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点——杂忆补遗

黄山一叶

今天想写写自己的一个缺陷，泪点低。

回头看看，我在忆旧随笔中多写故乡风物，写我的兴趣与见闻，较少直接写自身。倒是早期的小说，会时不时让自己充当一个配角，还用上自己的小名“阿峰”。但是，配角嘛，那个形象有点模糊，我不曾刻意塑造什么光辉或者猥琐的形象。叙写自己最多的体裁，是诗歌——几乎都是在写自己 ，甚至还专门写了一组《自画像》。可惜，诗里的我，比小说里的“阿峰”更为模糊。

现在这个随笔，要直接写写自己了，写我的一个老毛病，容易掉泪。

当然喽，到了我这个年龄，内心不柔软了，日常生活中落泪的机缘不是很多了。我不会因为与人发生摩擦而哭鼻子，也不会做股票亏了钱伤心落泪，我甚至已经久经考验，不会因为看了某部催泪剧而跟着哭泣，不会因出席某个宏大场面而激动落泪了。

但是，我这里还要说电影电视剧，碰到好的片子，碰到感人的场景，譬如故友重逢、譬如生离死别 ，演员不像催泪剧那般声嘶力竭，倒像高仓健那么隐忍，我却会在屏幕前哭得稀里哗啦。前些年与母亲同看一个电视剧，遇到一伤心场景，我不由自主，泪流满面，母亲却像老小孩一样，见我两眼含泪，就笑了，说，你倒是投入啊！戏嘛，都是假的。

然后扔过来一包餐巾纸。

说来羞愧，我小时候是经常哭的，一天要哭上几回。玩耍时伤了手指脚趾，哭；抓蜜蜂被蛰了一口，哭；养蟋蟀不小心把它弄死了，哭；与伙伴玩吵起来，被人打了，自然更是以哭泣收场；哭得最多最没出息的，是父亲探亲结束，将回去离开家的时候。

不过我的哭法，几乎都是暗泣，哗啦哗啦流一脸的泪水，然后手一擦，弄一个大花脸。或者暗自哭诉，嘟嘟哝哝，诉不完的冤屈。最后独自伤心完了，找一个地方玩别的去了。

就是说，我不会哭嚎，不会“赖地滚”。因为我没有老祖宗宠爱。祖父母，在长江那边呢，不在一起。我的外婆东洋人来的时候就早早去死了。我外公也是在我刚学会走路时就走了。我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一天到晚在缝纫店里忙碌，没有功夫顾及我的伤心落泪，撒泼打滚更是没有市场。小孩子天生懂得，哭嚎管用就大声哭嚎，打滚管用就随便打滚，没人理会的话，就只能自己解决，譬如玩水时被螃蟹钳了一下，捉蟋蟀时被瓦片砸了手指，扳手腕败了被人按住不放，出血了，痛哭了，最后只能默默把流血的手指放在嘴里，让唾沫给自己消毒止血。

写到这里，不由想起当年看《卖花姑娘》的情景。我们小时候看的电影，都是战争片或者样板戏，没有啥儿女情长镜头的。忽而听说有这种一部朝鲜电影，看了大家都要哭的。等到我们镇上放映这部电影，大家都听从了别人的建议，带好了手帕与毛巾。那时候还没有餐巾纸——即便有，用一下就扔掉，岂不暴殄天物，我们也不舍得用啊！

记得看这部电影，我是跟母亲一起去的。母亲自己准备了一块洗脸毛巾，还给我找小时候用过的手帕。可惜，幼儿时攃鼻涕的手帕都找不到了，母亲就给我拿了缝纫店里一块碎布。

不知是否预先有传言作铺垫的缘故，电影放映不久，场地里已经有人抽噎，有人抹泪。到了后来，情节感染人了，哭泣声就此起彼伏，越来越大。革命年代，百姓的泪点都挺低的。有孩子大约被大人吓的，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我当时哭了吗？好像流过泪。我记得当时觉得主人公很苦，很苦。但是这种苦，跟当时忆苦思甜吃的糠圆子一样，不足于让一个孩子哭泣。

据说，当时有人哭着攃泪，影片看完以后，手帕都能榨出水来。我母亲在散场以后，检查了给我的碎布，然后笑道，到底是小孩子，不晓得旧时代的苦。

我用过的碎布，没怎么被泪水打湿。

类似的体验多年以后又有过一回。便是观看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那是标准的催泪剧，哭哭啼啼声嘶力竭，比《卖花姑娘》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了。观看时自然也觉得苦，也眼眶湿润了多次，但是居然忍住了，没有让泪水落下来。

有个词叫“过犹不及”，演滑稽的自己大笑而观众不笑，是失败的。演哭戏也一样，你哭的太凶，失了真，就会让人产生厌倦。催泪剧的问题，就是用力过猛，演员自己哭得死去活来，反而让人心疼得流不出泪了——即便是泪点很低的我。

我曾经有很长时间，会因看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流泪。这里就举一个例子。记得那是看日本电影《荒野的呼唤》。电影情节很简单，高仓健演的男子逃到北海道一个农场上，被女主人收留，后来两人渐渐熟悉而暗示情愫。谁料男子是故失杀人而外逃的，被抓回去服刑。女主人赶去，上火车送别男子。两人在火车上相遇，无语，默默离别。女人茫然的泪眼之后，影片给了含蓄的一个镜头，是不远处男子的背影，他的肩膀在耸动，耸动，他在无声地哭泣……

记得看到那个时候，我哭得一塌糊涂。我看这部电影时快三十岁了。可见，泪点还是很低啊！

2024，11，7。公交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