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寻人启事

野风

一片雪花天上来。刚刚，我的短篇小说《寻人启事》上刊《雪花》杂志。小说有点长，烦请各位美友拨冗雅正。

寻人启事

1

2015 年 9 月 1 日 。下班后， 周大力从建筑工地带回一张海报， 海报上印着一则 “寻人启事”。

隔路不下雨 。大力骑着自行车从泥泞的工地往回赶时， 天空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 而进了市区， 天却晴得很彻底， 一滴雨也没下， 路面上干干爽爽的。大力落汤鸡般走在路上， 引得坐在车里的， 走在马路上的， 街边吃烧烤的， 坐在屋里观风景的人不停地观看， 诧异这个人从哪个世界冒出来 。推开家门的时候， 妻子李文娟已经将两个馒头及两碟炒好的小菜摆到了桌子上。“吃饭吧 。” 文娟郁郁地说 。大力看着妻子呆滞的目光， 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先是从怀里掏出用塑料袋包裹的那张晚报， 然后脱了外衣外裤， 去卫生间里洗了脸上胳膊上腿上的泥水， 换了一套褪了色的篮球服坐在餐桌前， 拿起筷子看着妻子， “你也吃吧 。”

文娟看惯了大力下班后脏兮兮的样子， 吃了一口泪就从憔悴的脸上流了下来。她走进卫生间将大力的脏衣服扔到洗衣盆里， 不声不响地洗起衣服。

“怎么了？” 大力关切地说，“吃完饭， 我自己洗吧 。”

文娟没有作声， 仍在哐哧哐哧地洗。约有二十分钟的样子， 文娟凉过衣服， 轻声地对大力说，“大力， 今天各学校都开学了， 如果孩子在， 也该上学了 。” 声音很小， 小得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大力听得仔细， 觉得每一句都像针似地扎向自己。放下筷子， 大力的眼神投向了别处， 泪却流了下来。

大力明白了文娟的流泪， 对于这个话题， 他和文娟一直在努力回避， 今天她一定看了学生开学受到了刺激。一年前， 十六岁的儿子被那辆飙车而又逃逸的摩托送到另外一个世界。接到报信， 他们的儿子侧身躺在路边， 像睡着了似的， 头下一滩黑红黑红的血， 手旁散落着一支送给母亲的康乃馨。不知道儿子在那躺了多久， 路上很多人围观， 但没有人站出来将儿子送往医院， 或许儿子被撞的那一时刻， 儿子就失去了抢救的价值 。事后， 文娟像祥林嫂式的不停念叨， 偏偏有什么母亲节啊， 如果不是儿子去为我买花， 可能就不会遭遇车祸， 我们也就不会成了失独家庭。

儿子的离去， 大力和文娟晴朗的天空顿时黑云压顶， 他们的生活也持续地被阴云笼罩着。期盼儿子考上重点大学的希望破灭了， 期盼儿子毕业后去深圳发展的希望不存在了， 诸如儿子成家、为儿子带孩子的愿望成了泡影 。很长的时间， 两人无法面对眼前的生活， 看着儿子般大的孩子在路上走， 不忍卒视； 本来上班要经过儿子所在的那所学校的， 他们要躲避着绕上好大一圈；有时同事一不小心眉飞色舞谈起孩子， 他们听了要难受一阵子。有人劝他们再生一个， 他们也曾想过， 但一想新生的孩子二十岁时， 他们已成为快七十岁的人， 孩子还没工作就要背上照顾老人的重担， 他们不忍心。

晚饭后， 大力拿出那张特殊的海报， 展开， 递给妻子， 用食指在 “寻人启事” 上轻轻地点了点。文娟看到 “寻人启事” 下有一行标题：《谁给小静一个幸福的家》 。

小静， 7 岁， 聪明伶俐， 牛城第六小学学生。一岁时父亲在井下工亡， 五岁时， 母亲宫颈癌去世， 靠姥姥一人拉扯长大， 而今姥姥中风， 无力扶养小静， 欲为小静找一个疼她爱她， 能让她顺利成长的家庭。东风社区寻找社会上的好心人收养小静， 并帮助联系民政局办理收养手续。联系人： 吴筱晨。

本来一个 “收养启事” 变成了 “寻人启事”， 看出了东风社区的用心。社区在那张 “寻人启事” 上还附了小静的照片， 圆脸， 大眼睛， 很漂亮， 很可爱。看罢， 文娟将寻人启事推给大力， 又继续伤心地流泪。此时秋雨追进了城市， 噼噼啪啪的砸在窗子上， 让屋子陡然有了凉意。

夫妻一夜未睡， 夫妻俩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互拉着手谁也不说话， 一边听着秋雨哗啦啦地下， 一边想念着儿子的各种神态。儿子有一个美好的梦想， 长大了带他们去彩云之南， 从西双版纳走到元阳梯田， 经过北回归线上的蒙自、个旧， 再从春城昆明到大理、丽江， 然后通过香格里拉的梅里雪山走进西藏， 一直走到拉萨。他们与云南虽都属南方， 但去云南一直是全家的一个梦想， 如今儿子不在了， 云南也不再祥云霭霭彩云流泄， 云南的神秘感遭到重挫。

上班前， 文娟从床上拿起那张寻人启事， 默默地递给丈夫，“我看这孩子挺可怜的， 跟东风社区联系一下吧 。”

按着海报上面留的电话号码， 大力拨通了东风社区的电话。接电话的恰是吴筱晨， 声音很甜， 问清了他们的家庭情况后， 吴筱晨说，“我们先给您做一个登记， 我们会让女孩儿的姥姥与你们联系。”

2

人不是这个命运， 谁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给孩子寻找一个幸福的家。腿脚不便的范淑梅带着小静敲开了春源社区办公室的门。接待她的是甜甜的吴筱晨。吴筱晨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听着范淑梅压低嗓子叙述她命运多舛的家， 阐述着给小静找一个幸福家庭的想法， 眼泪就流了出来。看着门外蹲在走廊玩耍的小静， 她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杯奶茶， 走到小静的身边， 递过去， 小静连连躲闪， 一头扎进了姥姥的怀里。吴筱晨说， 我们会发动社区有条件的家庭领养小静， 也会帮你找一家好的养老服务中心。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 吴筱晨将两百元塞到了范淑梅的手中。

随后吴筱晨发动各居区小组， 得到的回复令她失望。春源社区处在牛城的边缘， 各家的条件相对一般， 收养小静的愿望不甚强烈。这时， 她从超市的海报上得到启发， 何不印点海报， 分发到各市， 让更多的人伸出友爱之手。社区主任杨宁大力支持，“我们就应该有这样的爱心， 多印点海报， 立即张贴分发 。”

3

67 岁的白若凡是牛城的首富， 他的龙达地产公司霸居了牛城的大半个城。他不像很多富翁一样大腹便便， 平时常穿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 加上飘逸的白白胡须， 倒有几分仙风道骨。吴筱晨和他见过面， 不是在他的龙达地产， 而是在牛城一些慈善活动中， 他的白白胡须及笑眯眯的表情给筱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次见面却是在龙达地产。白若凡给杨宁主任打电话， 邀请他与吴筱晨来公司坐坐。

会客厅里充满了艺术的气息， 装饰考究， 几大盆高大的富贵树、绿宝分布在咖啡厅内， 伸展的树叶间， 掩映着几张车轮椅， 给人以神秘而静谧的感觉。室内顶棚没有一盏灯， 靠车轮椅之间木桌上的仿油灯营造出温馨浪漫的氛围。白若凡热情地请杨宁、吴筱晨坐下， 会客厅里响起萨克斯名曲《回家》 。

吴筱晨发现， 这《回家》不是来自音响， 而是来自角落里一个光头的萨克斯手， 舒缓的音乐绕着客厅弥散开来， 给人以回家的气氛。听着音乐， 喝着咖啡， 吴筱晨却搞不清白若凡请她来这里的动机。

天南海北地侃了一阵， 白若凡拂着白白的胡须， 笑着对杨宁与吴筱晨说，“我看了你们的寻人启事， 我和爱人想收养小静 。”

“好啊！” 筱晨眼睛一亮， 弯着一双笑眼问，“为什么要收养她呢？”

“儿子出国留学了， 留在美国不愿回来， 家里空荡荡的， 如果收养小静， 我们会对她好的， 这么大的地产公司也会给予她足够的幸福 。”

筱晨笑笑。此时的音乐， 好像与这话题有点不相融， 那位光头的萨克斯手还在陶醉地吹奏着。她说，“谢谢白总， 回去后我尽快与小静的姥姥联系一下， 将你们的情况向她说一下， 再听听她的态度 。”

“这几天还有他人想收养她吗？” 白若凡试探地问。

“有的。前天， 一对工程师夫妇已打过电话。他们是一个失独家庭， 两人的孩子在车祸中去世了， 很想收养小静 。”

“这样的家庭的确需要一个小孩子， 但一个普通的工程师家庭怎么能与我比呢 。”

白若凡伸直了腰。吴筱晨觉得白若凡的话虽自负但也不乏道理， 小静如果能够被这样的家庭收养， 除了解决生活上的问题， 还会接受良好的教育， 倒还不错。

趁杨宁主任与白若凡聊天的时候，吴筱晨悄悄躲到一边给范淑梅打了电话， 详细地介绍了白若凡这边的情况。电话那边， 范淑梅喜不自禁， 连连感谢。

“小吴老师， 那对工程师我们还见面吗？”

吴筱晨说，“你自己考虑吧 。”

杨宁在沙发上喊话，“筱晨， 既然白总有意， 我们就力促他们两全其美吧。我们可以在他们身上炒作炒作， 既可弘扬人间正道， 也让全市人都知道白总的善举 。”

4

一直没有接到小静姥姥范淑梅的电话， 周大力和李文娟决定休一个班去牛城第六小学看看小静。事先， 他们去百货商场选了两套很好看的服装、一个书包、几件文具， 末了又选了一只毛茸茸的玩具大狗熊。

学校位处城东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去的时候， 正是课间操时间， 间操已经结束， 操场上满是穿着校服的学生， 或是跳着皮筋， 或是踢着足球， 或是成群成群地疯跑。班主任杨老师陪着他们费了好大劲才在操场边上一棵香樟树下找到小静。小静独自用小木棍挖着树下的泥土， 样子很孤僻。小静的模样和照片上完全一致， 圆脸， 大眼睛。见到他们， 她既不惊恐也不友好。文娟将买来的文具及大狗熊送到小静的手里， 小静不微笑也不感谢， 木木地抱着看着班主任老师。不知怎的， 文娟一下子喜欢上眼前这个孩子， 觉得孩子的性格和他们夫妇挺像的， 如果他们能收养这么个女儿， 他们与小静的生活都会有所改变，自己也一定会对她视若己出， 不一定要她成才， 但一定能让她享受到家庭应有的温暖。想到这， 她从赠送的作业本里撕下一张纸， 刷刷地在上面写道：“大姐， 我们是一个失独的家庭， 渴望有一个蓬勃的生命融入到我们家庭， 我们很喜欢小静， 我们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对她， 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如果您不放心， 也可以经常过来与小静同住。你没见过面的周大力、李文娟 。” 写罢， 将那张纸叠好， 轻轻地放到了给小静的新文具盒里。

离开学校的时候， 班主任杨老师说， 感谢你们愿意收养这个孩子。其实小静不需要多么富有的家庭， 只愿有一个真心关心她痛她爱她的家庭就好。我觉得你们真挺适合她的。

走出校门几十米， 回眸， 见小静正抱着书包和那只毛茸茸的大狗熊默默地望着他们。

5

吴筱晨这几天很忙， 很多电话打进来找她， 了解小静的情况。她推掉了很多工作， 坐在办公室里费尽口舌向那些关心小静的人介绍小静和她的家庭情况， 再了解对方的情况， 记下对方的联系电话， 然后打电话给范淑梅， 帮助她在众多好心人中选择。这其中有像周大力夫妇那样失独的， 也有虽不是大富大贵却诚心诚意收养的， 有孩子患了重病借收养个孩子冲灾的， 当然也有不孕不育想领养个孩子的。

社区主任杨宁却想成为白若凡收养小静的推波助澜者。他对吴筱晨说，“约个时间吧， 让白若凡与小静见个面， 我们再请新闻单位配发个新闻， 全市都会知道咱们春源社区在做一件善事 。” 吴筱晨莞尔一笑，“杨主任这不妥， 小静的姥姥范淑梅还没最后决定， 等小静到了他家， 我们再宣传也不迟 。”

“板上钉钉的事， 白若凡同意收养， 范淑梅愿意， 不正是两全其美嘛 。”

说话这功夫， 筱晨见门口站着一对眼镜夫妇好像在等她。“您是吴老师吧， 我是周大力， 她是李文娟， 我们给您打过电话的。” 大力自我介绍。

吴筱晨记得， 由她主导的 “寻人启事” 分发给全市的大街小巷后， 他们是第一个打进电话的人。引他们进入社区的会客厅， 让座， 倒水沏茶， 筱晨周到且礼貌。她感觉两人朴实， 眼神忧郁。大力说， 去年的母亲节， 儿子被一辆飙车的摩托车撞死了， 我们很孤独， 看到你们的 “寻人启事”， 觉得与那个家庭很相像的， 我们想收养那个叫小静的孩子。

听到那起事故， 吴筱晨怔了一下， 去年的母亲节， 她驾车上班的路上， 目睹了一起车祸， 那场面有些血腥， 一个少年倒在马路牙子上， 骑摩托车的少年早已逃之夭夭， 没有人报警， 没有人拨打 120， 抑或怕受到事故牵累， 面对这样的突发场景， 个个显得不知所措， 人人眼神里充满着复杂的神情。令人惊奇的是， 筱晨看见死去的那个孩子脸上还挂着微笑， 手边散落的康乃馨被自己的鲜血染得异常夺目。

吴筱晨认定眼前的周大力夫妇是一对心地善良的人。

文娟拿出手机， 点出在学校拍的小静照片， 躬身将手机递给吴筱晨。手机的屏幕上， 小静抱着他们为她买的新书包和那只毛茸茸的玩具狗熊， 站在学校门前， 带有笑意静静地向前方看着。照片上的小静与她见过的小静一样， 还不谙世事， 还不知道为了她的生活， 大家正帮着她从一个家庭走向另一个家庭。

“我会约范淑梅， 让你们双方尽快见面的。” 筱晨说。

离开社区下楼梯的时候， 筱晨看见他们是相互搀扶着下楼的， 虽然才五十多岁， 却像是风烛残年之人。筱晨的眼睛有点湿。

筱晨意识到什么， 快步下楼， 追上大力夫妇， 她决定开着自己的车去他们家看看。

周大力和李文娟的家在建筑公司老式公寓里。红砖外墙， 窗子小， 且家家封上了黑黑的防盗栏。昏暗的楼道里， 到处贴着印着诸如通下水道、开锁、治性病、送煤气、送矿泉水等小广告， 让人觉得极不舒服。拾级至六楼， 大力抢先打开家门， 请吴筱晨步入。这是一个只有六十多平方米两居室的房子， 但屋内却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主卧兼客厅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大床， 一组衣柜， 露白的墙上贴着他们大学时的集体合影， 还有大力在工地拍的几张朝霞和晚霞的照片， 缝纫机上摆着一个地球仪及几张卷起来的工程图纸。另一个房间是他们儿子的， 书架、学习桌、小床及床上的吉他， 仍保留着儿子离开时的模样。

墙上挂着他们儿子的照片， 并没有用黑框镶着， 用本色的木框及质地很好的卡纸装裱着。少年长得很帅， 很阳光， 微卷的头发， 腮上有两个小酒窝。看吴筱晨在关注儿子的房间， 李文娟忙解释，“吴老师， 如果小静能来我家， 我们就把儿子的房间重新布置……”

“小家挺温馨的”。吴筱晨答非所问。

在这里，筱晨了解到大力与文娟是大学的同学，毕业后文娟离开父母随大力来到牛城，一起分配在建筑公司。大力长年蹲在建筑工地，文娟则在公司做测绘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生活还说得过去。1996 年企业最不景气的时候，两人曾经有过离开牛城去深圳打拼的念头，那时孩子还小，就留在了牛城。

筱晨觉得二人挺朴实的，像邻家的哥嫂。开车回来的路上，这个普通的家把筱晨的脑袋灌得满满的，满脑子都是他们夫妇二人、他们儿子帅气的照片及床上的吉他。不知怎么，她还想到了小静在这个家里幸福地跑来跑去。

6

吴筱晨与范淑梅通了电话，说她见过了周大力、李文娟夫妇了，也去了他们的家，他们很本分、很善良，是一对好人，希望她与周大力夫妇见个面。范淑梅迟疑了一下，意见是先和白若凡见面，然后再见工程师夫妇。

双方的这次见面，受到了白若凡的高度重视。见面定在白若凡的别墅。这是一座依山傍水相当考究的别墅，三层小楼周围绿树环绕，红色及紫色的三角梅簇拥其间。游泳池清波荡漾，池旁摆有几张藤椅供客人休息。大厅内，两桌酒席已准备妥当，茅台、法国大香槟高居宽大华美的餐桌中间，中华鲟、大闸蟹、对虾、鹿肉以及牛城最有名的各种菜蔬已经摆到了餐桌的四周。除此之外，他还请来了除吴筱晨之外的电视台、广播电台、网站以及其他新闻媒体的新闻记者见证他们的见面会。

范淑梅和小静是没有见过这样场面的，当他们被摄像机和照相机迎进别墅时，显得不知所措，怯怯地走进鲜花簇拥的院落。白若凡和小他二十岁的妻子与他们一一握手，拉过小静及范淑梅站成一排等待记者们的摄影、照相。照相后，白若凡没有与范淑梅交谈，而是豪爽地请宾朋客厅主桌入座。宴会按标准的礼仪接待进行，白若凡主陪，妻子副主陪，杨宁、吴筱晨及众多记者们分坐主宾、副主宾、三宾、四宾、五宾、六宾等席位。而范淑梅和外孙女小静则被安排在保姆、厨师等人的另一张桌子。

这让范淑梅有些不理解，白若凡为什么不问问他们的家庭及孩子的情况直接进入宴会呢？是白若凡看好了小静，觉得板上钉钉了才把她和小静当作家里人安排在另外一桌的，还是通过这个宴会考察一下他们？看着范淑梅疑惑不解的样子，吴筱晨也有些不爽，明明一个简单而真实的见面会让白若凡搞成了一个复杂的场面，主角本应为小静和她的姥姥，却成了此次会面的一个配角。当大家酒酣之时，吴筱晨离开座位，坐到了小静的身边，小静两只大眼睛惶恐地望这望那，看不出丝毫的兴奋。范淑梅一句话也不说，紧紧咬着下唇，惶惑地拿着筷子一动也不动。筱晨为小静夹了一只对虾，剥掉红红的外壳，将粉白粉白的肉放到小静面前的餐碟上。小静摇摇头，望着天花板的那盏硕大的吊灯发呆。

酒会进行了约四个小时。喝得有点高的杨宁趴到白若凡的肩膀，“白总，我们一起把这事炒作好，助你当上牛城的政协副主席，那时就是副厅级，名利双收啊。”

醉醺醺的白若凡的笑容却僵住了，他拍了拍刘军的肩膀，“你的心意我领，但全国的楼市不是很景气，听说广东一个有名的地产公司即将面临破产，小小的龙达又算得上什么。希望小静的到来，会给我带来好运气。”

白若凡与范淑梅及小静的见面在一片杯盘狼藉中结束。筱晨陪着小静走出白家豪宅，觉得有些发晕。跟在身后的范淑梅轻轻地问，“吴老师，小静什么时候再来呢？”

吴筱晨看了看送行的白若凡，白若凡恍然地走到小静的身边，笑眯眯地拍了拍小静的头。范淑梅有些放松地笑了。

7

范淑梅似乎还沉浸在那次见面里，那次见面就像是雾里看花，越看不透越觉得有吸引力。白若凡的条件太优越了，如果小静能被白若凡收养，就等于踏上了登天之梯，但又害怕已经摸到的天梯被人突然撤走，如果把握不住，就会与这么的机会失之交臂。经过权衡，范淑梅决定不再与周大力、李文娟一对工程师夫妇见面。她看过他们夫妇为小静买的书包、文具、大狗熊，也看过文娟写给她的信，被没见过面的工程师夫妇所感动。她打电话给吴筱晨，希望吴筱晨问问白若凡准备哪天把小静正式接过去。

10 月 20 日，是女儿的忌日。范淑梅决定去殡仪馆看看寄放在那里的女儿。一个多月来，她的一个 “转让” 小静的冒失举动，接踵而来的上层生活让她有些昏头涨脑。接触了社区的美女小吴，大名鼎鼎的龙达地产公司老总，生活在最底层的她与小静像是做了个梦。

将女儿的骨灰盒取出，放到祭奠处，烧了一堆冥纸，又抱着骨灰盒走到旁边的树林里，坐在那里与女儿说话。小树林很安静，落满了红红黄黄的枫叶、银杏叶。

小树林让她想起了带女儿去森林中采蘑菇的情景，女儿眼尖，很多躲在草丛里树根下的蘑菇都能被她发现，她的蘑菇只在篮底盖了一层，女儿的蘑菇已经采的满满一篮了。女儿说，等她长大了，给妈妈在森林中盖一幢蘑菇形状的楼房，楼房四周种一大片杜鹃花，再养一些小鸡、小鸭的，让妈妈幸福地生活。

想到这，范淑梅的泪再次冲破眼眶，这辈子，丈夫抛弃了她，女儿走了，就剩下一个不懂事的小静，幸福的生活在哪里呢？她说，闺女，我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找人收养小静这个心思的，但是家里的积蓄没了，房子卖了，和小静租在一个仓房般的房子里，靠低保过日子。哪个做姥姥的不希望孩子能天真活泼的，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啊。闺女，别恨你妈，我实在做不到啊。现在好心人很多，想收养小静的人也很多，登报后的第二天就有一对失去孩子的工程师两口子想收养小静，还说请我和他们一起住呢，但白若凡的家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他们的家庭条件比我们在森林里盖一幢蘑菇型的房子还要好，如果小静到了他们其中的一家，小静这辈子就幸福了，我的心也就安了，在天堂里见到你也问心无愧了。

与女儿说了一阵心里话，范淑梅心里温暖了许多，也敞亮了很多，相信女儿的在天之灵肯定能理解的。她将脸贴在女儿的骨灰盒上，对女儿说，“孩子，无论谁收养了咱们的小静，我都会经常去看她，如果人家对小静不好，我就立即把小静领回来。”

送回骨灰盒的路上，范淑梅看见一对都戴着眼镜的四十多岁的夫妇也在祭奠，骨灰盒上的照片是一个少年。女人一句话也不说，久久地用纸巾细细地擦拭着盒上的灰土，任凭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盒子上；男人肃立在那，手持一束从野外采撷的野花。她下意识地想到了周大力及李文娟夫妇。自己虽然没与他们见过面，但她认定他们是世上很好的人。

回家后，范淑梅给周大力的妻子文娟打了谢绝电话。范淑梅再三感谢他们对小静的关心，表示有机会一定当面感谢。文娟轻缓地说，不选择我们家没关系，我们都是苦难之人，有时间带小静来家玩吧，我们当亲戚走着。

范淑梅泪流了下来。她又拨通了吴筱晨的电话，把与李文娟通电话的事情告诉了她。吴筱晨平静地说，“一切尊重你的意见，但我觉得那俩口子是很恩爱很友善的人，错过他们就不要回头再伤害他们了。”

8

白若凡夫妇决定于周日中午接小静到家。

小静和姥姥范淑梅住在城东即将改造的棚户区里。整个棚户区被十几排平房覆盖着，上空布满了浓浓的焦油味，地下街道狭窄而泥泞，每家门前堆着无章的杂物，有的人家门前还摆着没有及时倒掉的马桶，这里既不卫生也无生机。醒目的是，每一家的墙上都写着大大的 “拆 “字。周日上午八时，杨宁主任、吴筱晨及记者一行赶到这里时，范淑梅早就站在街口上等待大家的到来，见几辆车鱼贯而入，范淑梅领道往回走，在一户门前房停下，她叫出外孙女小静。此时的小静虽然穿上了新衣服，头上簪了花，但整个眼神还是木木的。

“小静，听白总的话，不要淘气，姥姥想你了就去看你。” 范淑梅本来不想哭的，但泪还是抑制不住往下流。此刻，外孙女马上就成为富翁家的一员了，心里难言是苦还是甜。

在照相机镁光灯不停闪烁下，小静长久地看着大家，转身跑回小屋子里抱出周大力夫妇送给的足有她个子般大的大狗熊，脸上露出些许的微笑。

“迎亲” 车队甩开东山的棚户区进入城市的主城区，街路的隔离带上紫红色的三角梅正在怒放，路两旁的排排银杏树正泛着金色的叶子，黑色的柏油路向城区无限伸展，一紫一黄一黑将街路打扮得格外美丽。从主城区穿行，林立的高楼正在拔节，标有 “龙达地产” 的吊车高大摇臂在楼顶上摆来摆去，城市建设显得欣欣向荣而富有生机。白若凡的别墅安静而素雅，小区周围的高大缅桂树散发着幽香。大家拥着小静往里走，当走近别墅时，只见几辆白色的警车停在门前，稍顷，白若凡在公安局察院人员的陪同下，沮丧地迎面走来，下巴上那缕白色的胡须有些零乱。

杨宁低声对吴筱晨说了句，“怎么搞的，龙达地产也出事了？” 尔后，他喃喃自语，又像猜测，“非法集资？偷漏税？行贿？”

吴筱晨和大家凝固在那里，目送着远去的白若凡，半天说不出话来。

肃静的小区里，小静抱着大狗熊面对天空的烈日发呆。蓝色的天空下，牛城里那些标有 “龙达地产” 的吊车摇臂还在左右摇摆着。

（发表于《雪花》2024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