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阿嫣脾气不好,年轻时爱发火,翻脸比翻书还快。退休后,她告诫自己,要练习着进入老年,要练习着与人融洽相处,要练习着当好家里的长辈。于是性情稍变,温文尔雅,看上去十分娴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是上海知青,1969年下放,落户在祖籍皖中,鱼米之乡的巢县,巢湖岸边有一座银屏山,山脚下有一个隶属于秀芙人民公社的石灰窑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邻村庄王井,她遇见了合肥知青阿耀。阿耀比她大六岁,文质彬彬,满腹诗书,被他吸引是很自然的事。在一起插队,很难得,万事皆有缘,她信这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8岁的她,幸福地谈起了恋爱。白天干活挣工分,看峰丛连天,听山风过耳,山顶的白云欲走还休;天黑了,打着手电筒,高一脚低一脚,穿过几道田埂,蛙鸣声不绝于耳,从石灰窑到庄王井,从庄王井到石灰窑,经常在知青户见面。一盏煤油灯下,二人对视,禳解着暗夜的凄凉,某天,因为爱,互相把最美的贞操献给了对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漂洗俩心的巢湖水,是繁殖生命的琼浆,婚后的一对璧人,很快生下一个大胖小子。1971年,她先脱离苦海,上调至县土产公司,站柜台,卖苹果。因为上海知识青年的特殊气质,县城关镇的居民们眼睛一亮,背后都叫她“苹果西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阿耀在乡下,当民办教师,二人不知道苦日子何时是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时代改变个人命运,1977年底,阿耀考取大学。虽然彻底离开了农村,但是“苹果西施”和她的如意郎君,只能继续过着分居两地的生活;1982年,读政治经济学专业的阿耀毕业了,分配时,被省政府机关选中,从事文秘工作。一年后,她工作调动,进了省城的一家医院,从此不再当牛郎织女。阖家团圆时,儿子已经六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84年,阿耀在外地工作的弟弟小騮结婚,返家拜见父母,他先斩后奏,带回的新娘不是以前的对象。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这行径让全家人不能接受,一顿毫无仪式感的简单家宴,作为对他们婚礼的无奈惩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开席前,等不来阿耀。他在自己的小家里被暴怒的阿嫣绊住了脚,无法出门,她阻挡他出席。她说,你若敢去,就是助长不正之风,就是支持当代陈世美,我会闹到省政府办公厅去,让你在单位臭名远扬!拉扯中,她把五斗橱上的梳妆镜子摔碎在地上后,还不解气,又砸掉了床头柜上的红灯牌收音机,战场一片狼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城市的手掌心里,日子真的过得很快。星转斗移,日月嬗递,转眼间,阿嫣已经到了齿摇发脱头昏眼花的年纪,荣升为皱纹满脸的老祖母。一手拉扯大的儿子,定居在上海,孙子负籍远游,在海外留学,各科成绩都是A,成为同学中被仰视的学霸。她和阿耀过起了双城生活,往返于合肥上海之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为了给自己女儿的小家庭搭把手,小騮很早就和妻子移居上海,成了新上海人。时间是医治一切的良药。年轻时的叔嫂龃龉、妯娌勃谿,和污名化带来的关系创伤,都不复存在。天性爱玩的他,偶尔会驾车,从浦东唐镇跑到浦西徐家汇的侄子家,陪嫂嫂哥哥筑方城,三人打自贡麻将,找乐子。他想:亲人之间,小赌怡情,长嫂如母,让她高兴,是孝心家庭应有的题中之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騮每次来搓麻,阿嫣都会亲自下厨,做拿手菜给小叔子吃。满满一桌菜,每个碗上都放着一双公筷,她交代,荤菜、素菜的公筷,不要交叉使用,你的大头侄儿虔诚,连葱姜蒜都不吃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阿嫣52岁的儿子在一旁听见了,颔首微笑。他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法号果禅,和那些带着手串,佛里佛气的年轻人完全不同,不沾荤腥已经20多年了。家里客厅里的墙壁上,有个小小的佛龛,佛龛里,一灯如豆,供着佛祖的图像。除了早课的打坐,点香,燃烛,每顿饭前,他都要双手合十,低下头,面对佛龛,说唇语似的,小声念诵感恩的经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静可化躁,福能压凶。阿嫣从不吃斋念佛,但从内心深处支持儿子皈依宗教后的一言一行。麻将桌上,一只秋天的蚊子叮了小騮一口,立即飞走,小騮起身去追打,被阿嫣拽住。她说,我们家的苍蝇蚊子,你大头侄儿都不给打,说是小生命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騮是个半神论者,听了一愣,赶忙坐下。“走路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这几乎与时光同样古老的谕示,曾经让他很不解。听嫂嫂这么一说,他似乎悟出点道理:人命关天,虫命也关天,谁也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主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騮还是个麻将行家,几乎每场都赢。那天,他故意放水,输给嫂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阿嫣最爱的事是数钱。这也许跟工作经历有关——退休前,在医院财务科上班——财务的属性是忠诚和严谨。她一丝不苟地点完钞票,兴奋地问,你们猜我今天赢了多少?接着放进钱包,瞪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二…百…五…!石破天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阿耀和小騮哈哈大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楞了一愣,也笑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