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r></h1><h1> 老刘家的长辈叫他小纯。</h1><h1> 我们叫他纯哥。</h1><h1>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年,我15岁,而纯哥,已是有家室的大青年了。</h1><h1> 在北方有了三个孙子之后的爷爷,对我这个来自南方的孙女疼爱有加。老家盛产南方稀罕的鸭梨,水蜜桃和甜瓜,爷爷把父母托我转交的“利是”揣在兜里,骑上自行车到周边的村子去赶集。带回灌肠,鸡蛋和鸭梨后,进屋就放到他那间房子的木箱子里,并且在外头挂了一把锁——爷爷外出不锁门锁箱子,箱子里其实也没有值钱的物件。</h1><h1> 那时物资匮乏,人们衣袋里的银两少之又少,老家的人们十天半个月吃不上肉。在我回老家的那段日子里,每当一天当中至为隆重的晚饭登场,爷爷就会从箱子里拿出灌肠和鸡蛋,专为我一个人开小灶。</h1><h1> 大大咧咧的我居然没有意识到,我大赞灌肠好吃爷爷做的酱茄子好吃大娘煎的鸡蛋好吃的时候,纯哥和嫂子以及我侄子弄璋全部隐身不在饭桌边。就连我大娘把饭菜端进来放到炕桌上之后,也悄无声息地隐退了。直到我吃完饭,村里左邻右舍的老少爷们来串门,纯哥才进到爷爷的屋里来,听我胡说乱侃南方的趣闻趣事。来客太多而地方太小,纯哥让人们尽可能地往里坐,他则坐在门外边,向屋里探进来半个身子。</h1><h1> 不管我说的话中听还是不中听,一屋子的听众全都哈哈大笑。而纯哥,却在门边的暗影里说:“这个闺女,这个闺女!”</h1> <h1> 那时的纯哥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鼻梁挺拔,是一枚帅锅。我住得有些日子了,从我二姑的嘴里得知,纯哥当年曾经同一个长得很俊的闺女有一段自由恋爱史。后来我大姑棒打鸳鸯,非要纯哥娶另一个村里的另一个女子不可。我爸南下后,我大姑在老刘家的大小事务中,就有了说一不二的话语权。纯哥以顺从为孝顺,咬紧牙关斩断同那位小学女教师的情丝,听从了大姑对他终身大事的安排。</h1><h1> ……</h1><h1> 我那贤惠的嫂子怀里抱着的弄璋才两岁上下,我的大侄子当时把所有的单词都说得含混不清,只把那一句“这个‘瘫儿’”说得字正腔圆。我不知道这个短句是什么意思,问谁谁都不说。那天弄璋忽然双眼圆睁,胖胖的小手指着我,说:“这个瘫儿!”只见嫂子一巴掌打到弄璋的嘴上,孩子哇哇大哭。弄璋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别人说这句话时,大家都开怀大笑,待到他把这句话送给我时却挨了娘的打。</h1><h1> 我越发想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还是姑姑告诉我,那就是笨蛋的意思。当时就觉得,嫂子对我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子是太过小心谨慎了。我很多时候,在我未知的世界面前,可不就是个笨蛋吗?</h1><h1> 很多年之后,我这个愚不可及的傻婆娘才幡然醒悟,当年纯哥一家三口在我吃饭时有意避出去,在另一间小黑屋里,吃着与我不一样的高粱死面窝窝头,为的是让我在吃白面馒头和肉菜时,吃得义无反顾,吃得酣畅淋漓,没有后顾之忧!</h1><h1> 我哪是笨蛋啊,简直是混蛋!</h1> <h1> 后来农民工进城务工大盛,纯哥没有出去,而选择在家侍弄庄稼。他也没有打电话给在南方做官的咱爹,要求他帮忙安排纯哥的几个子女在城里就业。纯哥知道,一旦求咱爹去办招工指标,那就意味着走后门,意味着搞不正之风。他不愿意咱爹犯错误。</h1> <h1> 后来纯哥身体不太好,我们时不时打电话去问候。纯哥每次都说:“俺不碍事,你们工作忙,就别结记俺了。多咱你们回家来见见面,俺就满足了。”</h1><h1> 去年年底,纯哥忽然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领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回老家,他说他很想念远在南方的我们。我说等天气暖和了,我们就会回老家去的。</h1><h1> 不知是不是我的随口搭腔让纯哥有了期待,听弄璋昨天告诉我说,纯哥后来最上心的事就是吃药。医嘱每天三次的服药次数,被纯哥活活吃成了每天八九次!在纯哥简单直接的思维里,多吃药就能让生命多延伸一寸。</h1><h1><br></h1>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纯哥遗照</b></p> <h1> 左等右等不见我们回去,不知纯哥是否觉得我“这个闺女”的话靠不住,便在11月初的一天早上七点钟左右,纯哥打通了明弟的电话,他声音洪亮地说:“小明,回来呗,我太想你们了!”明弟依然是我当初的那套说辞:“有空我们会回去的。”</h1><h1> 何曾想到,二十多天前的纯哥已经很不舒服了,他在给明弟的电话里却不肯透露半点他的病情。显然,他那时已经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纯哥那句“我太想你们了”,竟成了他对我们的最后一线盼望和挂念——2017年11月24日18时许,纯哥口吐鲜血后在家中病逝。</h1>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纯哥夫妇(左一为嫂子)与他们的孙女</b></p> <h1>纯哥,一生克勤克俭,任劳任怨,他对亲人心怀一团烈火,却不善表白;他将自己的苦痛深埋心底,从不对弟妹诉说。以致我们压根儿不知险情迫近,最终与这位敦厚的大哥天人永隔。。。</h1>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老刘家的子孙</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叔伯、姑表兄弟合影</b></p> <h1> 纯哥走后的十几个小时里,我心里满是痛惜和懊悔。当年,我爷爷以他那鹰一般的犀利眼光,洞穿只有15岁的我“说话先迈前腿”(意即不管能否做到,许愿已经先于能力迈出去了)这一毛病,我竟不以为意了这么多年,让纯哥深受我的“迈前腿”之苦,历经期待,失望这一难以承受的煎熬……这不是一句“对不起”所能缓解的负疚。</h1><h1> 等哪天我终于有空回冀中平原的老家了,那个穿着厚厚白底布鞋,雪白袜子,赶着大车,甩着响鞭到小堤火车站接我的纯哥再见不到了;那个把双手笼在袖子里,满世界找我回家吃饭的纯哥再见不到了;那个坐在暗影里连连说“这个闺女,这个闺女”的纯哥再见不到了——纯哥乘风而去,纯哥驾鹤西归。</h1><h1> 泪眼婆娑望着珠江水流,听着江风呼啸,江水载不动我北去的哀思,江风是我们纯哥对人间不舍的呼唤。。。</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