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三代人(二十六)

一空

<p class="ql-block">  七夕之后,初秋之季,夏花已凋,青草犹绿。马老三送弟去军马场。一头驴拉着一辆小平车,车上一卷行李,和一个麻袋,里面装了几件棉衣。马六子不时回头望村口伫立的母亲。他流下了眼泪。比较收入,就当时李家堡的工分值,一个壮劳力也赶得上军马场每月四十二元的工资。但村中男女之事,一旦扯到明处,总是让人指指点点,丢了脸面。离开是非处,暂寻清静地。</p><p class="ql-block">马家兄弟默默无言,走出一里地。刘润后骑马赶上来,他翻身下马,把马缰递给马六子:“六子,你骑马走,我坐车,好和老三说说话!”马老三喜笑颜开:“来,润后上车。”马六子无精打采地拉着马,润后哈哈一笑:“六六呀,你好歹还摸了人家一把,我他妈的,平白无故地被那货攮了一锥子,和谁说理去。”这一句,让马家兄弟笑了。马六子翻身上马,马蹄达达,轻快上路了。</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和马老三坐着小驴车悠闲地行进在通往卧龙山山里的小道上。马老三叹口气:“六子,是该娶媳妇了,可这一闹腾,还有哪个好闺女嫁他?”润后拍一把驴背:“谁不知二英子那德性,几个人会当真的!”老三又叹口气:“外村人就不这么看了,我二姨夫从山北来了说,那女人讲用很受人欢迎了。听说,又成了咱大队妇联主任了。”“噢,时气来了运气顺,看来这二英子要红一阵子了。”“可不是,何元宁当书记了。狄家有个靠山了。你还不知道吧?那狗日的何元宁,和存有老婆混上了,那次,让存有捉了奸,还是存娃两口子给平了事。说不定,姓何的现在连二英子也上了。”</p><p class="ql-block"> “这德性,也能当书记?”刘润后望着前面山口说。“傻人傻福傻命,姓何的原来是个县长秘书,那县长今年调到咱这里当书记了。这不顺势提拔了他。”“朝里有人好做官,这可说了个准!”“润后,你们父子的脑筋真死,樊县长麻九连胜那批人在,你们父子要做事,早他妈也当书记了。”</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从车上跳下来,“怎么?下去了。”马老三不解地问。刘润后伸手推车:“上坡了,驴费劲儿吧!”马老三跳下车:“润后,像你这样的人,真少见,连牲口都要心疼。”两人并排走着,驴使劲拉着车,这是一段上坡路。</p><p class="ql-block">刘润后说道:“我们刘家驯马术有一条:马通人性,以人心侍之。你驯一匹草马(即野马),它首先会和你拼斗一番,奔翻腾跃,踢刨甩撂,各种招数使尽后,才会服了你。光用鞭抽,其实是不能服其心。知其饥渴,知其疲病,善而待之,这叫恩威并施。久而久之,它与你有了恩义,才会认你为主。才会尽其力。”说着喊住了驴:“歇歇。喘口气!”马老三若有所思:“你们父子仁义啊!”刘润后轻拍一下驴背:“走啦!”这段路平坦了,驴甩开四蹄,轻快向前。“其实,咱们人许多时候在观念上错了,喂鸡猪,一说鸡猪,什么脏东西,人不能吃的都扔给了它们,脏水泔水让它们饮用。你说它们的肉蛋能好吗?使唤牛马,本来它们已经累死累活的了,一说它们是牲口,就用鞭子狠命抽它。累死了,生病了,老弱了,一刀下去,吃其肉,用其皮,说起来咱人最不是人了。唉!”刘润后上车:“老三,坐上吧!下坡了。”马老三听得入神:“这算个啥?把人当牲口,也不是没有……”马老三忽地不言声了,举手啪抽了自己一巴掌:“我他妈真不是个人!”把刘润后吃了一吓!</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马老三脾气不好,娶了个媳妇却很和善,他对媳妇稍不如意,非打即骂,媳妇连嘴都不敢回,只是噙不住眼泪。对两儿子也一样,稍有过错,揪过了狠狠揍一顿。因此,老婆孩子一见马老三,马上变了眉脸,惶惶恐恐的。</p><p class="ql-block">刘润后定定地望着马老三,这个人为人正直纯朴,就是性子火爆,没想到自己一番驯马术,竟让这个汉子另有所悟。便说:“人心换人心,五两换半斤。你把别人当人,别人也会把你当人。不会说话的牲口,都懂得知恩图报,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呢?马武叔前些日子说,他参加了八路军后,在一次战斗中腿中了弹,倒在地上,他的坐骑竟伏在地上,让他爬上脊背,一口气突围,才活了命。他现在虽是场长,给马饮水喂草料,他一定要和饲养员一齐去做!而且要求水干净料干净棚圈干净。”马老三若有所思地:“我那老弟,和你们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在一起,一定是错不了。”</p><p class="ql-block"> 已望见马场的蓝砖红瓦了,草场上几个人正围着一匹白马,马武场长远远就急着喊:“润后,快来看看,马让蛇咬了。”身旁刚分配来兽医秦太平,则手足无措,这匹枣红马,右前小腿被毒蛇咬了,小腿迅速肿胀。秦太平刚从畜牧学校分配到这里,这种病则是首次见到,注射血清吧?这荒野草地从哪里找。刘润后俯身查看后,只见他在马耳边嘀咕着什么,然后拍拍马脊,那马竟侧身卧倒。刘润后对马武说:“马叔,别着急,中毒时间不长,有救!”马武顺手递过一只药箱:“你的药箱也拿来了。小秦,你打个下手。”润后拿出一把剪刀,对秦兽医说:“快打一壶水来。”那秦太平似乎有点怀疑,这蛇毒会怎么个处理。慌忙向不远处的“海子”跑去。马老三怔怔地看着,他已让刘润后一下让马自己卧倒慑服了。刘润后飞快地剪去马腿伤处的毛,并口中说:“马叔,这是我给场里找到羊倌,和你一姓。”马武便和马六子马老三在一边去说话。</p><p class="ql-block"> 只见刘润后用一根粗针,刺着伤处,那马负疼,蹄子乱动。“吁”润后细柔的呼叫,马竟然不乱动了。只见润后俯在那淌着黑血处,用嘴使劲吸一口,吐一口,再用清水嗽口一吐。一番折腾后,又从药箱里拿一小罐药膏,涂抹在伤处。包扎一下。又俯身在马耳边,嘀咕数语。那马口中咴咴几声,慢慢起身。只见那腿不在延伸肿胀了。马武场长笑了笑对秦太平说:“小秦,咱们民间治性口,也有一套方法的,够你学几年的。”这科班出身的小秦定定望着刘润后,脸显钦佩。但看到刘润后血糊糊的嘴,不由的干呕起来了。马场长皱起眉头。</p><p class="ql-block"> 马老三则惊诧地问道:“润后,你可以和马说话?”刘润后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我路上不是和你说了。马有灵性,以人心待它,自然达到人畜相知。”此刻,那伤马正瘸起伤腿向海子走去,在海子边饮水的马群,竟向着刘润后他们长鸣。草场平旷,海水清澄如镜,马叫声,惊起一群百灵鸟……</p><p class="ql-block">马六子在军马场做了一个羊倌,不久后与刘润后,转为有国家编制的正式职工。因祸得福,仿佛是天意如此。</p><p class="ql-block"> 而马老三回到家后,却把老婆和两儿子大大吃了一吓。已快晌午了,马老三老婆还没有做好午饭,她从田间回来,猪拱门鸡上房的,安顿好鸡猪,才是做饭。这马老三在平时,只会背靠被褥垛抽烟。饭熟了才会直起身子端碗吃饭。今个却蹲在灶下拉起风箱。弄得马老三老婆孩子面面相觑。吃饭间,这马老三给当小羊倌的大儿子马文俊夹了一个莜面菜团,并说:“文俊,爹对不起你,不该让你不读书去放羊啊!”这一下,他的老婆孩子端着饭碗愣住了,这还是男人马老三?这还是爹马老三?</p><p class="ql-block">这马老三一脸愧色:“人家润后说得好,咱们庄户人子弟,不读书,就得学一门手艺。”文俊脱口道:“我真想像二有哥那样去开柴油机。”马老三苦笑了一下,这个营生可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而他老婆张润芝则泪流满面了。往常一句话不顺,早大巴掌落在儿了后脖子上了。瞬间她明白了一件事,送六子到军马场,润后一定开导了马老三。</p><p class="ql-block">当那日,在挖地埂时,天忽飘清雪,马老三脱下棉袄,给张润芝披在身上时,在场上男人女人全是一愣,谁说马老三在家是活阎王?</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李家堡改名为大井。</p> <p class="ql-block">北风吹雪,逐渐纷纷扬扬的雪花把社员们包裹起来,张润兰揪揪披在身上的丈夫的棉袄,泪噙不住了,嫁到马家二十年了,早已习惯了丈夫的横眉竖眼了,丈夫这种关爱还真让她一时难以承受。大伙儿都觉得稀罕,狗日的马老三变了性格了,马老三只有一件夹衣了,他使劲挥锹挖土,好抵些寒冷。</p><p class="ql-block">狄存娃拿起喇叭,向着远近人们喊道:“同志们,咱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革命精神,发扬战天斗地的大寨精神,天越冷,劲越大,力争在十一月一号完成南滩五百亩土地改造……”凛冽的北风中,电喇叭响亮传声。连村庄里的老人孩子都听个隐隐约约……</p><p class="ql-block"> 李家堡的最肥沃的土地,当数村南滩地,土层为淤积土,加上三口水井浇溉,伟人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有五百余亩水浇田,这李家堡生产队,至少保住了卧龙公社第一富裕队的地位了。此时,全国号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省组织生产队干部分批前往山西大寨参观学习。李家堡生产队是公社书记何元宁亲自抓的点。全公社分三批生产队干部前赴大寨参观。第一批狄存娃去了,同时他老婆尤二英带队前往,二英是大队妇联兼副书记。接下来是魏根旺,连贫协主任王六小也参加了。六小一回来,就和刘老宽唠了大半夜,感叹的是:“那个地方真是个穷山恶水,不是泼命的干,哪能打出粮来?咱们这里的人要是有人家一半的劲儿就不是这样了。”刘老宽应和道:“路,就是人在无路走的时候走出来的。”</p><p class="ql-block">而何书记却拟定了一个学大寨改变落后面貌的计划:坡地梯田化,平滩林网化。</p><p class="ql-block"> 于是,李家堡生产队典型引路,秋天庄稼一上场,所有男女强劳力一起出动,将五百亩平滩三十亩为一块,用一道道高一米宽一米的地埂分割成格。这工程很壮阔,十几条线摆开,田头插了几面鲜艳的大红旗。刘老宽一些老年社员与几个女社员碾打豆类菜籽杂粮。魏根旺到场面里找刘老宽有意无意地提到这“林网化”,平展展的土地挖壕起土,浪费耕地不说,耕作起来也不方便。刘老宽只说了一句:“这是运动。”魏根旺是外憨内秀的中年汉子,运动?他瞬间有了主见。运动的特点,就是一股凌厉风潮,来势汹汹,容不得一切对抗,摧枯拉朽是固然的,但残枝败叶也是一定的。顺风走,一路轻松。逆风上,呛心呛肺……于是,魏根旺安心在场面里带领老弱妇幼碾完豌豆碾蚕豆。再不涉足那林网化了。</p><p class="ql-block"> 李家堡生产队为了早日完成这项前所未有的工程,挑灯夜战,生产队购买了十几盏马灯,入夜,这南滩灯火一片,人影憧憧……不久后,迎来了全社各生产队的参观。一道道地埂,拉线作业,像个细心手巧的女小学生用格尺笔直划出。夜里不知是兔崽子还是狗崽子给踩了蹄印,一大早,狄队长带了人赶忙修整。地埂用铁锨拍得镜面般光亮。又迎来了县里领导视察,接着又是全县各公社参观团。</p><p class="ql-block"> 当冬天来临后,为了保墒,开始冬汇。三口井日夜作业,清汪汪地灌满了一格又一格,一结冰,地埂黝黑,田间如银,令人醒目。狄存娃激动地请示何书记:“老何,你说咱生产队能不能改个名,李家堡李家堡的,怎么听得不舒服的很!”正在尤美美家吃饭的何书记不禁放下饭碗:“也是啊,现在你们队是全社学习的好榜样,应该起个响响亮亮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大庆,大寨,咱该叫大什么呢?这是共同思路,队委会上,狄队长这么一提说,于是七言八语地说起来,大山?无山。大沟?是有条从卧龙山洪水冲开的一条大沟。大坡,大墚,大滩,大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争个面红耳赤。柴油机师傅王二有在大家吵累时说:“我觉村庄名,大多都与地形特点有关,我们村村名当初是与那土围子有关,当时十里八乡哪有这种围子堡垒,所以一下叫响了。现在咱村最叫得响的是……”未待说完,狄队长大眼一瞪:“大井!”众人眼前一亮。何元宁马上贊同:“大井好,既体现了本村的农业特色,又显示了跨时代的兴修水利开创新农业的上级精神,远的咱学大寨,本社学大井。”于是,尤氏姐妹连夜买了黄红布料,请乔金叶剪裁缝制。第二日,那沧桑的堡南门楼上挂出一火红横幅,黄字:绥中县卧龙公社大井村。小学教师秦福明写了一篇报道《改天换地山河新,李家堡更名叫大井》。县广播站连播数日。并且在村里召开了更名庆祝大会。公社何书记讲话,大队马书记讲话,小队狄队长讲话。秦福明老师带着小学生们,表演了大合唱,还让刘文喜马福梅秦亮亮等七位高小生表现了独唱男女二重唱。这刘文喜小学刚升六年级,唱的是“社员都是向阳花,”老宽和金叶都吃了一惊:“这娃娃咋有这么好的嗓子?”文喜开始表现有点腼腆,转眼间,眼神手势随着歌曲婉转而即兴而生,那声音如山泉叮咚清亮,让全场静静无声,老宽心头一阵宽松,他其实刚从南滩回来,看了这项土地改造工程,曾经一马平川的平滩,划分得条条块块了,又听魏根旺说明年春季还要在地埂两边栽上两排白杨,实行林网化,顿时,心头像灌了铅。这个老庄稼人知道:树多高,根多深,几年功夫,这地还能长庄稼吗?他是聪明人,说出来是无用的,甚至会惹祸上身。于是一腔话憋在心里堵得窒息。孙子文喜一曲歌起,竟让他心头闭塞的孔窍一下冲撞开来,他开怀笑了:“嘿嘿嘿……这小东西还有这个能耐。”其实,人到了做祖父的时候,看到儿孙的出色出众,那真是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了。老宽脸上顿生神采。儿媳金叶却望着台上的儿子嗔怪道:“这像了谁?嘻皮笑脸的。”</p><p class="ql-block">从此后,李家堡更名大井,与大庆大寨成为了一个光辉系列。这个村庄仿佛是浴火重生一样,家家按要求,把院墙临街一面刷白了,秦福民用红颜料写了一行标语,诸如:学习大寨,改天换地。兴修水利,发展农业。学习雷锋好榜样,争做五好社员……这个村庄确实焕发青春一样。</p><p class="ql-block"> 魏根旺则脸似死了老婆一样,去大队开会,大队要求一周内结束公粮任务。可大井生产队莜麦小麦这些作物才刚刚开始碾打,又遇上入冬第一场雪,他带着人连天铲雪。虽说主要劳力开始场收了,却天不遂人愿啊。那时候,小麦用碌碡碾,莜麦用连枷打。根旺对狄存娃心生不满:闹个面上光,看到结算分红,怎么向社员交待?只有农业收入和牧业收入菜园收入,工分值能不能上一块钱?魏根旺此时想找老宽唠唠。吃过晚饭,顶着星光,走出那堡门……</p><p class="ql-block"> 下一节,叫王彩苹万里寻子。</p> <p class="ql-block">  魏根旺刚出堡门,只见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急切地问道:“大哥,麻烦问一下,刘老宽住哪里?”还不朦胧的暮色中,一个四十多岁精精干干的女人,手里提个小包裹。“你是……”“我是他家亲戚。”魏根旺引她走到堡西拐角,用手指着远处一束刚亮起的灯光:“你顺着这条小路走,那灯光处就是他家。”</p><p class="ql-block">魏根旺心想:老宽家来客人了,改日再去找他。这女人是谁呢?听口音是当地人。</p><p class="ql-block"> 这女人是谁呢?她就是邢满仓的前妻,大地主王三虎的孙女,被镇压了的国民党乡长王朝宗的亲侄女王彩苹。当她站在刘家灯光下时,屋中人全是一愣,这是谁啊?四十上下,衣着整洁,一脸憔悴。这天,润后回来了,除文喜在爷爷屋里做作业外,润后两口子,老宽孙秀莲正围灯说话。金叶眼尖,惊叫一声:“彩苹嫂子!”孙秀莲脸上陡变:“怎么是你?”润后慌忙下了炕,老宽定定神:“这娃娃是从哪儿来的?快上炕。”</p><p class="ql-block">王彩苹未语眼泪先就噙不住了,语带哽咽:“姑夫,我离婚了。”众人又是一惊,五几年和满仓离了婚,嫁给东卜子韩刚,当时韩刚是卧龙山北一个公社武装部长,听说一直日子美满,还先后生了两女儿。怎么就离婚了?孙秀莲脸呈冷笑。润后热情地让王彩苹坐上炕,并嘱咐老婆赶快做饭。金叶在灶头忙了起来。王彩苹说了这样的经历。</p><p class="ql-block">四清运动结束,基层干部大调整,韩刚因为老婆家庭出身问题,被免了武装部长的职务,调到另一个公社做了名武装部一般干事,长年下乡。仕途不顺,养成了借酒浇愁,酒一上头,先骂王三虎王朝宗父子谋害亲身父亲,再骂王彩苹影响前程,王彩苹稍一反驳便拳脚相加。王彩苹隔三差五地鼻青脸肿。每是韩刚醉酒归来,她都是战战兢兢六神无主。此时,她想起前夫邢滿仓来,这滿仓结婚几年,连重话也没有说过她一句……</p><p class="ql-block">熬了一年多,终于下了决心,鼻青脸肿的王彩苹在韩刚酒醒后,苦笑着说:“老韩,我和你商量,你今年才四十多岁,根正苗红,土改那会儿也立了大功,本该提升,现在因为我弄成这般地步,我想咱们离婚吧,再拖累下去,我残了,你也废了。”韩刚先是一怔,想了想:“这两闺女咋办?”</p><p class="ql-block">王彩苹狠狠心:“我带走吧,我这成分能让她们有好吗?你妈妈身体还很好,麻五爷是爽直的人,让她们去县城吧!”</p><p class="ql-block">于是他们当天离了婚,王彩苹只身前往娘家北沙墚。女人离了婚,就是离群的孤雁,天地浩茫,山山水水,沟沟壑壑,可向何处寄身?一般是赶快回到娘家。其时,她的父母已经亡故了。嫁到大黑河的姐姐已经几年不见。她避开村人,到王家坟地哭了一顿。想到前婆婆,听说改嫁给姑夫刘老宽,她对刘老宽一家印象极好。眼看天黑,就跌跌绊绊朝着南卜子踏荒而来。</p><p class="ql-block">听罢王彩苹哭诉,刘老宽长叹一声,并朝脸现幸灾乐祸的孙秀莲重重看了一眼:“彩苹,你就安心住下,不管怎样,你现在虽不是邢家媳妇,但你是天保的生身母亲,麻绳草绳可断,这肉绳是断不了的。”这话一出,孙秀莲脸色顿变,身子向前挪一下:“金叶,我洗洗手,我给你揉面,你熬潲子去。”润后则思索着:“要不,让彩苹嫁给根正苗红的马六子吧?”但一转念,不成啊,她比马六子大十七八岁呢?</p><p class="ql-block">于是,王彩苹就在刘家住下了。其实,这王彩苹是个有主张的女人,当初姑娘时,非邢满仓不嫁,最后嫁了。土改时,与邢满仓非离婚不可,最后离了。此时,她有了一个念头,见见儿子邢天保。两三岁留下,除了前两三年在粮站扫了一眼,至今未说过一句话。她把主意一说,孙秀莲马上反对:“你影响韩刚的前途,就不影响天保了?”刘老宽缓缓道:“大嫂,你先不要怎么说,你想想,天保才十几岁的学生娃,分派到深山老林里,工作了,一年能不能回一次都说一定。现在彩苹是利索身子,有个亲娘陪着,未必不是好事!这样咱们不也放心些。”此时,孙秀莲对刘老宽是言听计从,听老宽这么一说,也就不言声了。并从炕席底拿出一封信来。王彩苹识些字的,她读着读着泪就下来了。母子联心,大约说的就是这个。</p><p class="ql-block">这是邢天保毕业分配后的第一封信:……老姑父还是有先见之明,我由于家庭成分社会关系,县城留不下,在分场场部也没有留下,现分派到一个大山沟的护林点,连我三个人,这里非常清静,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每月还另有津贴。另外两个职工,是父女俩,把我当家人一样……只是惦记奶奶您,孙儿有心无力,只能拜托老姑父一家了。发工资了,三十七块五,我留了十七块五,寄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孙秀莲叹口气:“天保出息了,寄的钱他老姑父给他存银行,将来成家用。彩苹,你能去,想想也是好事。那么远,人生地不熟……”说着也哭了。</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问了一句:“嫂子,路费没有吧?”彩苹笑了:“韩刚有一样好,一发工资,全交给了我,路费不用筹,就是得开个介绍信。”第二日,刘润后到公社开了个外出介绍信。史家有证,自古以来,农民的流动是不可控制的,包括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能把农民固定在一村一落,实在说只有新中国做到了。王彩苹别说到不远万里的大兴安岭,就是到县城住旅店,没介绍信是难以入住。而且,村里某家来客了,必须到队委会申报。此晚上,刘润后就到队委会作了申报,遇上马老三,又唠了好一会儿,马老三说了他的心病:儿子马文俊想学柴油机。刘润后出了个主意:三口井,二有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有的村,开始用机器磨面了。找找魏根旺和六小叔,或许……等润后回去时,彩苹已熟睡了。</p><p class="ql-block"> 三日后,刘润后把王彩苹送到老鸹嘴火车站,王彩苹只身前往遥远的大东北……</p> <p class="ql-block">  十月的东北,山林落雪,但苍松郁郁。一座深山谷口,三间木屋,木栅栏围成长方形,是院子。院内三条大狗,一条蹲在一人高的劈柴垛上,虎视四方。其他两条,则叫着冲出院子,迎着来客。</p><p class="ql-block"> 主人姜老大,从场部接回王彩苹,已是王彩苹离家十天之后了。三间小屋,一间做杂物储藏。一间是姜老大与女儿姜木铃所居,此屋亦是厨房。东边屋是邢天保所居。</p><p class="ql-block"> 母子相见,并没有相抱痛哭的场面。姜老大铜钟般嗓子踏入院子喊开了,“天保,你妈妈来啦。”正在屋内的天保推开门,眼前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风尘仆仆,清瘦的面庞一副倦容。“我妈妈?”天保傻了。身后姜木铃推了他一下:“怎么连你妈妈都不认的。”王彩苹沙哑的说道:“天保,我从李家堡来的。”这地道的西部乡音,仿佛一捧凉水泼在正在酣睡人的脸上,邢天保眼神一亮,嗫嚅道:“李家堡?”姜老大已卸了马车,大声说道:“快屋里。”</p><p class="ql-block"> 邢天保的头脑中,早没有了妈妈这个概念,七八岁时,他知道了妈妈因为邢家是地主,而离去嫁人。但随着外出读书,他清醒地意识到“成分”的严酷性。少言寡语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他心中最信奉老姑父刘老宽的诸多教诲,其中老人家的一段评三国:陈宫之死,是跟错了人。背离曹操是正人之举,跟了吕布是瞎了眼。弥衡之死,是说错了话。眼里容不下的人,骂骂咧咧,是村妇本色。张松之死,是做错了事,做个间谍。能有好下场。周瑜之死,是自个气自个,自古以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孔明之死,是明知天运不在刘家,偏要逆天做事……因此,一个人要做到“三多三少”:多听多看多想想。少说话少冲动少盲动。才十六七岁的邢天保,成熟地惊人了。当他到达离分场十五里的深山时,姜家父女一看他清清瘦瘦的,眼神里有被抓小鹿的那种无奈委蔫。让比他大三岁的姜木铃心生怜悯,姜家父女担心,他能呆得住吗?</p><p class="ql-block"> 此时,邢天保从母亲手里接过一封信,是老姑父刘老宽和奶奶的信,未读几行,泪流满面了。王彩苹注视儿子的表情,泪扑簌簌流了下来。</p><p class="ql-block">豪爽的姜老大,开朗的姜木铃愣住了,面前这对母子不说一句话,而是无声无息的哭泣,那泪仿佛是一座蓄满了雨水的大坝的渗水,不止地往外淌……</p><p class="ql-block">他们怎么啦?</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深林里的阶级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