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节祭祖

梅豆

一季随风去，一季复还来，岁月悄无声，落在深秋里。

十月逢一，民间俗称寒衣节。人们在这一天祭扫，为故去先人敬献祭品，焚烧纸钱，意喻为，秋将尽，天气转凉，为亲人送些当用的衣物和钱财，以备御寒之需。明代《帝京景物略。春场》里记载寒衣节的习俗更为讲究：“十月一日，纸肆裁纸五色，作男女衣，长尺有悶，日寒衣，有疏印缄，识其姓字辈行，如寄书然。家家修具夜奠，呼而焚之其门，日送寒衣。新丧，白纸为之，日新鬼不敢衣彩也。送白衣者哭，女声十九，男声十……”

寒衣节当天，我和二姐从省城搭乘高铁回乡祭祖。自从父亲离去，又加上初夏大姐新逝，我对这样的节日越来越感到重视和敬畏，倘若时间允许，便会风雨无阻的奔赴。

姊妹俩到家时，我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正忙着打纸钱，，她把一沓厚厚的黄裱纸对折，两手并拢轻捻，不消一刻，黄裱纸就在她手中像花朵一样开成均匀的扇形。妹妹说，母亲这几日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每天忙着用金箔纸折叠元宝，乐此不疲，一边忙活一边念叨，“这是你姥爷哩，那给你姥和你舅，这是那个老头子哩。”她口中的老头子指的是我父亲，两人一辈子针尖对麦芒，到老了却时常怀念，会偶尔像从梦中醒来一般，问他去了哪里？怎么那么久不回来？也不来个电话。

二姐督促大家闲言少叙，说是与父亲上了坟，还要带母亲去与姥姥姥爷送纸钱。她自小在外婆家长大，对那个村庄和故去的外公外婆及舅舅都怀有无比深厚的情感。

早播的麦子才长出一揸深，麦苗稀稀疏疏，绿色尚未铺满土地，原野辽阔，一眼望去，风烟四起，碰到熟悉的乡邻，相互打个招呼，人间寒衣节，谁无寸草心！都是同样际遇，同等心情的沦落人。老远看到父亲的坟茔，心情为之黯然，好在，这次准备的祭品最为周全，除了丰富的祭祀物品外，临来的路上，恰好碰到卖菊人，挑最好的几株买下来，植与父亲身旁，这让我欣慰几许，想必，他见了也会心生欢喜。

纸钱燃尽，又都跪在老先生墓前三叩首，算是与他作别。弟媳开着她的商务车接了母亲，一行人又急忙赶去五公里之外的外婆家，表哥一路上打来电话，问我们还要多久到？询问他的姑母有没有晕车，母亲喊着表哥的乳名说：“没晕车，一会儿就到家了。”

表哥是我舅舅家的孩子，妗子去世的时候，我最小的表姐才年仅三岁，是外婆及母亲和舅舅相互帮衬着把我的三个表姐和一个表哥拉扯大，也因此，我们表姊妹之间的情分也非比寻常，如同手足。我搀着母亲走进院子里，几位表姐迎上来抓住她的手嘘寒问暖，小表姐和我一样，性情温柔，多愁善感，她每次见了亲人都眼泪汪汪，我俩应该是这一群人里泪点最低的人，她未出声，我就泪落两行，惹来唏嘘一片，兴许，是感慨大家好久不见，又或是见到年迈沧桑的母亲，让她心生疼惜吧，她三岁时尚无记忆，对自己的亲娘没有什么印象，眼里只有奶奶和小姑，把她们视作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表嫂见状，急忙岔开话题说：“今儿是难得一聚，都到齐了，素梅也来了，真比过年还热闹。”

表嫂口中的素梅说的是我，据悉，我的名字是略有文采的大表姐所取，可是，打从我记事起，都被人家叫作梅或梅豆，也只有来到外婆家，听到有人这样喊我，会让人感觉很亲切，很温暖，“素梅”，我把它当作是姥姥一家对我的恩宠。

那时，逢年过节的，我裹着小脚的外祖母，拄着拐杖，倚着屋后的大椿树朝东方张望，盼着那一刻，我的母亲带着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平时积攒起来的好吃的都拿出来给我们解馋。舅舅举起长鞭打枣子，有时，还到菜园子里给我们摘瓜吃，小瓜子也才半生不熟，白籽白瓤，酸不酸甜不甜的，就被他挑大个的扭下来，那是舅舅作为看园人的特权，不然呢，日子那么艰难，除此之外，他又能拿出什么来疼爱他的外甥们！

说话间，表哥已备好打火机，姐姐们各自提着大包小包的祭品出门，母亲这会儿也格外清醒，坚持和我们一起去。外婆他们的墓地就在离家不足千米的村口，过了马路，穿过一条小巷即是。

到了坟地，点燃纸钱，我们俯下身子磕头，一一报上自己的名号，母亲捧着水果也要近前，她再大也是她爹娘的孩子啊！她喊了一声娘，又惹得大家潸然泪下，都说人间久别不成悲，可我每次都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哥哥一边用树枝轻轻拨弄没有烧透的冥币，一边说着往事，他说，他的爷爷，也即是我的姥爷，姥爷年轻时，家里拥有七八十亩好地和大片老宅，方圆数十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可，外公他偏不是个守财之人，不但爱酒，又极其嗜赌，有一次，我那刚成年的舅舅外出学艺，数日后归来，家里的田地被我外公连输带卖，变得所剩无几，舅舅盛怒，姥姥埋怨，他仍是，不管不顾，我行我素，不久，全国大规模的整改运动开始，县工作队根据各家家庭财产情况划分阶级成份，外公家当时已被他差到不能再差的牌技输的地无一垄，破房三间，也就理所当然的被规划为贫下中农行列。不由想起余华先生笔下的经典人物“富贵”，他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简直就是“富贵”不折不扣的原型啊！但是，我外公因祸得福，躲过劫难，而和他一样坐拥几十亩良田的同门弟兄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毫无疑问的被划成地主分子，子孙后代都受到较为严重的牵连，老太太至死都在怨恨“你为啥不学人家去打牌呀！”

后来，外公安安稳稳的开着他的鸡鱼行，一杆秤养活一家人，虽不富裕，却能安然度日，二姐常说，姥爷高兴的时候，一边喝着油馍茶，一边揪她的小辫子，她也顺势扯了外公的胡须来撒欢儿，怎么闹他都不烦。表姐说，外公去世时，我才七八个月大，又白又胖，俩大眼忽灵灵的，老人家对我也是格外疼爱，我回头望着姥爷的坟茔，想着他传奇的一生，不由，感慨不已！

中饭过后，和表哥一家挥别，我望着车窗外，指着一处地方问同行的二姐：“那里是不是以前的大官井，还有一个小亭子。”二姐说：“不是，大官井早就没影了，被人家盖上了新楼房。”

车子缓缓行驶，一边走，一边频频回望，许多年来，星月轮转，小院里长大的孩子早已四散天涯，外婆不在了，舅舅去了，而那些记忆是鲜活的，每当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总能陆续捡起，一些零散的片段，我走过的小路，住过的老屋，红枣树上的童年，大椿树下的守望，真正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一生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