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远行记：西凉小侠

大海

1月7日晚

广元，是我自金牛道入川后的第一座大城市。它依山傍水，气候宜人，由于大巴山脉的阻隔，它比汉中更暖和。我到广元时已是晚上，此时正值一年中最冷的三九天，温度却仍为零上11度。当晚，我刷到了秦岭的视频，前几天经过时还温暖如春的地方，现已是大雪弥漫，成了冰封之境。

走在广元的街道上，人们说话的口音终于变成了传说中的川味，连我最常吃的沙县小吃也被当地同化，变成辣味十足的“川式沙县”。一天时间，只走了九十公里，却像换了天地，和早上出发时大不相同了。看来，各省的分界确是大有学问。

天气终于暖和，本想在此休整疲惫的身体，好好睡一大觉。可旅店老板却说，接下来两天的房间已全部订完，因为现在是公务员考试期间。我又查了一下广元的其他旅店，也都是无房状态……无奈，明日只能继续启程。

1月8日 广元，距成都340公里

自行车修得非常顺利，本以为要用一上午的时间，没想到才九点多就修好了。

给我修自行车的是个帅哥，技术非常好，才半个小时就解决了好几个问题。他可能不知道，这简单的半小时，却拯救了我的旅行。我十分感激，就多刷十块钱。他坚决不要，执意要退给我，说遇到真正的旅行者非常不易，不能多要。临别时，我们互加微信，他后来也经常看我的游记，这年头，能认真看文章的年轻人不多了，偶遇的有情怀的人也是一路最宝贵的财富。

我骑着重生后的大黑，如撒欢的野马般驰骋在嘉陵江畔。两岸的山峦与建筑慢慢驶过，美好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快乐真的很简单，不需有多少钱，每一天、每一刻，只要你想，都可以做自己的主宰，那些束缚你的条条框框，都是世界给你造成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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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过走江油那条路去成都。那是李白的故乡，也是我心中伟大统帅邓艾奇袭蜀国的地方，当年正是他率军身裹毡布从绝壁滚下山崖，创造了军事史上的奇迹，从而一举结束了三国鼎立的局面。但几经考虑，我还是决定走剑门关、梓潼一线，因为这条线沿途的自然风光及文化氛围都会更加原始一些。而江油一线，高速、铁路纵横，虽有很多历史传说，但两千年过去，恐怕早已面目全非，到处都充斥着车辆和游人，再想体验古时的风韵已无可能，这也是我一路上多次踩坑后得到的教训。有时候，旅行对于我来说，不仅是游山玩水，还有一种记录即将消失文明的使命感，这种记录并非为谁而记录，而只是为了满足我对世界的好奇。

温暖舒适的气候，令我恢复了许多体力。我感到这个状态应该可以在天黑前骑到八十公里外的普安镇。

这一段路会经过葭萌关、剑阁等地，正是刘备入川后的最初大本营所在地。当年刘璋为了抵御汉中张鲁的威胁，便邀请刘备入川，很多属下都说这是引狼入室，但刘璋却深信刘备人品，划出川北的一块地供刘备驻扎。但谁想，刘备后来却辜负了刘璋的信任，一路杀进成都，成为蜀国新的统治者。这也说明，所谓大义都是统治者讲给天下人的虚假故事，是统治天下人思想的工具，就连统治者自己，在觉得大义阻碍自己发展的时候，也会立即摒弃它。这世界运转的原动力大概永远都是丛林法则吧。

走在绿树如茵的温暖街道上，很难想象仅有200公里之遥的秦岭已是冰天雪地的恐怖景象。几天的骑行，穿越秦岭和大巴山来到南方，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两大山脉对气候的巨大影响。

温暖的气候和如画的风光无时无刻不在抚慰着我疲劳的身体，这种孤身一人时发自内心的自由，在这辽阔的大自然中就会展翅翱翔起来，渐渐地弥漫了整个身体，也弥漫了整个天地。

眼前这条白龙江的尽头，距此地几公里远的昭化古城，正是当年的葭萌关所在地，也是张飞和马超大战三百合的地方。

走进小镇，我开始四处寻找吃午餐的地方。长久在山野中奔波，对异性的渴望也变得更加强烈，在街上只要见到一个年轻女性，我都会忍不住慢下来偷偷打量一番，但经过时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生怕被人看成流氓。

午餐很难找到符合我这个北方人胃口的地方，好在运动过后，任何食物都会变得可口。饭后走过镇子热闹的水果摊，卖水果的年轻姑娘听着我的北方口音竟咯咯地笑了起来，也许是我的口音让她想起了春晚小品……望着她天真无邪的笑容，我也感到莫名地开心。

走过热闹的小镇，又进入一个又一个村庄。路很窄，也就几米宽，除了我的自行车，很少有车经过。路旁的房屋家家都开着门，孩子们在街上来回跑跳追打，大人们坐在自家门前，隔着马路大声聊着、叫着，空气中飘荡着我听不懂的四川话，就像飘荡着我听不懂的异乡小调，融入在这充满人味的街道上，仿佛走入一幅立体的民间画卷，生动而安宁。有一种生活，你一直是过客的身份，不必融入到当地生活，也可感悟到人间的温暖。

左拐右拐，又来到大路上，望向远方的大山，我知道那里便是剑门山所在地了。公元263年，姜维曾率几万蜀军精锐，在剑门关死守着蜀国的最后尊严，谁知却被邓艾奇袭后方，最终兵败身死。有人说，诸葛亮六出祁山，为蜀国鞠躬尽瘁，实在可歌可泣。在我看来，姜维在诸葛亮去世后，在万般艰难下，又死守蜀国近三十年，更加令人慨叹，要知道，他可是连先帝刘备的面都没见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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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些旅行中比较重要的情节，我经常会纠结于如何才能生动地把它们表达出来，后来我发现，完全不必要“故意去关照”这些情节，我只需要平铺直叙地把它们写下来就可以了，因为它们的往往是自带灵魂的，它们本身就会自然发光，根本无需特意去渲染。

那一天，正当我在缓缓的骑行中，沉浸于对历史的畅想中时，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hi，要去哪里？”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小伙，也是个单车旅行者，他在我不经意间霍地出现在我身边，只见他眼睛大大的，脸蛋有一点类似西藏人的高原红，戴个鸭舌帽，嘴上带着一个最常见的一次性口罩，一身黑色的冲锋衣裤，装备比我少很多，随意挂在单车两旁的车把上。我刚看到他时，还以为他只是本地的一个骑行爱好者，因为他的装备和衣着十分简陋，很难和长途旅行联系上。后来聊了几句才知道，他竟是从酒泉骑过来的！酒泉到这里，也有一千多公里了。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是一路搭帐篷过来的。要知道，我前些天在秦岭以北时，住旅店都感到很冷了，很难想象他在户外搭帐篷会是怎样的情景。对于这点，他对我说，天气越冷反而没事，因为天冷的时候帐篷的缝隙就会结冰，帐篷内部就不冷了。我没怎么露营过，对于他的说法，我无法辨别。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伙伴，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从哈尔滨出发到现在，我还从没遇到一个同路的骑友，在我的计划和想象中，也都是一个人骑行的场景。所以在他刚出现在我身边时，我是有点排斥的，第一，我不知道他的来路，第二，我不了解他的秉性。我的第一感觉是他干扰了我的骑行，所以我也就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我最近有些不舒服，可能骑得很慢，你如果急着赶路就先走。”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有另一种矛盾的情绪，那就是不太希望他先走，因为一个人的旅行很多时候确实是很枯燥的。

他听后连忙用一种谦虚的口吻说道：“没事没事，我骑得也慢。”那略显焦急的语气中似乎带有一种讨好的成分，说完后，他仿佛生怕我不相信他，又补充道：“我一天也就骑个50公里吧！”我心想，这速度好像还不如我快，如果骑行节奏差不多的话，暂时搭个伴到也无妨。

随着深入聊天，我得知小伙比我小十岁左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几乎所有的谈话都是我问他答的形式。慢慢地，开始那种有些排斥的心理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同类人满是共鸣的交流。关于长途骑行的看法我们有种难得的默契，尤其是他，仿佛第一次遇到这么懂他的人，终于遇到完全不觉得他奇怪的人了。甚至诉说时语气渐渐开始带有一种向亲人诉苦的感觉。他显然也对遇到我这件事感到兴奋和欣慰，对于我问的每一个问题都会很用心、甚至用很亲切的语气地回答，好像我们并不是刚刚遇到的陌生人，而是在和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叙旧。

我问他下一步准备去哪，他说先去成都，然后去广州那边。我不是一个爱打听别人事情的人，但还是因为好奇试探着问了一下他去广州做什么。他沉默了一阵，眼神也变得有些出神，支吾地随便说了些借口，我见状也就不好再问。后来，我说这里也不是聊天地方，等休息时候再聊吧，于是就开始以一前一后的队形骑行了，因为并排骑实在不安全。

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关于神这件事，我有时又隐约怀疑它是存在的。就好比今天，十几天连续骑行的疲倦已让我很难再用自身的意志坚持了，于是“老天”就派遣了一个陪练式人物出场，来帮我度过这个难关。因为他不早不晚，偏偏在我最需要时候出现。

他就像个在学校被压抑天性很久的孩子，平时沉默寡言，见到我后就如同突然回家后见到亲人，有满肚子话要说，于是每过一小会就会赶上我，和我说几句他那零碎而珍贵的想法。我虽然也非常想听这些想法，但由于他每次为了让我听清，就会在公路上和我并排骑行，这样的位置太过于危险，于是我不得不赶快提醒他还是去后面或是在我前面比较好，不然他这个位置很容易被车撞到。

到剑阁县时，已经下午两点多，我告诉他我已订好了普安镇的旅店，中间40公里可能没有适合露营的地方。他说没事，再跟我骑一段也无妨。出了剑阁县就是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因为他的负重比我少很多，我怕拖他后腿，便提议他在前面，并且说，他可以先快点往前骑以便在天黑前找露营的地方。他很听我的话，顺从地走在我前面，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年龄比他大或是看起来经验比他多，更多的是因为他似乎对我产生了依赖，我不知道这样表达是否准确，但当时他的一举一动都好像有种极力迎合我的意思。于是，我又开始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因为一个人久了变得孤僻了呢？也许，我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试着习惯一下两个人的骑行。

当他走在我前面时，我又仔细打量他一番，这才发现他挂在后轮两侧的包并非驮包，而是两个十分廉价的背包，其中一个包的拉链还坏了，包口大敞四开，里面的东西随着后轮的颠簸若隐若现。而这两个包，也是他唯一两个行李包了，前车把则挂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食物和水等杂物。我真的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把帐篷、睡袋、衣服等杂物装进如此有限的空间的，因为他骑过来的路线天气很冷，衣服自然少不了。

于是，我忍不住好奇，追上去问。他说，他不怕冷，没带什么衣服，只是过秦岭的时候挨冻了，那天晚上多亏遇到了一个废弃的民房，没想到主人还留下了被褥，应该是特意为过路人准备的，说着，还感叹了一下，好像是在对未曾见面的房屋主人感恩。

对于他的经历，我也很能感同身受，虽然我几乎没有露营经验，但同为独自骑行的我，对于在冰冷大山中偶遇温暖的那种幸福感，还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其实，我也一直也想带着帐篷旅行，因为这样才能实现更加彻底的自由，不必为赶路而困扰，无奈我缺少露营经验，只能选择住店这种稳妥的方式。对于眼前这样一个有丰富露营经验的人，我很想多多向他请教，于是，便向请求加个微信。

谁料，他竟给了我一个非常意外的答案，他没有微信……他不但没有微信，甚至把手机卡都扔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很坦然，说完后也没有任何解释。

我很惊讶，但我也看出了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一个从未有过长途骑行经验的人，在三十左右的年纪，带着胡乱拼凑的大包小裹，独自一人骑行数千里去广州……这并不是一次准备充分的旅行，而更像是一次逃跑……于是，我也不再问了，因为那一定是一段不愿轻易提及的往事。

我又来到了他的后面，发现在他的破包裹的网兜里，插着一个很大的本子，后来他说，那是他半路买的日记本，因为很多想法都想记录一下。

进山后，由于他没有导航，我便走在前面引路。我慢慢发现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骑得很慢，明明比我骑得快，却故意装作体力一般，慢慢地跟在我身后。后来我又让其在前面骑，他失去了我这个速度坐标后，很快就把我落得很远，然后在大前方等我。这令我有点不爽，一来我不喜欢赶路，他不断地在前面等我，影响了我休闲的心态。二来我喜欢拍照，也喜欢在很多风景壮丽的地方停下来细细观赏、品位、沉思，有他在，我就不能静下心来只顾自己，他倒是没有打扰我，就在我不远处等我，可是我也不能不照顾人家的情绪吧。

他平时应该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对陌生的人始终保持着戒备的心理，但此时见到我这个同类，长久以来的孤独的心促使他不断打破这个壁垒，每过一会想起了某件不得不说的事便会急冲冲地过来和我分享，可以看出，那些事在他心里非常珍贵，但又一直没人述说，这也令他感到苦恼。

我的游记，最近也很有幸受到一些没有骑行过的人喜欢。但我记游记的初衷，其实仅仅是为了把旅途中的点滴记录，为了将来渐渐遗忘这段岁月的我，每当看到这些文字时，能些许回忆起当时的心情。这样，有时候，我就不一定会照顾到没骑行过的读者，而将一些专业的细节记录，因为如果主要为讨好读者而记录的文字，往往就会丢失很多只有我自己懂的细节，也就无法完整地感悟当时的心情状态了。

比如，这位小哥的某些骑行习惯，就属于我想记录却不一定讨好读者的细节，但这些细节又能从某些方面反应出他的性格特征，所以我感觉还是有必要写一写。他虽然骑的是变速车，但却从来不换挡，前部轮组始终挂在最小齿轮上，后部轮组又挂在最大的齿轮上，这样，他在上坡时就无法发挥变速车省力的优势，而只能用极大的蛮力带动轮组运行，实在骑不动时，便以站姿骑行以达到用体重助力的目的。我不太理解他是如何骑行这么远却依旧保持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的骑行习惯的，于是，我当然要帮他指出。但面对我的建议，他却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也不反驳我，依旧我行我素地保持这样的骑行姿势。本来可以将费力的上坡骑行分散为高踏频、多次数的骑行中，他却仿佛故意较劲般用最难、最费力的姿势骑行。也许，这就是他的性格特征，不愿讨巧，不愿变通，只想用蛮力挑战困难，并享受其中。

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走过一段又一段上坡，我边骑边欣赏着美景，而他仿佛对景色的兴趣不大，闷头向前骑着。我每次停下拍照，他都会把我落的好远。以下的照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拍的。

剑门关景区是我今天下午的重头戏，这个景区有个很有趣的规定，只要完整背诵《蜀道难》就可以省下一百多元门票直接进入。我并不想去剑门关游玩，因为在几千年时间里，它已被重新修缮了太多次，早已不是三国时的样子，当然，我也没有精力背诵《蜀道难》，我只想在国道上远远眺望一下剑门山，就像前些天我眺望函谷关一样。

远方两座山的隘口应该就是剑门关所在地了，这也是能在国道上拍到的最佳视角。今天雾很大，但仍能隐隐感受到这千古雄关所处地形的险要。

我拍照的时候，给来自“西凉”的小哥简要讲了剑门关的历史，于是他也下车，用端正的姿势郑重地拍起照来。

拍照，是每个旅行者阶段性的仪式，每到重要时刻都会短暂地举行。但在智能手机普及的今天，我们拍的照片太多，好像很少会去看以前的照片了。于是，这短暂举行的仪式，大概率也随着其他照片一起，永远尘封于记忆之中了。

这是剑门山的侧面，像刀锋一般伫立在群山中，形态如此怪异，简直不像真实存在的，而是存在于梦中。

优美的田园风光，让单车的滴答声变成了跳跃的音符，携带着我走向远方。

本以为今晚一定会骑夜路了，没想到在天黑前一小时就到达了普安镇。人家都说，一个人可以骑得更快，两个人可以骑得更远。我却正好相反，一个人可以骑得更远，两个人可以骑得更快……

我主动邀请小哥吃饭，于是我们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三个菜和几瓶酒。我有好久好久没喝酒了，但今天来了酒兴，一定要尽兴。坐下来的瞬间，我们就已开始热烈地聊了起来，我们都有太多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感悟，白天骑行时不便交流，这会儿像卸了闸的江水般倾泻而出。

菜还没上来，酒就已喝了两瓶，后来由于聊得太过投入，菜什么时候上来的，什么时候吃完的，都好像没有注意，只记得外面的天在不知不觉中就黑了，饭菜也不知不觉就吃没了，旁边的食客也来来去去地换了好几波，但我们想说的话却一直说不尽……

走出餐馆时，我们都摇摇晃晃起来，我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住，他说不了。我也不强求，因为这样会打破平等的氛围，我要尊重他的生活方式。就这样，我们告了别，因为他没有手机卡也没有微信，我只好约定明日在路上偶遇了。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每次相遇都靠缘分，不约束、不绑定，本身出来旅行追求的就是自由，牵挂放于心中，我们江湖再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