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年痴呆

飞絮的枫叶

一

我踩着父亲踌躇的脚步，走进光阴深处。他不再有山石间穿梭的体骼，委缩着身子每带起一步，驻足环视良久，才伸出试探的拄杖再提起沉重的脚向前挪动。母亲卧床时，他义无反顾地拄着拐杖下楼，寻找母亲爱吃的美食。

母亲走了，曾经勤快的人转眼变得消沉懒惰起来。我见过许多父亲的写照，如山般的身影承载着家的温暖。然而，我的父亲被阿尔兹海默症笼罩，如一片阴霾让我心陷酸楚之中。

窗外第一缕晨光投入，客厅有些灰暗，落下的光似乎也显得苍白无力。今年，墙角的绿萝不如昔日鲜活，叶子呈黄色压抑着气氛。 父亲习惯地坐在白木椅上，眼神空洞地望向阳台，仿佛那里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世界。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微张颤抖的唇发出含混不清“老美太太说……钱会过期了……”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飘忽，却找不到回应的方向。

他犹豫半天，还是伸手递给我一个裹了又裹，却不知有多少层纸包裹着，我从他布满皱纹的手中接过，试图能传递一丝温暖让他心安。我小心地打开纸包，皱折的纸巾里折放着一张反复折叠过的百元大钞与一个硬币。此时，父亲放松了许多，仿佛已完成一项特别重大的事情。

然后，又进入一种幻想。像是在认真倾听对方的话语，时而点头，脸上的皱纹在深深浅浅里起伏。不多久身体前倾，双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比划，像在努力向看不见的人描述“钱，交给我儿子了……他会找你，我的腿走不动了……”他神情极为专注，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神采，只留下他对着空气继续喃喃自语。

阳光缓缓移过窗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佝偻的身影。他浑然不知沉浸在对话中。一旁的我满心无奈，只能默默地陪伴这迷失在自我世界里的父亲。

二

中午下班，我还没来得及卸下满身的倦意，推门路过父亲房前时，看见一滩乏黄的水渍。他提着半褪的裤子呆站在床角，眼睛茫然地看着地面，房间一股散刺的味在弥漫。他像没看见我走进房，静静地站着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毫无察觉，又似被困在混沌的世。

我心头涌上一股酸涩，慌忙放下钥匙收拾起残局。先帮父亲穿好裤子扶他坐好，推开紧闭的窗，又找出拖把和抹布弯腰默默地清理地面。生怕这幕被回来的老婆发现而引发无须的责怪。我时不时抬头看向父亲，他依旧眼神迷离，脸上没有表情。清理完地面，又仔细地用抹布擦拭了周边可能溅到的地方，确保没有任何异味残留才长舒一口气。

淘米煲饭时，老婆刚好推门回来。我整理好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客厅，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家庭的平静。午饭好了，多次来回叫父亲吃饭。他才蹒跚地走出房门，习惯地走进厕所折腾许久，洗刷一翻才正式上桌。让大家静等半天，饭菜还得重新加热。

他对许多事物都模糊不清，唯独在饭桌上的喜好还是那么鲜明。若看见桌面有红烧肉或小鱼炒辣椒时，双眼像有一股魔力被点亮，迸射出惊喜的目光。浑浊的眼神突然聚焦在诱人的肉盘上，脸上的皱纹一条条被光熨平，嘴角还会扬起夸张的弧度，咧开没有牙齿的嘴，似乎口水会顺着嘴角溢出。迫不及待地想伸出颤抖的手，抓上一块。

面容抑制不住的兴奋，让整个人因肉而鲜活。要是稍慢转到他身边，便着急地乱转转盘，眼神直直勾勾地瞪着透出无尽的渴望，生怕一不留神被别人吃了。然而，当向来不喜欢的菜品出现，他的表情像被乌云笼罩。先微微一愣，随即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那皱纹能夹死一只苍蝇。

原本期待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是一脸的嫌弃。他撇着嘴角向下弯成一个难看的弧度，不停地嘟囔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语。极不情愿地拿起筷子，动作比平时更加迟缓。勉强地朝菜盘伸去，犹豫又缩回。好不容易夹起些筷子上显得孤零的菜举在半空，迟迟不肯往嘴里送。

最后在旁人的催促下，他才极不情愿地送进嘴里，刚一入口，脸上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迅速吐出。嘴里不停地抱怨，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双手抱在胸前，气呼呼地扭过头走回房间，让人看了既心疼，又觉得有些好笑。

三

中午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在那扇因外面施工而落满灰尘的窗纱，吝啬地洒在屋内，昏暗的光将室内染上一层黯淡的色调，仿佛时间在这里也变得迟缓。墙角处，有张刚结不久的蜘蛛网在微风下晃动，丝丝缕缕的网丝在光影里若隐若现。窗台下有几处渗水而斑驳的墙皮已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沙低，像是岁月留下的疮疤。

午休后，上班前路过父亲的门前，他呆坐在床沿边，眼神透着惊恐。那原本凌乱的白发在光线下更显稀疏，几缕发丝无力地搭在额前。沟壑般的皱纹因恐惧而更加扭曲，每条纹路都藏着不安。他的嘴唇微微干裂，泛着不太健康的灰白，嘴角还残留些干涸的唾液渍。

突然，他像被什么可怕的念头击中，身子猛一僵双眼睁大，样子骇人。他双手紧揪衣角，手指因用力而变得泛白，指节处凸显出骨骼的轮廓，想把布料生生扯碎。他的指甲因许久未曾修剪，有些发黄且参差不齐，深深地嵌进布料里，似乎这样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

“不要……刘医师……不要剖我的肚子……我儿子会交药费的，不要……”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微弱的呼喊在空寂里显得格外揪心。两条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膝盖不停地碰撞在一起，发出“砰砰”的声响，就像风中脆弱的树枝，随时可能折断。卷起的裤管有好几处被他拆散了的线头耷拉晃荡着。脚下的拖鞋因慌乱而在地上蹭出几道痕迹。

我的出现，他用哀求地眼神看着，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并快步向我走来。“生儿，你要救我……刘医师说住院没付钱……要剖我的肚子……”窗外的风似乎也察觉到了恐惧，呼啸着刮过，吹得窗户“哐哐”作响，像是有什么不祥之物在急切闯入。外面枯树仅剩几片叶子在摆动。风挟裹着些许尘土拍打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让这室内的氛围愈发浓烈。

他试图往后退缩，身子拼命地往床上挤，可眼中的恐惧丝毫未减。他的唇不停哆嗦，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地求饶，整个人陷入一场无比可怕的噩梦中。而我在一旁看着，满心无奈，只能尽力去安抚被恐惧笼罩的父亲。他的背紧贴着墙壁，冰冷而粗糙，让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可他却丝毫不敢挪动，依旧蜷缩在那，等待那未知的恐惧消散。

四

我回到客厅，慵懒地坐在沙发上沏了壶茶，袅袅水汽在空气中腾升。不一会，父亲走出房门习惯地坐在椅子上，眼神依然迷离，仿若被一层无形的纱幕隔绝在一个混沌世界。

他伸出青筋凸起的手，在茶桌上抓起一颗圆圆的茶粒，拆开紧包的纸攥紧在手，原本圆润的茶粒在他粗糙的手掌用力揉搓下，渐渐变得皱巴，些茶沫从他指缝里渗掉出。

忽然，他抬起颤巍的手，将茶叶放进嘴里猛地一口咬下，那力度之大，仿佛要把所有的迷茫与混沌都宣泄。他的双颊因用力而微微鼓起，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乱，一条条沟壑随肌肉的抽动而扭曲着，那神情既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执拗，又透着无法言说的茫然。

随他嘴唇的咬嚼，茶屑和浓黑茶汁从嘴角掉落，溅落在洗得泛白的旧衬衫上，可他却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动作里，嘴里发出的咀嚼声在这寂静得只剩下阳光流淌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我默默地站在一旁，望着这般模样的父亲，心中有股酸楚如潮般汹涌。

五

黄昏，残阳将房间染出一片金色。父亲在掉漆的床沿上，眼神透着莫名的急切。他突然坐站直身体，双眼紧盯着我，那目光有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决。“……要给我准备四十万……”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却又习惯不带称呼的吩咐，在这略显安静的空间里让人心酸。

我愣了愣上前轻问：“要这么多钱干嘛？”他皱了皱眉嫌我不太懂事，提高音量说：“你咋不明白……九香要生小孩……坐月子要花钱……”他边说边比划着手，仿佛正为即将到来的新生与他老婆月子的事操心。

看着他那认真又糊涂的样子，心里一阵揪痛。母亲已然离世多年，而今他却停留在过去某个时段，心心念念为不是我母亲的“老婆”准备着，可他全然不知已物是人非。而四十万在他混乱认知里成了至关重要的数字，我违心地安抚他：“爸，您别急，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他满是皱纹的脸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他微仰着头，干枯的唇在蠕动努力拼凑久远的话语。眉头微皱里努力回忆着什么？可那记忆的碎片怎么也拼凑不起当初的完整。手指也不自觉地抬起在空中晃动，想抓住从记忆里浮现的影像。

“九香……我有钱了，可以给你买衣服做月子了……”父亲喃喃自语，声音轻如羽毛飘落，却又饱含无尽的深情。他一边说边抬起手在空中比划，像要把初恋清晰地勾勒出来。他的手指时曲时伸，动作迟缓却含着虔诚，仿佛九香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皱纹里挤出，带着孩童般的纯真。

他蠕动着嘴唇，每吐一个字都显得费力。那“九香”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突兀。微微眯起的眼有了片刻的明亮，心心念念的恋人就在面前正对着他笑，他沉浸在这画面全然忘记了与他相伴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的母亲，甚至连名都已被侵蚀在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刚燃起的光又黯淡下来，父亲的眼神再度变得迷茫，刚刚鲜活回忆被风吹散了，只留下徒劳的眼神望向前方。

晚饭时，他像往常一样折腾半天。突然堆满笑脸地走进厨房又转向窗口寻找，再迫不及待地转向餐厅桌边的家人，上场起嘴角“你们要去叫我老婆上来……她在车库给我煲牛脚……闻味都出来了……都这么老的人，得请她上来吃饭……”

我气不过“要有诚心，您自己去请！”或许是他觉得我说的在理，特意溜进洗水台前镜子里端祥了许久，丢了平时的拐杖径直下了楼，脸也笑开了花。我跟在身后，直到二楼邻居阿姨出现在他视野。只见他原本略显呆滞的面容有了光彩，那满是皱纹的脸像一朵被阳光照耀后缓缓绽放的花，眼睛眯成一条缝，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仿佛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人。

他迈着有些踌躇的步伐，急切地朝阿姨走去，边走边挥着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那模样既有孩童见到母亲的兴奋，又有老人特有的质朴与亲切。

走到阿姨跟前，父亲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笑容纯粹皱纹愈发深刻。差点傻笑地跟随阿姨进了家门，让人尴尬。还好邻居熟悉知道父亲的病情。他却一味地沉浸在这喜悦中，留我一个人在发呆。

六

“砰”的一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特别。父亲又不放心地使劲拉了拉门把，确认已关得严实，嘴里还喃喃自语：“可不能让人把东西偷去了，得锁好门……”

父亲的心里装着一只惊弓之鸟。我不知他房间还有啥值钱的物件可让人担心会被偷拿走。每次出房都得小心关紧门，才踏实离开。双眼警惕地扫视四周，仿佛在某个角落潜藏想窃取他财物的贼人。

回房时，他先折腾半天仍不忘把关上的门打开才能躺下。但他却无法安心入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门的方向，那扇被风关上的门在他眼中成了一道并不可靠的屏障。过了片刻，猛地坐起，慌乱摸索床沿的拐杖，急匆匆地拖着鞋移向房门。

他再次握住门把，小心翼翼地把门打成一条缝，眼睛透过窄小缝隙紧张地往外张望，脸上因恐惧而扭曲。“……会不会有人要杀我，得看着点……”他的声音在静夜里回响。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海尽是可怕的念头。想像中所有的人都并不值得信任，也包括我在内。在他房间内随处摆放着顺手能拿的木棍，床头上摆放着陈列在剑架上的利器。有时，连休息也抱着长剑和衣而眠。在他眼中，世界都是邪恶的。

他寻思黑灯瞎火下有坏人摸入。电视的杀人情节怕随时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他那样半掩着门，坐在床边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身体也因紧张而抖动，仿佛眨眼间想象中的危险会扑面而来。后来我才得知关门是为了防偷，开门只是怕有了遇外，家人能听见他的呼救。

七

夜深了，天空被黑暗擦了又擦，浓稠的静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也把我从梦呓中惊醒，细听还有一阵零散的脚步声。随着脚步，敲门声也有节奏响起。我慌忙起身披衣，开门空无一人，一股寒意裹挟着莫名的不安扑来。我寻着动静走去，果然看到父亲孤零零地坐在餐厅。昏淡的灯映照出他佝偻的身影，眼神依然呆滞无光。

这晚的场景反复在重演，每次敲门声如同尖锐的刺，直扎入我紧绷的神经。我一次次起身，一次次看到父亲迷茫无助的模样，心中满是心疼。夜越来越深，月色透过那扇半掩窗帘洒在父亲的床前。我帮他掖好被子，看他安静睡去，那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老。

我拖着沉重如铅的腿回到房间。不经意抬眼，却惊愕地发现整套房的灯被他一一打亮，将个区域照得惨白刺目。我看见被病魔无情侵蚀过的生活轨迹，也看到自己在这漫长黑夜里被撕碎的心，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疲惫将我淹没。

窗外，偶尔传来虫鸣，在这静夜里显得越发孤寂。与父亲相伴的日子，尽管阿尔兹海默症带来许多的悲伤。我知道父亲在一点点地遗忘这个世界，遗忘我与他共同的回忆。但我懂爱的坚守。我愿耐心陪他走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就像他们陪伴我成长一样。哪怕他的记忆已渐模糊，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永远清晰如昨。

作者简介：

周鸿，江西会昌人，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京时报特约记者。散文、诗歌作品入选于《阳光》《江河文学》《延河》《芒种》《海燕》《辽河》《雨露风》 《鸭绿江》《参花》《三角洲》《诗歌月刊》《诗潮》《长江文艺》《长江丛刊》《作家天地》《牡丹》《岁月》《中原文学》《时代报告.奔流》《青年文学家》《北大荒文化》《南方文学》《黄河文学》《福建文学》《湛江文学》《嘉应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名家名作》《时代文学》《文学与人生》《国防时报》《中国矿业报》《扬子晚报》等数百家刊物。入选多家年鉴，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