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 见

谷岚

　　阳光从左后方玻璃窗斜射进来，落在栾萍的半边身子上。中国红的风衣映着她的脸颊，使她看起来比平常更红润些。公交车正不徐不疾匀速行驶在镇子上的燕舞桥上。栾萍从车窗往外望去，远处的横山如一座青色的屏风隐现在乳白的晨雾间，而近处的运河闪着白光，正如一条直通横山，便于人们去膜拜山神的圣道。

栾萍觉得自己现在就如那被晨雾缠绕的山峦，满心都弥漫着乳白色的迷茫。她打开手机点开和他的对话框，从昨晚7点、9点到早上6点，他发了3次信息，栾萍没有像平常一样尽快回复他。她昨天白天又跟他见了一面，晚上看到他说的那句大实话，她决心从此不再与他纠缠……

自从有了第一次见面，他找她聊天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很多。栾萍有时感觉上班过得飞快，但凡有人来办业务都显得有点手忙脚乱。那边要把工作做好，该交代人家的要交代清楚，这边又一条接一条的信息要及时回复。栾萍根本没时间搭理另两个女同事了，有时候她们跟她说话，她也一时反应不过来。栾萍也不知她们有没有察觉她的异常。但芬是个精细鬼，她走过来走过去的，看她手机总是"叮咚叮咚”地响，栾萍除了工作就捧着手机在那写写划划的，虽然不知具体情况，但她肯定会背后跟玲和主任嚼舌根的。

栾萍也一直很矛盾。自从他第一次到她家来对她有了越界之举，她的心就在忧惧和快乐中沉浮。一方面他是她心目中一直以来带有完美光环的男神，他忍不住吻她肯定也是因为喜欢她，两个人互相喜欢，难道不是人生一大幸事？另一方面，他一直扮演的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宠妻狂魔″的人设，可如今却背着老婆跟她这样，他这高大丰满的形象岂不是要轰然倒塌了？再说，他一边常常提及他的"老婆″，一边却又跟她拉扯不清，这又将把她置于何地？

栾萍终于在他甜蜜的拉扯中爆发了。虽然是无声的文字世界，但她似乎看到了满屏的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她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只是想在维护好老婆的同时再找个小三，好享受他的齐人之福？既这么自私自利，那为什么还要打着"为人民服务″、"天下为先″的善举大旗，一直都说只是为了帮她？

栾萍一鼓作气把憋了多日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吐为快。"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你只想找小三调情，我却只想找老公过日子，不想找情人，两人需求不同走不到一处。以后还能做朋友就遵守好界线，不能做就好聚好散，也像小林姑娘说的那样:从此撂开手。″

他还是嘻皮笑脸地打着哈哈。栾萍一想着他竟不是一心一意喜欢她而是随便玩玩，心里就火冒三丈。她几时受过这样的气？有谁敢这样对待过她？偏偏敢这么做的还是个她一直供奉在头上的男神！既不懂她的心，又不尊重她的人，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任凭男人没话找话地来撩拨，栾萍都不大搭理他。过了晚上十一点，栾萍知道他已准时休息了，就一狠心把他拉入了黑名单。一想到他明天给她发送消息却怎么也成功不了，她的心里就感到一种报复的无尽快意。

周六要参加单位提倡参加的"母婴护理员″从业资格证的考试，正好周五这天他没办法来聊骚，栾萍清清静静地又把复习资料过了两遍，感觉应付考试应该没问题了。

栾萍想起那天爆雷之前，她吐槽单位领导光会画大饼骗人，开始说只要符合条件的都尽量报名参加，就在本单位考，包过、包赚补贴，现在却要到创业大学去考了，都得凭本事"认真考及格″。他连忙问学费多少，然后说他也可以给她画个大饼，给她转账800元。栾萍看着他的红包，想起前段时间一姐妹展示的她老公给情人各种数目的转账记录，她有点感慨。"老公″们自己都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工资全上缴"家库″了，自己的"小金库″都用来养情人了，也蛮可怜的。栾萍当然知道他不是无缘无故地拿钱哄她开心，他只是感谢她送他的两双绣花鞋垫想有个表示。栾萍也当然不上这个当，她偏不接受他的金钱，就要让他欠着。她心气可一直高傲着呢，别想这么轻易就摁下她高昂的头。

考试也没想像中那么难，尤其理论考试大早考完了，百分百有把握及格。离实操考试开场还有两个小时，栾萍坐在专供复习的教室靠走廊窗户前的座位上，一边看老师在人声鼎沸里忙着分发小零食建购买群，一边扒手机。这时她心情大好，想着那被打入"冷宫″的男人冻死了也可惜，好歹是这么多年仅存的一枚还能聊得上几句话的"硕果″，好歹对她也算是一直在喧寒问暖、释疑解惑方面比较尽心的一个男人。虽然不知为什么几年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又好又坏的一个人，但只要链接不深，似乎也无伤大雅吧。栾萍一直纳闷一个问题:是不是他不变成今天这个坏相，他们之间的联系早就无以为继、寿终正寝了呢？

栾萍把他从黑名单里"释放"了出来。这不到48小时的禁闭里，他看不到聊天记录(她也看不到)，看不到她的朋友圈，只是在通讯录里还能找到她，但发送不了消息。如果他真在意她的话，那也足以起到警诫作用了。

一夜无话。栾萍该发圈照发圈。第二天早上他的问候如期而至。栾萍看到马伯庸在《太白金星有点烦》里说不管做人还是做神仙做事都不能太绝，要留下退路好日后再相见，她一下就心有所悟地笑了，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把他彻底删除，不然要找回来也难了。他也笑，没有问为什么，也不讲这两天怎么过，只是感叹说栾萍像一道幽深的山谷，栾萍照例一道白眼翻过去:"那你还是一座深渊呢！″"深谷在深渊里。″她瞬间就没了脾气，他就是这么轻易地就能拿捏住她。他从不解释，也从不追问，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这大概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吧。栾萍是什么都想要弄个水落石出，不肯敷衍将就的性子。

两人又和好如初，说说笑笑。因为短暂的断联，两人的情意倒似乎更融洽了一些，互相间的包容也更宽泛了些。本来栾萍鉴于他的含糊其辞、"贼心"不死是不敢再跟他见面的，但一想如果他能认真遵守约定不逾矩，跟他一起聊天、玩耍还是会很愉快的。他经常很自信地说她的快乐只有他才能给嘛。

于是他就提议了，周日一起骑车到圌山玩。栾萍地图上一搜:18.3公里。"我骑不了这么远，顶多骑10公里，不然怕有去无回。″"那这样，我们沿金港大道骑，你在第三个桥洞、红绿灯那等我就行。我骑19公里，你骑十公里，好不好？″两人就这么约定好了，各自吃过午饭洗好碗筷一起出发。栾萍心里有个小算盘:这次一定不能那么慌张了，不要动不动就脸红，一定要大大方方地看清他的脸。

"一行白鹭上青天″

　　秋风很大很凉，但因为是下午一两点太阳正好的时候，栾萍就穿一件棕黄格子假两件套的衬衫配一条牛仔裤。她一路轻松地蹬着自行车，珍珠搭扣的夏季皮鞋还露出一大片脚背，她也不觉得凉。才一会儿，太阳就晒得她遮阳帽压着的刘海有些潮湿地贴在了前额上，背上也出汗了。

骑上金港大道没多久，在第一个桥洞下的十字路口她拐上了去圌山的路，幸亏及时跟他语音汇报了这一变动，才被他叫回头，一直顺着金港大道往东南方向骑过去跟他会合。他又没正经了，问是不是很有约会的感觉，栾萍说只是接头，他又说要不要想好接头的暗号，比如用《失乐园》里凛子对左木说的那句"好可怕″……挺鬼的。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两人的位置共享地图上"北山路"成了中分线，他们终于胜利会师了。他在路口招手让栾萍过去。就在路边有一道窄窄的楼梯通向上面几个高耸的配电箱。他先上去，然后招呼栾萍跟上。

栾萍从车前篮的袋子里拿了两个桔子，一个掰成四瓣给他，一个自己吃。她也跟着他看看四周的环境。配电箱后面绿化带里长了一排密不透风的大女贞树，树那边是几个当地的妇女在伺弄菜地，她们的电瓶车就停在他们的自行车旁边。配电箱附近有一些野生的构树被配电箱管理人员随意斫砍整理过，地上还有焚烧过的痕迹。

他用帽子垫在配电箱基座边缘，招呼栾萍过去坐。栾萍说地上太脏，就下去把准备的两块气垫薄膜拿过来垫好坐下。本是分开两块，可以各坐各的，可他一脸坏笑，一屁股挨着栾萍坐下了。刚好两个种菜的妇女穿过左侧绿化林骑车离开了，栾萍也不好大声抗议，她知道保持两米距离的协定只有她这"女君子″才会遵守了，那位"男君子″大抵是很不愿意遵守的。

他又开始搂住她厮磨。栾萍一次次躲在他身后把他的脸推过去，可最终还是被他把她圈在怀中成功捕捉到了她的嘴唇。这次他不再像第一次那么小心翼翼，而是很放肆地攻城掠地:包围、入侵、纠缠、掠夺，一轮接一轮，仿佛永不停歇……栾萍也被感染了，她放弃了抵抗，打不过，就加入，她笨拙地配合着他的侵略。她的左手紧紧抓住他的左臂，她的脑子轰轰地像十台蒸汽机同时开动散发出那种朦胧又丰沛的热量，这时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沉沦。中间她睁眼看了一下，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四周似乎有一层模糊的丝网笼罩着她……

栾萍不知这是不是久违的幸福的感觉。她也不知他这么做究竟对她有几分是爱，还是只是凭他熟练的技巧就达到了这样的效果。

分手后在回程中栾萍在心里细细揣摩刚才那个瞬间的奇特感觉。毋庸置疑，它给人的感觉也同样美好，但它毕竟跟她以前体验过的幸福又有着很大的区别。她记得自己那时是异地恋，男友只能借助电话向她倾诉衷肠。她曾有两次清晰地感觉到了幸福:一次是在县城邮局的封闭式电话亭里，他在千里之外通过声波对她说他爱她，那一瞬间她再不能说话，脑子也再不能思考，但她好像清晰地看到了透明的潮水一样的物质渐渐从下而上溢满了电话亭，将她整个包围；一次是在街上小红的百货店里，他在电话里压低声音对她说他想她，她也没再回他话，转过身看着偌大的百货店又被那种似乎肉眼可见的透明的潮水似的东西全部溢满，而她就置身其中，感觉很安心、很圆满，不管距离有多远，坚持有多难，她都能忍耐……

幸福就是一种感觉，年轻时的幸福简单、易得，只因天真、纯粹；等人生走过一段，我们的经历和周遭环境都变丰富、复杂了，我们的情感也就不那么容易单纯地双向奔赴了，我们开始权衡利弊，开始全方位立体式体会爱而不得。有的人能顺时而动，聚散随缘，尽情品尝时势、权利送到身边的情感"美食″而乐不可支，而有的人，仍愿坚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古老信念，无论是"拣尽寒枝不肯栖″还是"无枝可栖″，他(她)都能坚守本心。

回程的路上骑得很轻快，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可能是因为短暂放弃抵抗，心情明媚的缘故吧。栾萍仔细收录着一路秋色，到家就戏作一首小令来纪念此情此景:

长相思·秋行

一半黄，一半青，一路秋色接夏荫。斜照相送迎。

​我往西，你朝东，两骑相向滚飞轮。聚散北山村。



当短暂的幸福随着夕阳一同坠落西山，栾萍的理智又跟随月亮从东边升上来了。既然约法三章根本管束不了二人，那就最好再也不要见面了，聊天也要降低热度。至于以后打羽毛球、乒乓球，她可以试着去找别的搭子。

晚上他又催她赶紧整理写作以这次见面为素材的小说，她没忍住，说:成天就知道窥探我的真情实感，那这次轮到你了，你也写写你的真情实感。他说不会写，然后说:我的真情实感就是，和你亲嘴和跟我老婆亲嘴一样的感觉亲切，没有陌生感，觉得理所当然，就应该是这么做。栾萍看了，心头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她隔屏翻了一万次白眼，然后说:你这大实话真够刺激的。行，这番渣男语录正好可以作这篇小说的结尾素材。收下不谢。

然后栾萍就不再理他了。栾萍知道他在疯狂试探她的底线，抑或是在持续加大驯化她的力度。她虽也承认他的这些行为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她的成长，拓宽了她的包容，但有关原则和信仰的问题她是绝不会妥协的，哪怕是从此失去一些宝贵的东西也在所不惜。

他大约也意识到大实话杀伤力有点太大，为防止栾萍一怒闪退，他又主动发了几次信息，问栾萍休多长时间假、检查怎么样。

栾萍本不想再理他，但在医院接受了一个阴道镜宫颈切片小手术后，听医生和病友谈论这HPV感染很严重的样子，而且网上说通过接吻也能传播，她又害怕会不会传染给他，于是回到家后就告诉他情况，让他最好也去医院排查一下。

然后他满不在乎地从网上截了一些资料给栾萍看，说HPV又不是HIV，没那么可怕，安慰了一番又嘲笑了一番。栾萍本来有点低沉的情绪又安定下来，下午美美地睡了一个长觉。

夜深了， 栾萍把小说整理出来，如他所愿，明早就能看到了。

但关于她和他的故事，接下来到底会是再次相见，还是再也不见呢？

她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