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星期天下午,田田跟爸爸何许都宅在家里。妈妈去老干部活动中心唱歌去了。</p><p class="ql-block">田田放了一张碟,是老谋子的《山楂树之恋》,招呼何许过来看:“这电影拍得真不真实,你们这些老三届最有发言权了!”何许不置可否,依然埋头看报纸,在山楂树那熟悉的旋律响起来之后,才放下手中的报纸,端了一杯水,过来挨着田田坐下。</p><p class="ql-block">影片在常石磊温柔清澈、泯灭性别的歌声中结束了。田田扭过头看父亲,何许慢吞吞地说:“这影片有点问题。美则美矣,但把那个时代的黑暗蒙昧也遮盖了。假如年轻人以为那个年代的感情、那个年代人们的精神世界就是这样纯净优美,那影片就涉嫌欺世。”</p><p class="ql-block">田田不以为然:“不管什么时代,总有值得赞美的爱情存在吧!”</p><p class="ql-block">何许依然慢吞吞地回答:“是的,不过在那个年代,大多数人看到的是丑陋和悲惨。”</p><p class="ql-block">田田忽然问:“爸爸,您也是下过乡的了,您有您的‘静秋’吗?”</p><p class="ql-block">何许这下回答得很快:“没有。”</p><p class="ql-block">“那,妈妈就是您的初恋咯?”</p><p class="ql-block">“谈不上。我们就是相亲遇上的。同事牵的线,不好意思拒绝。”</p><p class="ql-block">“您连初恋也没有,也太可怜了吧?”</p><p class="ql-block">“假如单恋算的话,那么,有。”</p><p class="ql-block">“快把您初恋的故事讲来听听,趁妈妈不在。”</p><p class="ql-block">“好吧。那牵连到一个悲惨的故事,不过,在那个故事中,你爸爸只是个旁观者。”</p><p class="ql-block">“我下乡那一年,正好十七岁。下乡分到一个深山里的小山村,几十户人家而已。我们这个村子里的只有两个男知青,那一个更小,只有十五岁,是个夜里跑到我床上哭鼻子想妈妈的小毛猴。</p><p class="ql-block">“圩日的时候,我们会去赶圩。翻过山那边,公社所在的圩其实也不过是个大点的乡场。但那里毕竟是中国最基层的行政单位,有吃公家粮的人,除了公社干部,就是那些银行营业所、邮电所,还有供销社卖东西的人了。</p><p class="ql-block">“让我们惊喜的是,这里居然有一间小小的书店!书店里只有一个员工,而且是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姑娘!我们赶圩的时候,都会跑到书店里去蹭书看。老实说,也想看那漂亮的卖书人。姑娘身材苗条,梳着两条又粗又长黑油油的大辫子,白皙的鹅蛋脸,眉毛细长,很黑,长睫毛遮盖着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她的嘴唇特别美,生气撅起来的时候,简直像一朵鲜润的花。</p><p class="ql-block">“她是县城人,见我们是从滨城来的知青,对我们很温和,书尽着我们看,看多长时间也行,有时候还会给我们倒一杯水,给十五岁还没长开的小毛猴看最新的小人书,顺手摸摸他圆乎乎的脑袋,对我则比较客气,我当时已经长到一米七五,虽然瘦,嘴唇上已有一层淡淡的黑绒毛。她问过我们一次名字,下一次就会准确地叫出来。她告诉我们,她姓许,让我们叫她许姐。</p><p class="ql-block">“我对女性美的向往、憧憬,可以说是从许姐开始的。按如今的话来说,就是所谓暗恋吧。那是一种隐秘而又美妙的感情,想多看她,又不好意思,打开书,心怦怦跳,假装看,书里讲的什么,一概不清楚。</p><p class="ql-block">“下乡后不久,庆祝九大召开,我因为写得一手漂亮的美术字,被公社临时抽去搞宣传。听来听去,知道许姐一家原先是在县城的,成分高,城里搞什么战备疏散,他们一家子都下放到山区来了。她的父母都是摘帽右派,原来是教师,现在不让教了,在公社中学做些清洁、杂务。许姐的人缘似乎不太好,人们议论她,说她傲气,城市派头十足,对那些追求她的公家人视若无睹。</p><p class="ql-block">“在公社呆的那一个月,我自然去书店去得比较勤,好几次遇到一个军人去找许姐。那小伙子身材挺拔,长相清秀,还是四个兜的呢!许姐说,这人是当地驻军连队的司务长,所以有机会常来圩场。他俩眉来眼去,脸蛋都是红扑扑的。我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直觉告诉我,他俩之间有故事。看穿了这一层,帅小伙在我眼里变得不顺眼了。有一次,赶巧了,许姐给那哥们熬了一锅鸡汤,硬要舀一碗给我喝,我拗着劲,就是不接那碗,帅小伙笑眯眯地瞧着我,那眼神告诉我,他什么都明白。把我那个气呀!许姐踮起脚,拍了我后脑勺一下:‘叫你喝,你就喝!姐把你当自己的弟弟,你客气什么!’</p><p class="ql-block">“我不是客气是吃醋。我不过是个‘弟弟’!可他们又会有什么结果?部队的干部结婚要政审的,许姐出身不好,政审肯定通不过。在那个年代,这是连我这个毛头小子都懂的通识。</p><p class="ql-block">“下乡第二年,全国开展清理阶级队伍,很凶。听说有的地方搞私刑,把成分高的一家子都给杀了,离我们十里外的梅江,听说上游就有被‘浸猪笼’的‘黑五类’漂下来。</p><p class="ql-block">“‘率天之下莫非皇土’,我们这里自然也难幸免。许姐一家都被开除公职,遣送当农民,偏偏遣送到我们这个小村子!圩场里的一朵花,落在这个山旮旯里,让一村的人兴奋地议论了几天,村里未娶亲的后生们个个兴高采烈。</p><p class="ql-block">“他们一家被安顿在队里一处破库房里,初来乍到,什么都没有,这就给村里的后生提供了献殷勤的好机会,帮忙搭床铺的、盘炉灶的、修门窗的……,不请自到。</p><p class="ql-block">“我跟小毛猴自然常去看他们,许姐脸上依然挂着笑,不过那笑是凄冷的。她的母亲是半瘫,成天躺在床上,父亲形同槁木,活死尸般的人,哪里下得了田?接受他们这家子,村里觉得吃了大亏,争一份口粮不说,挣不来工分,谁养他们?</p><p class="ql-block">“村里的后生还是围着许姐转,今天你送一捆青菜,明天他送一碗咸菜,许姐是来者不拒,但态度一律不冷不热。慢慢的,村里就有了闲话,说许姐不正经,勾着后生们,赚人家便宜,却对哪个后生都不松口。只有我清楚,许姐惦着那个司务长呢!</p><p class="ql-block">“初冬的傍晚,冷风萧飒。我收工回来,正蹲在屋檐下烧夜饭,许姐来了。她蹲在我身边,压低声音说:‘小何,我求你办点事。’许姐收工回来简单洗漱过了罢,脸上没有一个泥点子,换了一件干净的旧衣裳,露出碎花的假领子。火光映照着她的脸,脸上有憔悴的神色。我有些心酸,想许姐不管要我帮什么,我都会豁出去帮她。许姐让我办的事其实不难,只是要保密而已。她让我到山坳里的军营找司务长,把一封信亲手交到他手里。</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编了个理由,向队长请假,一大早就出门了。赶到军营,不过是十点来钟。站在军营门岗外,看见司务长军裤白衬衣,气喘吁吁向门口跑来,心里五味杂陈。冷着脸交了信,扭头就走。</p><p class="ql-block">“自此之后,我成了他们俩之间的交通员,司务长送了我一个发白的旧军用挎包,还请我吃过一顿军营的大锅饭,他对人说,我是他远房的亲戚,算是表弟,下乡知青。军营的大锅饭真香,特别是那大碗的红烧肉,对斋肠寡素的我来说,有致命的诱惑。吃了人家的肉,我在司务长面前再也摆不出冷面孔来了。</p><p class="ql-block">“司务长常在他给我的军用挎包里塞满好东西,让我带给许姐。每一次,我都得遮遮掩掩,既避人耳目,还得避小毛猴,趁夜色给许姐送过去。有一回,许姐从那堆东西里拣出一个午餐肉罐头,塞到我手里,我看了枯坐在破烂床上的老俩口一眼,他们在薄暗中射过来的目光凄冷如阴风,赶忙把那罐午餐肉放了回去。</p><p class="ql-block">“年终了,算工值,许姐一家欠了队里一笔钱。三口人的口粮,只许姐一个人出工,队里的规矩,妇女出满勤也只算八分工,我们知青跟妇女一样算,许姐是生手,又没气力,只得五分工。队长说了,不把欠的钱还上,就别到队里量米秤番薯。</p><p class="ql-block">“快过年了,我跟小毛猴都回滨城探亲,在滨城呆了半个月。回来却听到一个令我们无法相信的消息:许姐嫁给了队长的傻弟弟!队长的弟弟三十多了,人倒是高高大大,就是又憨又傻,所以娶不来媳妇。听得说,条件讲好的,傻女婿要养着那两个老人。一村的后生都感叹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想想也是,许姐不嫁,难道看着老俩口活活饿死?在这小山村里,能罩着这一家子不被专政,也只有队长了。</p><p class="ql-block">“我没去看新娘,因为无话可说。安慰?道喜?扯他妈蛋!就是心里拱火憋闷。倒是许姐找上门来,脸上神色平静。她把辫子盘在头上,外衣领口依然露出那碎花的假领子,但她的眼神变得淡漠,空空地漫过去,好像遥望着不可知去处。还是让我传递消息。这回是约司务长到我和小毛猴住的地方来,跟她见上一面。我们住在看山林的破屋子里,离村子较远,僻静。</p><p class="ql-block">“司务长来的时候,穿着便装,拎着一袋鼓鼓囊囊的东西,他清俊的脸上气色灰败,像老了十岁。我和小毛猴避了出去,掩上门。我们听到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我们像逃跑般跑到山上。小毛猴忽然蹲下身,咧开嘴哭起来。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搂过小毛猴,拍他的肩头。</p><p class="ql-block">“过了一年,海南建设兵团来招工,我报了名。小毛猴没去,他父母说,他太小,到海南,漂洋过海的,不放心。山区虽然苦,但遭再大的难,爬也爬得回家,海南?隔着海,你就哭去吧。</p><p class="ql-block">“又过了两年,我回滨城探亲,意外遇到了小毛猴,他已然变得壮实高大,却办了病退回到滨城,听说他父母把所有积蓄花光了才托人把他办了回来。</p><p class="ql-block">“小毛猴拉我去喝酒,酒半酣,小毛猴突然告诉我,许姐死了,是自杀,上吊。我怔住了,深心里隐隐埋藏的东西乱七八糟在崩塌。许姐倚在书店玻璃柜台探出身子微笑的样子此刻无比鲜明浮现出来,新月般的眉毛,芙蓉花般的脸颊。小毛猴说,许姐和司务长多次幽会,被巡山的民兵抓了现行。傻子在族亲调唆下把许姐狠狠打了一顿,队里告到军营,司务长被撕了领章帽徽,捆到军事法庭去了。听到这个消息,许姐回到娘家、趴在父母床前哭了一会,就走了。她在婆家屋后的苦楝树上吊死了。这是很不吉利的,婆家把尸体解下来,撂到她父母的屋子里就走人了。半夜,那屋子里起了火,火越烧越大,直烧得屋子塌了,一家三口,就这样没了。”</p><p class="ql-block">父女相对无言,田田有点尴尬,何许闭上眼睛。田田给何许倒了杯水,进自己的屋去了。</p><p class="ql-block">何许没开灯,也没挪位置,躺在薄暗中。他知道自己没对田田说真话。去海南不是自己,而是小毛猴。</p><p class="ql-block">出事的那晚,何许掩上门后想到村里找人打打扑克,半道上遇到了民兵队长,他看样子在那儿蹲了好久了。他揪住何许的胸口,盘问的口气很凶。何许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眼睛惶然四顾。他从小就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p><p class="ql-block">后来的一切,他不是听小毛猴说的,是他亲眼所见。衣衫不整的司务长被揪出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着那个沉甸甸的军用挂包,随着他踉跄的步伐晃荡。民兵队长的大喉咙喊着:“她老公傻,你以为一个村子的人都傻吗?”</p><p class="ql-block">两天后夜里,那火,轰轰烈烈的火,映红山林的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