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啸西风

漠雪

如果一个人心里住着广阔，他一定是晶晖。

初访醉墨堂——木质的书柜，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鼻烟壶内画、古籍，画册、奇石……墙上悬挂着主人的字画。长卷，立轴，小景，扇面……那些作品中的山川草木，云烟疏雨，在宣纸上，一一复活。有不可言说的玄妙和大美。

画桌的毛毡旧了，墨迹斑驳。画架上悬挂着各种画笔，墨是一得阁，白如雪的宣纸，松竹斋的老砚台。一张茶桌，紫砂壶，各种各样茶———金骏眉，凤凰单枞，75年的陈普……几株绿植生机盎然。

鼻烟壶中的山水空灵，神韵，浓淡适宜。咫尺之内瞻万里之遥。

醉墨堂——端丽，雅静，清远，深美 ，古意跌宕。

主人携了墨，一笔落下去，坐望千古怀。它们吸了藤黄、赭石，花青，纸与颜料融为一体，呈现出闫氏晶晖风格。《幽山寻影》——群山叠翠，飞瀑如练，古木参差，一方亭下，幽人独坐，听松花落……余晖斜照，一片沉静的光，醇厚淡远，人画合一。

彼时，晶晖就是那个独钓寒秋的人，是风中吹箫的人，是幽山寻隐的人，是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我一时看呆了，心中如银瓶炸裂。那画中的雪仿佛正在簌簌地下着……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黄公望在望着富春山，沈周在描摹山水，倪云林在听雪，王维在月下痴禅。

2024年春，晶晖一手为我选购了台式电脑，置于他的工作室。

我时常去修片，见他在工作之余，习的最多的书法，王羲之，赵孟頫，米芾……有时放一些古琴曲，有时，静默地没有一丝声音。他追寻着古人的气息，提笔如落花缤纷，如风樯阵马。

春雨嘀嗒的夜，他蘸了墨在宣纸上书《兰亭序集》，书法与文字交织在笔墨间，空气里有春天薄冷甜腻的味道，闻得见墨香，似乎还有竹香，听得见流水淙淙。写字的人已醉在千古兰亭里。

我看着，心里生出毛茸茸的绿意。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书法是一枝清幽的莲花，插在他的心上。

一出手便是尺度，是俯首、孤独、翘楚。

温度恰恰好，情感分寸恰恰好，收放与节奏恰恰好。他临米芾的《怀素贴》，萧萧落意，千古相遇。他站着写，临风玉立，与书法合二为一，如一棵野生植物，有早春的绿意，如翠鸟一样的绿，如翠鸟一样的明媚忧伤，又生动。

我焚了香，用紫砂壶煮了老白茶，啜一口，古香古色。看着他书和画，恍若回到了宋代的乌丝栏，笔轻墨盈，天地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

也铃了印，有时心血来潮，他自己画印章，字如画，古朴，珊然，烟雾缭绕，那是他一个人渺与茫，率性与天真。

冬天下大雪，我一个人冒着雪去醉墨堂看他画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寥寥几笔，素简，空洁，孤寂。窗外北风呼啸，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唯落在他的画中。《碧岩远岫》，《春水孤舟》，《幽山寻隐》，《寒江秋色》《墨兰》，《秋实》……笔与墨在纸上拖带、停止、移转、堆叠，如无声的音乐。画中的山水成了内心的独白，孤寂，峭薄，从容，萧散，饱满。“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甲辰五月，一行人去大道湾写生。绵延起伏的山峰中，一道清溪倒淌，白石林立，水顺势而下，形成小瀑布，若带，若竖琴。

铺开案几，曲水研墨，临池飞白，以为魏晋，不知有今。

雨忽来，展宣，把盏，临风，吟诗……晶晖在微雨中书写苏轼的《定风波》，墨清爽朗，浓淡适宜，顿挫起伏像京剧的流水板，时敛时放，恰几星雨斜洒在宣纸上，墨晕染开来，却刚刚好。只觉得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矛盾吟了一首《念奴娇．寻春上已》

“寻春上己 起油雲豆雨 群贤纷至 沐雨临渊酬曲水 怎叫遗风空逝 流去来觞 犹存风骨 今又相欢喜 飞毫山涧 落珠烟染生纸 细数幸事寥寥 又逢春月 快续兰亭志

楔饮河西来畅叙 参悟千年陈事

俯仰馀生 惜春惜夏 不忍来儿戏

抱琴归去 狂歌轻马如意”

诗句一出口，就被水声裹挟而远，余音不绝。

摄影师心无旁笃，拍山，拍白石，拍苍绿的水。

​晶晖是伫立于在石上的画家，看山在绵延，云被风吹起，一绺一绺向上升，裁了一张硕大的画布，等着他来泼墨。

不久雨停，山静，云闲，鸟鸣。黄昏的光线如金子，一条条织在树林间。卷轴，归去，晶晖仿佛那个身披一蓑，从容吟啸的诗人，在林间徐行……

方寸之间辨千寻之峻，晶晖是中国工艺美术学会鼻烟壶研究会理事，蒙派内画第三代传承人。擅山水花鸟，意存笔先，挥洒淋漓尽致，用墨浓淡相宜，虚实相生，意境深远。

那些玲珑剔透的小瓶，口小似豆，一支竹笔轻挚，皴擦点染，提按转折，瓶中的崇山峻岭，溪流飞瀑，亭台轩榭，林木花鸟栩栩如生，浑然天成。笔法娴熟流利，如风扬柳，如蚕吐丝；墨力润染流畅，风雅飘逸。

作品《云净山浮》，丽质，清雅，如沐春风。

秋夜，月亮升起来，圆，硕大，金黄。月光如霜，洒了一屋银子。万籁俱寂，四望皎然。我在月色下赏他的《渔樵耕读》，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我仿佛听见陌上花开的声音，麦子在拔节，农夫耘田放歌；山林，溪流，落叶飒飒有声，一座古桥上，扛柴的樵夫，与我劈面相逢，闲话春秋；一面湖水，静影沉璧，渔夫独钓，可否换了钱沽酒？白衣书生，在杏树下读书，杏花落下来，他的肩上挑了三朵。

墨的沉郁，空明，浓重，淡远；笔的苍疏，萧森，秀润或枯淡。瓶中是画，更是他的精神世界。

我忽然想，晶晖就是画中那个玉树临风，白衣胜雪的少年。

今年立冬前，下了最大的一场雪。三个人驱车那日斯太秘境拍摄。

山远林深。

松还绿着，高而老，树于粗粝，斑驳。枝条旁逸斜出，似乎在寻来路和去处。苍劲，清宁，孤寂。

桦树的叶子落了一大半，枝条呈藕荷色，树干却银白似雪，寂静，苍凉。

山峦绵延，峭石兀立。白桦像是这深山的隐士。又仿佛古画里那个在大雪中煮茶的人。

一条山路半掩在层层叠叠的松林间，曲折，悠远，依照山势的高低起伏向远处延伸……

最美的是雪，洋洋洒洒地落着，挂在树枝上，如千朵万朵白梅。一阵风起，又如白雾在大片林间汹涌。林中的小径如白稠飘舞，蜿蜒。

一只狍子在雪松中奔跑，瞬间销声匿迹……我们望洋兴叹，只有景晖的相机里定格下它优美的身影和姿态。

事了拂衣去，且听松涛声，我们的车却因打滑，寸步难行，几次施援，无济于事。

内心仍被大自然的美震慑着，徒步林深处拍摄。

这时，午时已过，雪原上刮起了白毛风，裹着白雪。却不见了矛盾老师的影子。没有信号，能见度不足一米，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晶晖一边喊着老师的名字。

天寒地冻，雪没过了脚踝。衣服湿透了。我决定先抵达有信号的地方，和晶晖说，老师有户外经验，应该没事。但他却固执如初，在方圆几公里之内来来回回寻找，走到车前，行至山谷，依旧一路喊着宋哥，直至声音嘶哑……老师却杳无踪迹。

好在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在密林中发现了刚踏过的一行脚印，这才肯寻着足迹一路向前。

西北风呼呼地刮过，拔出左脚，又用力提右脚，就这样步履维艰一步步走下来，也不知多久，有了信号，有了老师的消息，他才停止了呼声。问他累不，他说肺都炸了。

在那日斯太门口，三个人相逢，喜极而泣。

待山川日月情深的人，待人亦是。这竟让我想起《牡丹亭》里的题句：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一时为之动容！

在绲了银边的日子里，我在他的工作室修图，看他画画，临帖。偶然发现每天中午十二点半，他都定时与仙女般的妻子视频聊天。还有一次说，夜里想儿子了，没睡着……也绿窗幽照，也裹云沾雪，也有私人可想。这是一个男子的真性情。

立冬了，醉墨堂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殴茶，一炉香，一部法贴。

主人与梅同瘦，与竹同清。

扫石月盈帚，敲冰慢煮茗。

有爱人；有知交；有喜欢的事业，书法，诗画，摄影……

有清澈见底的天真和纯净。

有向往远方的心。

画的画是千里江山，草木情深。

书的字是行云流水，大江东去。

他和时间平行着飞翔。

纸寿千年，人书合一。

是白马萧西风，是明月映苍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