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永恒花火，述说浏阳与河。

Max

有些河流，有些生命，有些事物，就是如此短促，短促并迸发着刹那光华。

——Max

众所周知，湖南的中心自古以来是长沙，但湖南还有个“副中心”，与大长沙比肩而行、遥相呼应。它便是那首歌谣中的河边之城，浏阳。浏阳属于长沙的一部分，车牌也是“湘A”，作为中国乃至世界著名的烟花炮竹之都，浏阳经济力量十足，常年排在中国百强县的前三十。它既是副中心，也是湖南边陲之地，因为浏阳的隔壁就是江西。我向来认为，两省之交处是文化习俗民生的交汇融合之处，最有魅力，但许多两省交界都远离中心，常常显得十分荒凉冷僻。但偏偏浏阳就是个例外，它非但不冷僻，还相当热闹，它和上下左右的邻居们——湖南株洲醴陵县、江西宜春万载县、江西萍乡上栗县，四个烟花炮竹之乡，共同组成了一个跨省的热闹联盟。一百年前，这四哥们也是热闹中心，它们作为著名的萍浏醴工农革命根据地，是中国共产党三大革命起义之一——秋收起义的发生地和红一方面军的诞生地，是井冈山交响乐的前序曲。

浏阳在国人心中之所以如此著名，是因为那首耳熟能详的湖南民歌《浏阳河》。无数华语巨星如李谷一、宋祖英、蒋大为、张也、沙宝亮、周笔畅......都倾情咏唱过这首歌，让它成为国人最高传唱度的旋律。《浏阳河》歌曲非常简短，正是这种简短，最打动人。现实中，浏阳河也和那首歌一样简短，它是我国唯一一道源头和终点我都去到了的河流，全程仅仅二百公里。它从罗霄山脉大围山中的一个凹下去的草塘子湿地起源，以滴答泉流化作青碧大河，自东往西逆向奔赴。当过了浏阳城，它哼着那首歌谣，拐了九个弯，又急吼吼赶了五十里水路，投入湘江的怀抱。

浏阳河汇入湘江之处，在长沙城芙蓉区和开福区之间橘子洲头附近，那里形成了一个两河间的三角洲，拥有长沙音乐厅、图书馆、文化园，乃是最长沙、最迷人之所在，且每年端午前后，从雨花区天青庙到两河三角洲，是经典的浏阳河龙舟竞渡的赛道，届时千航竞发、锣鼓喧天。所以，浏阳河第一功用是孕育出一首著名民歌，第二功用乃是赛龙舟。浏阳河的终点是热烈与精彩，源头却是如何光景？

寻找浏阳河源头乃是一个无心之得。我们一行广东来客，因广东无秋色，便一路北上，去到湘赣之间的罗霄山脉看看有没有啥子收获。罗霄山脉是中南部一组大山大岭，南起江西井冈山，至江西萍乡武功山，直到湖南浏阳大围山，乃是湘江水系和赣江水系的分水岭。到了此间真有秋了，天高云阔，漫野秋枝。

大围山的特点就是“大”，一条二十公里的油光锃亮的盘山公路连结南山北山，让游人轻车熟路一键尽览。罗霄山群也说不上有什么特色，延绵平缓，比较亲民，不像云贵川的山势那般险恶。越往北山越向高处走，漫山覆盖着低矮的灌木丛，春天应该是油油的绿，如今已是深秋，只剩密密层层的枯枝，远观之下如同狗子背上淡棕色绒绒的毛。一片山坡山坳中满布山杜鹃树，中有瞭望塔，那是著名的大围山杜鹃花海，在春夏之交四五月，会教你明白为啥山杜鹃又唤做“映山红”。如今时节，早已偃旗息鼓，一片寂静，四野无人，树海中竟然还有三两株莫名其妙地在开着一树的嫣红杜鹃花，就如同一个睡过头的顽童，才刚惺忪醒来，却发现早已过了起床时间。

路边有个牌子写着“祷泉湖”，据说是浏阳河正源，离我们不远。于是弃车绕山步行以寻，若能到得浏阳河源，真乃幸事一桩。高低坎坷走半天别说湖，连山塘影子也莫得一个。导航说山上便是，只可惜山路杂草丛生，早已荒废，不禁跳脚大骂。只好悻然原路折返，此时已经日薄西山，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来都来了，我们不死心，到处寻人来问这个祷泉湖在哪儿，终于，重新登车上路，绕了大半个山子，在夕阳下山前最后一缕光线的映照下，来到那所谓的祷泉湖前。

其实没有湖。眼前是山中一片草塘子，杂草被秋霜染得一片枯黄，我们好奇的一步步走进草塘子，想看看河水在哪。走了几步，明白了，草的下面都是湿软的沼泽，再不能走了，一脚下去一汪水，水就在草甸子下蕴着，在低洼处没长草的地方，形成一长串水坑子。原来一河之源，就是如此不起眼，泉不像泉，溪不像溪，水在大地母亲怀中安然酣睡着，这便是著名的浏阳河的初始模样。

浏阳河才从大围山的襁褓中挣脱出来，便迅速长大成人，它翻山越岭几十公里，便来到浏阳城。此时的河，俊美、丰沛、幽碧，它尽善尽美，但就是非常的短。在浏阳城中，还住着一位尽善尽美、却和浏阳河一样生命历程太短的人。

谭嗣同。

我一直不愿看关于戊戌变法、或称百日维新的那些电影，因为那就是一场无可救药、彻头彻尾的悲剧，无论谁都无可改变的历史悲剧。大刀王五的刀，砍不尽世间奸佞小人，而谭嗣同即使九死，也不足以让那个世界有丝毫活气。谭嗣同在当时的社会，师从著名学者刘人熙研究王夫之（船山）学说，其见识、胆量、文笔可以说是顶级精英。他愤怒于北洋水师在甲午中日海战中全军覆没、清政府签下最丧权辱国的条约之一《马关条约》，认为中国要想有希望，就必须像日本一样，来个明治维新。

事实证明，想的倒美，完全不可能。戊戌变法只持续了一百单三日，在历史的长河中如瞬间般短暂。戊戌六君子遇害时都还很年轻，其中最年少的林旭年仅二十三。谭嗣同才识过人，一生中写下三百多篇文章，并有哲学、政治、人文多部著作，只可惜，他的生命历程仅有三十四岁。望着其遗像，不禁在想，倘若他的寿命能长些，一定是位文学哲学大家，诗文无数。只可惜，那个社会不允许他存在，他就如同一朵小小的烟花，绚烂过后瞬间消逝。因为，那一道短促的浏阳河，无法掀翻暗沉沉的无垠黑海；而那朵冲向夜空的小烟花，也不可能撕开几千年无边黑夜深渊。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无论是手执兵器还是手握毛笔，人类的勇气和血性之强大，哪怕那存在的土壤如何积贫积弱、哪怕那生存气氛如何阴森可怖。

变法失败后的1898年9月24日，谭嗣同拒接逃亡，坐等于浏阳会馆被拘。四日后，他呐喊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从容赴死。行刑后，老管家趁着半夜，悄悄将遗体取回会馆，隔年才运回故乡安葬。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谭嗣同从家乡湖南浏阳出发开启他短暂而激昂的生命历程，最后，魂归故里。

天已尽黑，我们紧赶慢赶，从大围山浏阳河源头赶回浏阳城，去见证浏阳河的第三个功用：浏阳河上，烟花盛放。浏阳河边有个观礼台，名曰“天空剧院”，于是，作为烟花销量占全国50%、世界各国销量（出口）60%的烟花之都，浏阳是名符其实的“天空之城”。每逢周末，浏阳各大烟花名企争相上映烟花秀，十月至十一月季，浏阳国际花炮艺术节（始于1991年，每二年一届）激情盛放，2023年11月是第十五届，盛况空前。于是，浏阳城用八个字来概括了自己：

一河诗画，满城烟花。

河畔的天空剧院周边已然交通管制，我们只好又弃车步行，那种感觉很奇特，一边走，一边心在怦怦跳，小孩儿们经已激动得摇头摆尾。还有一百米的时候，素黑的天空忽然五彩斑斓了起来，无数繁星平地升起，去到空中在即将熄灭刹那，突然生出团团淡紫色的菊花，布满上空。我们停下脚步，因为此时再向前行已没有意义，扬首向天，担心失去那转瞬即逝的繁花。

烟花和文章一样，也分成很多篇章，一开始是低矮的、细碎的、绵密的，逐步推进，进化成巍峨的、耀眼的、震颤的，直至高潮。一道道流斓，拖着那彗星般的小尾巴直指天空，它们百舸争流、扶摇直上，每一个都在最高的空中放飞自我，化作一个个方圆五十米的姹紫嫣红的大花盘，还有花蕊来点晴、裙边以映衬，而声音总是略慢于光华，在烟花怒放之后，我们才听到一声声低沉的雷鸣，大地亦为之颤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耳边又传来尖锐嘶鸣之声，如啸聚山林，如枪林弹雨，一个巨大的旋转型发射器在飞一般旋转，将无尽烟花抛洒炫出。此时，浏阳河面就如同一个巨镜，倒映天空幻像、人间浪漫。倘若世上的战争炮火，生灵涂炭，都幻化做漫天烟花，那该多好，我相信，那一定是来自浏阳的美好愿望。

我也曾看过许多烟花，可是在中国和世界的烟花之都浏阳看到烟花，别样滋味上心头，那些为光明、为正义、为民族危亡而奋不顾身的人，不仅是谭嗣同，还有那些英年短暂、壮怀长存的革命者，如蔡和森、向警予、邓中夏、左权.....他们都是湖南人的英雄。如果一支小小的烟花不能撕破无尽黑暗，那么来漫天烟花如何。

望着满城花火，我想起2022卡塔尔世界杯。当阿根廷举起了大力神杯，刹那只见人间璀璨，光华怒放，那是来自中国湖南浏阳的祝福，而那段著名的解说词随之喷薄而出：

“请不要相信，幸福就像山坡上的蒲公英一样唾手可得。但请相信，世上总有一些美好值得我们全力以赴，哪怕粉身碎骨。”

（全文完）

2024.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