么又回来了?”</p> <p class="ql-block">我耷拉着眉眼嘟着嘴,埋怨地说道:“因为咱们家没有交公粮,老师不让上课了。”“你们班还有几个人没交?”母亲追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个人,就我一个女生。我站起来的时候,其他人都笑话我了。”回想起来课堂上火辣辣的注视,我给自己脑补了被同学笑话的内心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进进出出一趟趟扛着粮食,晒伤的臂膀索性脱了皮。他直冲冲走到我跟前:“妈的,学校太缺德了,用娃娃威胁家长。去,你去上课去,咱是交了学费的。你看不到嘛,我正在卖粮食,下午就能交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并不领情,向后退了两步几乎挑衅似地甩开了父亲的目光:“我不去!老师不让去。要去你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忍无可忍的父亲,决意将犟驴一样的我扭送到学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起初,我还哭着反抗着,后来发现与父亲一比力量竟如此悬殊,眼见气头上的他似乎没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那种面对劲敌毫无胜算的破碎感,幼小的我在那一刻就领悟到流眼泪显得多么的无能。遂决定做点什么,即便微弱也要对强权坚决say“no”,索性直接作“挺尸状”。俗话说“沙场无父子”,我满眼的愤恨和宁死不屈,也许是这样的表情刺激了父亲,父女俩为了各自的道理,将对方逼到了疯狂的地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三步一推搡,两步一脚蹬,如果蹬倒了,他会一把拽起来直挺挺趴着的我,继续推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值数学午自习的时间,父女俩的打斗声打破了校园的宁静。在全校师生的瞩目下,父亲越发歇斯底,我趔趄着跌进了教室。素日里,老师们眼中绅士客气的父亲,没有了以往的风度,而他们的三好学生,竟然是这样的天生犟种啊。</p> <p class="ql-block">于我而言,那一幕却深深地烙印在心底,时不时在某个寂静的夜晚翻涌而出,刺痛着我的神经。也许旁人早已忘却,但那种羞耻与无措的感觉,却成为了我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秘密。二十多年后,当年那个卑怯孤勇的我,在经历了世事磋磨之后,逐渐与自己与生活和解,才敢与母亲提起当年那桩伤心事。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曾经被刻意隐藏的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似乎也随着话语的流淌而渐渐消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听着我的倾诉,眼中满是疼惜和愧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我恨了我爸很多年,觉得他一点都不爱我。”我终于愿意将心里的委屈和盘托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往事不可追,我所知非常有限的心理学知识,给我的也仅仅是能让我的痛苦和与父母的梳理感合理化。从弗洛伊德的“原因论”分析,再顺便找找“原生家庭”的麻烦,这种所谓创伤性的烙印,确实是父亲造成的,也足以阻止我与父母间亲密关系的流动。而我要的,远不止这些。</p> <p class="ql-block">著名作家半山说:“谁不是一边生活,一边理解生活,所有的问题,都可归于理解能力的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五年级,是父亲的三十二岁,他与母亲生养了三个孩子,在缺吃少穿的特殊年代,仅仅凭着一身的力气养活一家五口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这样一段话:“当一个人身强力壮,拥有青春的时候,坚强是一件比较容易做到的事;而当生活的锁链把你紧紧箍住的时候,如果你仍然能够坚忍不拔,那才是真正令人崇拜的。这就是钢铁般的意志。”生活的重压已经让他窒息,哪里有多余的耐心和好脾气留给孩子。每日为了生计奔波,疲惫的身躯和焦虑的心灵,使他在面对孩子的哭闹与调皮时,只剩下了烦躁与无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我看过一些书,无不在不同的角度印证这个道理:“父母如果不是处在压力过大、焦虑、生气或疲惫的状态中,就能更好地安慰一个婴儿也能更好地应对一个顽皮的孩子,更好地面对一个青春期叛逆的少年。”(《自驱型成长)</p> <p class="ql-block">“稀缺理论”认为,“贫穷会成为心智的负担,它会削弱流体智力和执行控制力。”当我读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愧疚到泪目。而我的那些为之骄傲和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只是踩着父母的肩,见识了父母从未见过的繁华 ,仅此而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一心要逃离他们身边的念头早已不在,我理解了他们的“暴躁”,理解了他们苦难之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理解了他们拼尽一生想要让儿女出人头地的抱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说:“你知道吗,你爸哪怕再生气也从不动我孙子一根手指头,他不行,任何人都不行。他明明脾气火爆,唯独这点改得那么彻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呀,您的孩子已经长大,您应该也误会过这个大女儿是不是一点都不爱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呀,煽情什么的显得太矫情了,不适合你我。来,举杯,干了,什么都不说了,都在酒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呀,59分是满分。爸,你是最好的父亲。真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