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藏宴

向日葵

来到苏州。

苏州也称姑苏，因三千年前‌吴王阖闾在苏州西郊建的高台名“姑苏”。

这座以“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史迹名园”为独特风貌的城市，有两座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园林——拙政园、留园。

我为古城而来。

古城是伍子胥策划建造的，那个一夜白头、掘墓鞭尸三百的伍子胥是水战兵法的开创者，智谋冠绝春秋，主持开挖了世界上第一条人工运河——胥江，水陆并行的双棋盘格局，成为江南水乡的特点，被誉为“中国威尼斯”，47里长的外城和10里长的内城，保障了百姓生活和吴国强盛。

我参观了盘门，里面有伍子胥祠；参观了胥门，那里曾挂过伍子胥的头，他是被吴王夫差赐死的。伴君如伴虎，是历史上很多宰相用命总结出来的。

小时候，很多人叫南方人为“南方蛮子”，我不解其意——南方人头脑多灵活啊，怎么就跟野蛮挂上钩了呢？

长大后才明白，这是从古代延续下来的，古时江南被称为南蛮，未开化的他们，生食、披发、赤裸，被中原礼法认为是野蛮人。到了唐朝，南方仍是皇帝流放犯人的险恶之地。

历史学家认为，春秋及以前的夏商西周为奴隶社会，战国至清朝为封建社会，在经历了三百年的战争后，春秋时代结束，吴越之战开启了战国大门。

古代王业兴起都发生在北方，春秋五霸取得的霸主地位，是从接近中原边缘地区开始的，夫差和勾践的斗争将中心转移到江浙，而这一切是夫差的爸爸公子光造成的。

公子光和伍子胥是铁搭档，他俩导演了很多历史剧，最精彩的当属——鱼藏宴。

吴国世袭王位的传统是传弟不传子，到了吴王夷时，夷没有传给哥哥的儿子公子光，而把王位给了自己的儿子僚。

公子光哪肯吃这大亏？发誓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这时从楚国来了个伍子胥，为报杀父之仇，竭尽全力帮助公子光，推荐专诸做刺客，并和他八拜为交。

古代尊卑有序，贵族和平民做哥们，这在阶层森严的春秋是不可想象的。

公子光答应照顾专诸全家。

一番密谋后，专诸到太湖学炙鱼。

然后公子光约吴王吃饭，说家里来了位大厨，烧鱼独步天下，请他去品尝。吴王僚酷爱吃鱼，答应了。

那天，公子光家里埋伏着士兵，吴王则穿着三重盔甲，带着大批部队来赴宴。

哥俩表面上亲亲热热，推杯换盏，家事国事一通聊。护卫手持刀剑站在吴王身后。

上菜的人赤裸站在门外，换上吴王卫士检查完的衣服，跪行进宴。

这时，专诸赤膊以膝盖前行，手捧鱼盘来献“梅花凤鲚炙”。低头行至座前，忽然暴起，猛地从鱼肚子里抽出匕首用尽力气刺向吴王。这把匕首为铸剑鼻祖欧野子的五剑之一鱼肠剑，锋利无比，剑力透过三重盔甲，穿出吴王脊背，将他当场刺死，与此同时，护卫的刀也插进了专诸胸膛。

公子光就此为吴王，号阖闾。

吴王僚为吃鱼丢了性命。

值当吗？

南方人好吃，他们极为广泛的饮食谱令北方人瞠目，不光老鼠、蛇、猫、果子狸……东南亚国家的人连苍蝇、蟑螂、蛆、蝙蝠……也吃。这么馋是会要人命的，春秋霸主齐桓公就是因为馋而被厨子活活饿死，西方把“馋“列为人类七宗罪之一。

其实吴王僚对公子光一直都很警惕，上菜的人不能抬头，卫士的刀还一直贴着厨子的身体前行，也算是戒备森严了。但百密一疏，只换厨师衣服不换人，是什么脑回路？

功亏一篑。

后世有本书叫《细节决定成败》，说明了细节的举足轻重。

专诸用自己的命将家族推上了贵族地位，公子光履约封他儿子为“卿”，春秋社会秩序被一把鱼肠剑打破了。

僚的儿子庆忌为吴国第一勇士，跑到卫国招兵买马替父报仇。

阖闾和伍子胥又定下苦肉计，这次找的刺客叫要离。

一日要离假装与吳王斗剑，刺伤了阖闾的手，依计斩下自己的右臂，投奔了庆忌。

阖闾也依计杀掉了他的妻儿。

两个残忍的苦肉计，让庆忌对要离深信不疑——灭门是血海深仇。

不久，庆忌率军回吴，准备与阖闾决一死战，却在途中遭到要离的暗算，被他一矛刺穿身体。庆忌抓住要离，头朝下浸入江中，然后下令放过他，自己拔矛而死。

要离完成了刺杀任务，拒绝了阖闾的封赏，在金殿拔剑自刎，以谢庆忌的知己之恩。

我对要离的做法百思不得其解——阖闾的皇位与他何干？比他妻子儿女的性命重要吗？比他的性命重要吗？就算阖闾保住了皇位，他不也家破人亡了吗？

究竟为了什么？

名声！要离要的是天下第一勇士、第一刺客的名声。

春秋重面子、轻生死，江南崇尚气节，豪士名扬天下。

这种风气是怎么来的？士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很好奇，顺藤摸的不一定是瓜，有时候是根。

甲古文中没有“士”字，直到金文才出现，金文中的“士”是一柄悬挂的战斧，象征手持大斧作战的士兵。“王”字与其相似，不过斧面更宽，意味着拥有更大的权威，所以士是追随郡主、“执干戈以为社稷”的武士。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清朝，皇帝的卫士都是贵族，“士”承担着保家卫国、对外征伐的责任。

《左传》言：贵族分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五个等级，士往下是平民，和等同奴隶的“隶子弟”。

从春秋晚期起，士与卿、大夫逐渐合流为“士大夫”，这种文武结合，塑造了中国历代读书人的特有品质——士大夫精神。

这是一种具有贵族品德的精神：高尚的情操，丰富的学识，典雅的风范，他们重义轻利，坚定的担当起“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匹夫责任，产生了不计其数的仁人志士国家栋梁——老子、孔子、孟子、屈原、岳飞、文在祥、辛弃疾、戚继光……他们缔造了中国文化和民族精神，是社会良知、民族良心的代表，在国难当头之际，更是义不容辞用身家性命保卫国家。

显然，要离不是，他没有这么崇高的信仰。

《刺客列传》里，写了专诸、豫让、聂政、荆轲，没有写要离。

要离背刺庆忌，是舍己助人吗？

是，但关键要看助的是什么事，怎么个助法。他能把生死置之身外，却不顾亲情没有伦理道德，不懂自己的责任是首先要保护好家人，太史公不齿，故而无片语提及。

春秋无义战，战是为了王，争的是君王，死的是庶民。如果非得讲一个道理，庄子说的对：“窃珠者诛，窃国者诸侯”。杀一个人有罪，杀百人千人万人呢？封侯拜相为王，写进历史。

古代史本质上是帝王将相、贤人名士的家史，是他们创造了历史。

公子光后来在伐越战斗中被斩落脚掌，死前嘱咐儿子夫差一定要为自己报仇。

于是便有了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生死之战，有了中国几千年的励志故事“卧薪尝胆”，也有了“走狗烹弓箭藏”的小人嘴脸，以及伍子胥的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