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小树 一一回忆录

老孙

<p class="ql-block">题记:</p><p class="ql-block"> 我家老爷子是1929年11月生人,1945年10月参加八路军。离退休前任中铁五局纪委书记。老人家今年已是九十六岁高龄,这是他1987年5月回故乡时,对故乡所见、所闻、所思后写的一篇文章。如今,编辑整理发表老人家这篇近40年前写的文章,他那超前的环保意识,对小农自私狭隘的批判,在现实中仍有着一定的警示作用。</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七年四月初,鲁西北平原的麦苗返青时,我又回到了久别的故乡。我是开会路过顺路回乡的,事前也没告诉家乡的亲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十五年前,我曾回过一次故乡。那是"文革"后期,得到革委会头头的"恩准",我得以返乡探望病危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母亲二十九岁守寡,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中,独自抚养我们四兄妹长大,还要伺候有些刁蛮的奶奶,十分不易。因为我的父亲是从河北抱来抚养的,当时家中还算富裕,能供父亲读书。因为不是亲生的,养母对父亲不是很好,父亲就养成了孤僻性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成为了那一带有名的私塾先生。但他不善也不懂当家理财,在我爷爷去世后,成天只窝在家中读书教书,致使家道中落。母亲嫁入时,家中只剩十多亩薄地,且都是出不了多少粮的盐碱地。家里基本上是靠父亲教书微薄的收入维持生活。父亲三十岁上,便肺痨去世。父亲的去世,让奶奶把全部怨恨发泄在母亲身上,认为母亲是丧门星,克死了丈夫,致使这个家日益贫穷,成天不给母亲好脸色,还时常打骂。那时候,我已有十多岁了,这些穷苦的日子我记得十分清楚。母亲每天操持家务,纺纱织布,起五更睡半夜,含辛茹苦将我们拉扯大。</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断了全家的生活来源。那年天大旱,地里粮食颗粒无收。母亲便带着我们沿街乞讨,风雪中,小脚母亲背着小妹,牵着大妹,弟弟拉着母亲挎着讨饭篮子的另一只手,十四岁的我是家中的小小男子汉,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棒,时时提防猛地窜出来的恶犬,孤儿寡母过的是浸在苦水里苦不堪言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兵荒马乱的年代,日本鬼子经常来村烧杀奸抢,小脚母亲带着我们一家东躲西藏,日子更是难熬。无奈之下,母亲带着弟弟和两个妹妹跟着姥爷舅舅下关东逃难去了( 最小的妹妹在逃荒路上活活饿死 ) 。家中留我和大姐守着破宅和照顾生病的奶奶 。 </p><p class="ql-block"> 当年我一咬牙一跺脚,在母亲下关东还未回转的时候,在父亲坟头磕了三个头,就头也不回地参加八路军去了。这一去,直到全国解放好多年,我调北京工作以后,才把母亲接到身边伺奉。回贵阳工作,母亲也在我这住了十年。文革中,我也被冠以"铁杆保皇派"、"走资派爪牙"进行批斗,母亲才又回到山东老家。</p><p class="ql-block"> 为了能让我见到身患癌症母亲的最后一面,弟弟三番五次来电报催我回家看望命悬一线的母亲。我用弟弟发来的无数封加急电报才向造反派头头请准了几天的假。回到家,看到曾是又白又胖的娘已病入膏肓,汤水不入,骨瘦如柴。母亲虽已䧟入昏迷之中,但能感知到我己回来看她,虽不能睁眼看我一眼,开口叫我一声乳名,我拉住她的手叫娘,她即刻有了反应。我抱着母亲泪如泉涌,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在娘身边守了数日,我的假期也到了,万分不舍地抱住亲娘不忍放手。可是不准时赶回贵阳去报到,造反派是决不会轻饶我的。离别母亲,知道这一别即是永别,心如刀绞,跪在娘面前磕了三个头,泪湿衣衫,一步三回头告别了亲娘。半个月后,母亲就离世了,弟弟知我受监管被批斗的窘况,也没通知我,知道通知了我也回不去。过了很久才告诉我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离别故乡之前 ,我特意绕着村子走了一圈。见村子新建的房子多了些,但还是那种土坯房,也有自己烧的砖盖的房,使原来的村子变大了些,村与村之间的距离近了些,我惊诧回来进村之时竟没有发觉这些变化。</p><p class="ql-block"> 我特意去寻找过去熟悉的景物,村西那片小松林,是我曾和武工队接头的地方。如今这片小树林,早已被砍光。南边的枣树林,也随看枣的三大爷一起谢世。村东头常年积水的好几处大湾,也被填平盖上了新房。全村饮水洗衣的,也都挤到村北面仅有的两眼井上,从几丈深处提水。村东头挖了一条小河,一年来不了几次水,人们白天黑夜的抢着抽水浇地,很多地还是干渴得浇不了水。故土可爱,竟受不住风沙干旱。使我本就哀伤的心更添了几分哀伤。我弄不明白,革命革了几十年,流血奋斗了几十年,为什么我的故乡还这么贫穷?</p><p class="ql-block"> 直到村口,看到一排排刚栽下的小树苗,心里才有一丝慰藉。想着十年以后,这些小树苗长大成材,绿树成荫,能固沙防风,使我的故乡更可爱。</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要弟弟常来信,把故乡的变化,特别是那些小树苗的成长情况告诉我,让我分享家乡变化的喜悦。</p><p class="ql-block"> 弟弟来信也常常报告好消息,说党的政策好,靠种棉花过上了好日子,家家吃上了白面馒头,好多人家还盖上了新房。弟弟家也盖了新房又添了孙子,小儿子也完了婚。真是人财两旺,要我再回家看看。</p><p class="ql-block"> 可那些树苗,我再三询问,弟弟也从未提起。</p><p class="ql-block"> 时隔十五年, 我又回到了故乡。看着地里返青的麦苗,踏着松软的故土,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这记忆中的泥土芬芳,麦苗清新的味道都吸进肺府,顿觉神清气爽。我蹲下来手捧这生我养我的泥土,好想像孩时一样在地上打滾,在麦垅行里匍匐嘻戏。想着那些小树苗十五年里己长成大树了吧,心里一阵欣喜。可抬头四望,除了国道公路上有两排高大的道行树,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竟看不见成排的大树,前不远处却有一行小树苗。这些小树苗又细又矮,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的缺胳膊少枝,有的露出干焦的根,一看就是才种下的小树苗。</p><p class="ql-block"> 十五年前种的树一棵不见。心中隐约有一丝丝愁怅。</p><p class="ql-block"> 风还是那么大,地还是那么干,风卷起沙土在风中扬着,天都是黄的。我缩着脖子,裹紧大衣,加快步伐向家走去。</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时,走近村边,一群孩子在村口嬉戏打闹。个个都胖乎乎的,脸上也黑里透红,身上都穿着买的衣服,没看到十五年前黑黑瘦瘦的小孩,说明家乡人真的是不再啃窝头吃红薯填肚子了,真如弟弟信中所说家家都吃白面馒头,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了。刚才地边看见半死不活的小树苗的那丝愁怅,被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一张张笑脸一扫而光。</p><p class="ql-block"> 走近一处新宅,竟是座北朝南一排五间的砖瓦房,石基砖墙,玻璃大窗,两米多高的围墙都是砖砌的,高大的门楼都是雕花的,院子足有三分地。我不由感叹: 以前大地主也没住上这样的房啊!几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如今能住上这样的高级宅院,是我这个多年的州官也远所不及的。这年头时兴专业户,万元户早已过时,不知这家是什么专业户?</p><p class="ql-block"> 走进村子,才发现这样的宅院成片成排的盖了不少,一家比一家气派。我边走边看,问路边一老头,如今盖房的地基也用石块砌了,这石头家乡不产,从外地运来多钱一块?我少年出走当八路,几十年难得回故乡,乡音未改,但人认不得我,我也不识故人了。这老头当我是外村人经过,便开始向我炫耀: 这石头是从二百四十里外的济南拉来的,八寸见方的石块每块八元,一处宅院地基石块就要花上万元。还有这宅院的砖瓦地砖院门等,竟要花十几二十万元呀!想起弟弟信上说的那种好日子竟在眼前,这同我离家时相比,同十五年前比,简直是成了人间天堂!四十多年革命奋斗,換得了故乡人民如此美满幸福,深感欣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来到陈家胡同,老远就有一群人欢呼雀跃向我迎来。弟弟紧握我手说,哥哥也不事先来信告诉家来,难怪今早树上喜鹊叽叽喳喳!</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拉起家常,东家长西家短,亲戚邻居的都问了个遍。上次回来母亲病危,哪有心情拉家常,母亲还没咽气,我却不得不不离去,一步三回头啊,愿多看一眼我的亲娘!千里奔家一趟,竟未能给亲娘送终下葬。如今回想起这事,都锥心的疼痛。</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亲人邻里都散去,哥俩像四十年前一样躺在一张炕上互诉衷肠,弟弟哥哥的叫着,那血脉亲情,无限地温暖。弟弟给两个儿子都盖了新房,虽说砖是自己烧的,但也是五间砖房一个院呀,在村里也算中不溜的。弟弟住的还是以前娘住的老房子。</p><p class="ql-block"> 最后,我又问起树苗的事,弟弟才娓娓道来……</p><p class="ql-block"> 政府、乡里都非常重视植树造林,年年都运来大批树苗,动员人们按规划好的地方并划上白线让人们栽种,可村里人偏不把种树当回事,铲个坑,丢棵苗,踩一脚就算完事。主要是庄稼人生怕自己地里树长成,一棵树要占多少地,要少种多少庄稼。那路边种的树更无人过问,任凭谁都可折去当牛鞭,幸存活下来稍长大一点的树,被人偷砍搭羊圈鸡棚或安锄把了。</p><p class="ql-block"> 种树的好处人们是知道的,那新房墙外种的树不是一年年长大吗?可叹这小农,自私狭隘,生怕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被公家的树占去一分一毫,年年种,年年被他们毁掉。这各级政府,为什么年年种树,年年不见树,也不追查整改?!再说,这地都分包给了农民,这种在他们地里的树苗都年年无偿供给,为什么不能将这种在农民地里的树也归农民呢?这样,农民与国家的利益都达成了一致,都得到了好处,何乐而不为呢?这制定政策,执行政策不能纸上谈兵呀。</p><p class="ql-block"> 据资料提供,地球上森林面积正以每年两千万公顷的速度下降,不久将有大批生物物种濒临灭绝。这原不包括我的故乡,这里古来就没有森林。这里是人多地少的大平原,正沿着人无地,地无树,地无水,水无源的窘境延伸下去,我们的子子孙孙将来在这片土地上还能生存吗?表面的繁华,短视,追求光鲜亮丽的面子工程不求实际效果(如这种树),不注意环境的保护,不敬畏自然,人们终究要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p><p class="ql-block"> 远离故土的人,总愿自己的故乡更加美丽富饶,总想尽快唤醒人们对自然保护的认识,多给大自然一些休养生息的空间,故乡的人们也给小树苗多一些爱,让它们有存活的空间,让它们成长为一片片树林,能够固沙保水,它们也是人们生存发展的空间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陈丕显</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七年五月于贵阳</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稿:陈丕显</p><p class="ql-block">编辑:老 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