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兔子把我领进刺杀的殿堂

贵丁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预提班长集训队结束时要接受首长检阅,大队人马在操场上排练分列式,脚步声排山倒海,我持步枪走在步兵方队的前排。</p><p class="ql-block"> 响动太大,惊动了草丛中的一只野兔,兔子被脚步声震晕了头,竟跑到训练场地上,在方队之间左奔右突。因为走着正步,谁也不敢停下,那野兔竟冲我跑过来,我脑袋一热,忍不住就用枪刺捅了一下,居然把那风驰电掣的兔子扎在了地上,四脚弹蹬并发出刺耳的尖叫。这下方队乱套了。</p><p class="ql-block"> 副团长陈代武气咻咻跑过来,弯腰拎起奄奄一息的兔子,瞪着两只牛眼问:</p><p class="ql-block"> “你干的?”</p><p class="ql-block"> 我战兢兢回答说“是”,等着挨尅,并且等着“挨棍子”。</p><p class="ql-block"> 副团长陈代武,绰号陈瘸子,在西藏平叛时腿部受伤落下些残疾。虽说腿脚不好使但性格桀骜不驯,在训练场上风纪扣永远是解开的,帽子拿在左手扇风凉快,右手持一根削去枝杈的树棍,用来帮一把不太灵便的腿脚,也用来敲打动作不规范的士兵的屁股,讲话讲到激动处还用来捣地,棍子捣断了警卫员会立即递上一根新棍子,拿来接着捣。训人时惯用一句四川老家的口头禅:“格老子我是瞎子打老婆,抓住就不放!”</p><p class="ql-block"> 得,这次被陈瘸子抓了个现行,等着挨棍子吧。</p><p class="ql-block"> 然而陈瘸子却拎着兔耳朵转身走了。 </p><p class="ql-block"> 集训结束后,人马各回原单位,我却被留下来参加刺杀示范班继续培训。我想这大概和“兔子事件”有关系吧。</p><p class="ql-block"> 刺杀,对现代步兵来说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边缘科目,但在过去却是步兵五大技术的重头戏,刺杀示范班那就是“兵王”的殿堂,“杀手”们的擂台。</p><p class="ql-block"> 刺杀先要进行突刺、防刺、步法、击打等基本动作训练,打好基础后再进行对刺应用训练。所有动作中,突刺最重要,如同足球场上的临门一脚,其要领是:两手持枪向目标直线刺出,身体随之迅速前倾,左脚向前踢出、踏地,“啪”一声钉在地上,支撑住前倾的上体,身体呈稳固的三角形。</p> <p class="ql-block">  新兵学刺杀,总要下意识地先把枪向后收一下,然后再捅出去,似乎这样才能使上劲,类似猫科动物扑食前先要把身子向后弓一弓。而刺杀的要旨就是要把这个与生俱来的预备动作消弭掉,出刀前不能有丝毫征兆,连表情都不能有变化,眼神也得收敛住,面无表情直接突刺过去,不让对方看出企图而规避。这在刀法上称之为“无势”,而不是现在所推崇的“亮剑”。</p><p class="ql-block"> 刺杀的灵魂是一个“快”字,现代人动辄就说“秒杀”,其实一秒钟对于刺杀来说只能算是蜗牛速度,训练有素的步兵用不了半秒就可完成一个突刺,但还算不得高手。集训班上,教官高喝一声“突刺——刺!” 示范班十个兵会发出整齐的左脚踏地的爆响,同时还爆出一声发自胸腔的“杀!”声,十把刺刀犹如十条闪电,向前杀出一片寒光,煞是惊心动魄。</p><p class="ql-block"> 可是美中不足,总有一个踏地的声响提前了半拍。杂音的制造者就是我。倒不是我“抢口令”提前做了动作,而是因为出枪够快。这让教官既高兴又生气,先表扬再批评。</p><p class="ql-block"> 让人恼火的是,一直到集训结束我都没有琢磨出和大家保持同步的法子来,气得教官总是大声咆哮:“你这个鸟兵!蹦得比跳蚤还快,悠着点儿不行吗!”</p><p class="ql-block"> 示范班经常要给前来检查的首长做汇报表演,教官担心全班动作不整齐,干脆就不让我上场了,灰头土脸一边呆着,心里酸溜溜不是滋味。直到基本动作汇报完了,再往下的“对刺”才让我上场。</p><p class="ql-block"> 但出枪快毕竟不是缺点,在真功夫的对刺中这一优势便凸显出来,刺中对方才是硬道理,刺不中便是花拳绣腿。这也和其它搏击运动一样,有些人看上去肩宽背阔充满肌肉感,动作也做得教科书般的规范完美,但就是上不得阵,交手即败,雄性花瓶。</p><p class="ql-block"> 而有些人看上去并不高大健壮,还有些骨瘦嶙峋的感觉,腰背似乎就没挺直过,脸色也烟鬼似的泛青,但操起枪来却是鬼魅一般的身手,凌厉得让人看不清套路摸不准虚实,眨眼间就把对手放倒了。我记忆中本师的几位前辈级的刺杀高手大都是这般形象,而不是新兵们想象中的鼻正口方的伟岸男子,更不是古装戏中江湖剑客的俊朗飘逸。杀手们多少还会有些阴郁形色,拎起枪更有些鹰视狼顾的狞恶,一把长枪舞动起来似无踪影,让对手防不胜防,“咚咚”几枪败下阵来,心里暗暗结下根梁子。</p><p class="ql-block"> 这让我怀疑我在与人对刺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般的不讨人喜欢?一只兔子让我变得容貌不善。</p><p class="ql-block"> 训练场上,对刺的双方换了前端是橡皮头的木枪,披挂上护具,隔着防护面罩的金属网互相逼视着,腿脚按耐不住地蹦跳,像是打了鸡血的太空人。</p><p class="ql-block"> 教官拖着长腔高喝一声“预备——”,双方枪头相抵,教官的指挥旗夹在中间,只待旗子往下一挥,双方闪跳腾挪,噼里啪啦一阵硬木的撞击声,刺中对方有效部位即为胜出。一天训练下来,成绩最差的,临睡前要洗了全班的臭袜子。</p><p class="ql-block"> 洗袜子的事我没有干过,我不会让木枪的撞击声持续太久,因为出枪够快,大都是稍一交手便完事,牛哄哄摘下面罩,等着教官夸奖。</p><p class="ql-block"> 但快枪未必都好使,有时候刺得不准或是对手闪开了,优势反倒成了颓势,身体向前扑空摔了个马趴,十分狼狈而且很疼。这时侯对手只消向你比划个突刺的动作你就输了。这时候教官又会说:“你这个鸟兵,突刺不需要飞起来嘛!”</p> <p class="ql-block">  刺杀集训结束,要给部队示范表演。按老规矩,集体表演基本动作仍不让俺上场,但后面的对刺仍是贵丁打头阵。在全团官兵的呐喊声中,我和湖北兵赵连举作为第一个上场的对子,对刺三枪决胜负。</p><p class="ql-block"> 为了让开场戏演得更好看,两人事先切磋好了套路,搏杀好一阵子后再将对手刺中,而且不能让人看出破绽。约定好双方先各赢一枪持平,最后一枪则要临场发挥,一枪决胜负。</p><p class="ql-block"> 开场戏演得精彩火爆,博得满场喝彩声。双方的连长甚至都跑到场边嘶喊起来,像是耐不住性子的马拉多纳。</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枪,胜了是连队的荣耀,败了则全连牺牲。不打仗时,连队拼的就是这个,只要几个连队凑在了一起,那一定要找些事来拼个高低,没啥拼了就拼唱歌,不看哪个连队唱得好,只看谁的嗓门大,能把对方的声浪压下去,赢了是天道,输了就是“死”。拼歌时队前还站着一个人打拍子,手臂挥动得极富攻击性,完全没有歌咏的柔美,倒像是在打王八拳。</p><p class="ql-block"> 副团长陈代武最喜欢这嗷嗷叫的场面,也总爱站在队前大声训话:“养兵就像养老虎,时时都要憋足了劲,放出去就能打胜仗,格老子这叫士气!”还说,“我手下的兵都得是老虎,都得像我这样,打瘸了一条腿,剩下的一条腿蹦着也要往前冲!两条腿都瘸了,格老子爬也要爬到前头!”</p><p class="ql-block"> 陈瘸子爬过的地方,寸草不生。</p><p class="ql-block"> 陈副团长这会儿就在观摩台上坐着,最后一枪无论如何也要拿下,是他推荐我进了刺杀示范班,我要给伯乐长脸,不能让那只兔子白死了。</p><p class="ql-block"> 透过防护面罩的铁网,我看见赵连举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喉咙里还发出困兽犹斗般的低频咆哮。这家伙平时嘻嘻哈哈不是这样的嘛,我心里说。得,只待裁判一挥旗,瞅准破绽一枪捅过去完事,格老子能刺中飞跑的野兔,你赵连举能比兔子闪得还快吗?</p><p class="ql-block"> 然而赵连举真的比兔子快了一回。</p><p class="ql-block"> 裁判高喊“预备——”,然后挥旗,但旗子还没挥下去,赵连举就一枪捅过来,“咚”一声捣在我护具正面的钢板上,还连带着把裁判的旗子捅到了地上。</p><p class="ql-block"> 裁判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全场窃窃私语,只有双方的连长在场边大声争吵,甚至要撕拽起来。</p><p class="ql-block"> “嚎啥子么!都给我闭嘴!” </p><p class="ql-block"> 团长刘连学从台上走下来,走到跟前却不看我们,只对着队伍大声说道:“怎么样,看到了吧? 活生生的教训!我常说当兵的要眼睛盯着敌人,心里想着打仗,一秒钟的懈怠也会付出生命代价的!”</p><p class="ql-block"> “早就听说一连有个能戳死兔子的兵,今天见识了,火候还差得多呐!”团长又转过身对我说。不过声音不大,还拍了拍我的肩膀,直让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面罩里涌出满脸的汗。</p><p class="ql-block"> 按说裁判该判这一枪无效,还要向赵连举警告一次,但此时却改了口,顺着团长的话音,宣布赵连举获胜。</p><p class="ql-block"> 全场嘘声一片。陈瘸子一脸无奈地搓着手,摇摇头不说话。</p><p class="ql-block"> 我倒拖着木枪灰头土脸走回去,连长龙大礼却不干了,远远指着裁判骂道:“他妈的整个就是保定府炮楼里的翻译官嘛!”</p><p class="ql-block"> 一冬无话。我憋足劲等着来年的全师大比武,连长说我会拿个好成绩的。</p><p class="ql-block"> 可是没等到比武,部队就开赴南疆对越作战去了。绵密的炮火炸得目标点上没有一只活的蚂蚁,刺刀根本派不上用场。</p><p class="ql-block"> 但愿刺刀永远派不上用场。</p><p class="ql-block"> 但愿人类不再用刀枪说话。</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