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文字的老物件

曹建波（播恩中国，永不止步）

10月的最后一天，晚上部门旬会。

会议结束，与爱人通电话，爱人打趣说：“曹诗人，啥事呀？”

我说：“刚开完会，今晚就住公司。”

爱人问：“好的，太晚了，来回跑累，你吃晚饭没？”

我说：“散会步，透透气，松弛一下，然后再去找点吃的。”

爱人说：“太晚了，在外面走不安全，早点去吃饭休息。”

我幼年读过书，虽然不多，可是足够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什么的……

我的字写得也不坏。拿我的字和老年间衙门里的公文比一比，论个儿的匀适，墨色的光润，与行列的齐整，我实在相信我可以作个很好的“笔帖式”……

凭我认字与写的本事，我本该去当差……

晚上十点半，回到宿舍，洗漱完毕，泡杯茶，坐在窗前，翻着老舍的《我这一辈子》，读起了小说中主人翁“我”的这段自述。“我”是一名旧社会时期的巡警，人生曲折坎坷，虽然身处黑暗的旧社会，但对新世界新生活满怀憧憬，那句“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很让人动容。

这篇小说，我在上高中时就有读过，小说结构单纯，语言独特，朴实简洁，虽然创作于解放前，但很有挺拔于时代的进步气息。此刻再翻，如遇老友。

读到“我”讲他读过书，字写得也不坏，凭着认字与写的本事，本该去当差。我放下了书，想起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许多媒婆给年轻人介绍“对象”时，会特地介绍某方“读过书、能读报、会写信”；再往前推，会介绍“念过书，能认字，会写名”等。也想起了前几天回老家，在老屋中看到的几个写着文字的老物件。

我拉开窗帘，望着远处和夜空发起了呆。

天上已有了星，很小很远，在那还未尽失去蓝色的天上，极轻微的眨着眼。

汪曾祺说，“美，多少要包含一点偶然”。诗人也说过，“美，多少要包含一些念想”。

写到诗人，老舍先生好像说过，他管富于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做诗人。诗人顿感被大文豪认证了，望着夜空，笑了。

前些日子，安家在江苏的三弟打电话给我，与我约时间，他要回老家看望爸爸妈妈。三弟因为要忙生意，回老家时间不多，每年大致两三次。我们三兄弟打小感情很深，但各自生活一方，很难在老家团聚。

回到老家，我说去老屋里去看看。说是老屋，其实也不是我们的房屋了。我们儿时居住的房屋，在二十多年前爸妈进城时已经卖给了乡邻，乡邻拆后修了新楼，但协议中写了，乡邻修好新房后要留一间给我的爸妈，以便他们回老家时居住。

2016年，妈妈向我讲，说想回老家生活，我们三兄弟又回老家重新买了其他乡邻的房屋，翻修加楼，在老家重建了新家园。

对于当年爸爸卖房的事，时常有朋友问我：“剑波，你后悔吗？”每次我都认真的回答：“没有后悔，因为老屋是爸爸妈妈创造的财富，他们想怎么我都支持”。

有个发小，在文章中我有写过的舅家老表，他也不太理解，说：“剑波，你真不后悔？”我说：“我之所以不后悔，一是我认为爸妈在那里，那里就是家，与房子在那关系不大；二是我认为孝敬父母首先是要尊重父母，尊重他们的想法，尤其是他们老了的时候，当他们想做什么却又感到有些做不了主的时候”。我说：“我尊重我爸爸妈妈对他们自己财产做出的决定。”

当年，爸爸问我意见：“剑波，老屋没人住，会垮哟，我想卖了”。我是恋旧的人，我内心也曾认为“不能卖，没必要卖，家里不缺那个钱”，我甚至想过买下来，但我否定了自己，我对自己说：“儿子怎能买爸妈的房呢？”所以，我说：“爸爸，你和妈妈做主就是”。

妈妈和三弟陪着我回到“老屋”。

妈妈指着一个木柜子，说：“这个柜子要保留好，这是当年村上银行用来装钱的柜子，你奶奶硬要下来的，后来留给了你们的爸爸。”儿时老屋的二楼，就是当年村上银行的办公室。

我打开“银行柜子”，里面装满了书信和老物件。每一件老物件，都好像一把时光的钥匙，每一次的开启，都像在打开尘封的时光盒，让人想起过去。它们沉淀了岁月的痕迹，见证了时间的长河，它们的存在，既是感叹岁月的易逝，也是在讲述时间的不朽，是对青春的惠存，对时间的敬重。

青春的笔记本

第一件老物件，是一本蓝色胶皮套的“三峡”笔记本，是1986年8月初中毕业时，我的发小冯永红送我的。那天，他收到了“县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收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们满怀喜悦，交换了礼物。

赠给挚友曹剑波

光阴荏苒，时光如梭，“智暂”的初中三年学习生涯结束了。在这分别的时刻，我无以赠，仅赠此白本，希望你用美丽的词藻去填满它的空白，用实际的言行去谱写你火红的青春。

永红是我的发小，比我大一岁，上学也高一个年级，但我们几个发小家相处的很近，不到三四百米，每天上学放学和玩耍都在一起。永红的辈份比我高一辈，按辈份论，我要叫他“舅舅”， 但我们打小都是直呼其名。我两三岁时，因为年龄差不多，每天都是永红的二姐把我俩一起照顾。

永红是学习的天才，考上高中没去念，来复读与我们同级，一心就是要考上师范，走出农村，一年后就梦想成真了。我喜欢泰戈尔的《用生命影响生命》，就与永红对我影响及其相关。因为当年，我就是看到了他的胜利，看到了他成功的样子，让我坚信了自己也能实现梦想，考上大学，走向远方。

永红的字，隽秀文静，浓浓的书生气。其中“智暂”一词，我相信绝不是笔误，而是一位天才和榜样，对我们初中学习生涯的智慧总结。永红寄语我“用美丽的词藻、用实际的言语去谱写青春，书写人生”。

我慢慢看着，轻声读着，眼睛有了湿润。我拍成照，发到我们的“小农始终”发小群里。

一发小秒回，“这些老物件太刺人，会让人泪眼婆娑，五十多岁的男人，怎么这么脆弱。当年一抓一大把的农村娃，我们四个发小，下细想，都不错”。

一发小说：“剑波，你送给我的已经遗失了，但那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记忆犹新”。

看到发小们的回复，想起了一句话，“一个人的生命，我以为，是一半儿活在朋友中的”。我们几个发小纯粹纯洁的友谊，如阳光，这些年，一直照耀着我们的生命，向上生长。

写给弟弟的信

第二件老物件，是1992年3月我上大学时写给三弟的信。二十多年过去了，信封和信笺都保存完好。

建云弟：

你好！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给你写信了，在此望原谅哥的不是。

今天收到了你的来信，知道你生活和身体都很好，可能有一点念家，这也不怪，不过快四五个月了，应该习惯外地生活了。从古人看，有十五六岁上战场的，过雪山草地的，当年我和你二哥上高中，都是一人在外，也只有十五六岁。建云，大哥知道你的心情，但大哥对你说的只有几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先苦后甜才是生活”，因此，望弟在部队上努力地干。

人能处处能，有本事到什么地方都行，如今知道你到南京学习技术，一定要学好，干一行就专一行。从年龄上你还小，但从一个军人的角度上言，你应该懂事了，在外，别让爸妈担心。

当兵是一个很高尚的职业，同时也是很严肃的生活。军人是人民的军人，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军人，当代的军人，应该是一个有志向、有技术的全面型的军人。行动上服从党的、领导的安排；思想上遵守纪律、端正不正确的观念；生活上勤俭，团结同志，爱护公共利益……，建云，我说的这些仿佛是大话，但要当好一个兵，做一个合格的军人，就必须做到这些。

在部队，你人小，多找领导谈心。做事争着干，讲话文明点、和气点，衣装整着点、卫生点，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给战友一个好形象。

三弟，大哥不过多的安慰你什么，因为我们是亲兄弟，有什么样的心情都知道。在外别乱花钱，需要花钱办事了，早点写信回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对了，爸爸会来看你，但需要等到二哥高考之后，我以后一定也来。我给你邮寄了一本字帖，你把字好好练练。

向你战友、领导们问好。祝弟弟身体好，生活好，表现好。

信不长，但当年我是用“方格信笺”纸，一字一格、一笔一划的很认真。每一笔画、每一个字，都是兄弟之间浓厚亲情的表达。

三弟很懂事，长得帅，英俊高挑，有点“星”味。但三弟不是太爱学习，知道自己考学会很难，便在十五岁那年私自报名参军。通知下来时，三弟把参军证给妈妈看时，爸爸、二弟和我都在外地，看着满脸“稚嫩”的三弟，抱着他一下就哭了起来：“你个娃，这么大点去当啥子兵嘛，你爸爸哥哥回来妈妈怎么交待嘛？”舅舅在旁边劝道：“建云去当兵也是光荣的事，不要伤心，要鼓励哈。”

三弟出行那天很热闹，队上乡亲、乡里领导、学校的同学和老师都到家里来送行，妈妈当场没哭，但三弟走后，妈妈天天晚上都有哭。三弟的一个同学知道后，住进了我家，陪了妈妈好多年，一直到在我老家找了对象、成了家。

三弟参军年纪太小，十分念家，他念家时不敢给妈妈和他二哥讲，因为二哥在准备高考，只有写信给我。

我把信一字一句的读给妈妈和三弟听。

我打趣说：“老三，当年大哥满满正能量哈。”

三弟笑着说：“大哥嘛，绝对有高度。”

妈妈说：“你们兄弟几个感情深，建云退伍转业时，千远万远的都把这些盘回来了。”

我和三弟同时笑到，说：“都是爸妈教育有方哈！”

老舍说，你须把受委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人呀，哪怕是“大话”，也严格要求自己，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为有人会借着你的光，走出黑暗。

爸爸的申请书

第三件老物件，是1998年7月爸爸向县民政局写的《申请书》。

申请书是用竹枝杆圆珠笔书写的，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每一笔画都很有风骨。培根说“美德好比宝石，在朴素的背景衬托下，反而下显它的华丽”。字如其人，爸爸的军人“棱角和气质”，在薄薄的纸上，更让人心生敬畏。

我是退伍军人曹学明，男，现年57岁。1960年8月应征入伍，在38军113师339团工兵连展示，1968年经部队批准退伍回家务农。

在部队工作中，1963年被评为“五好战士”，1964年荣获“特等射手”称号，1966年获“嘉奖”一次。1962年至1964年参加部队国防施工，任钻机手整两年之久，在隧道的过程中，长期和灰尘、水、放炮的烟雾打交道，手脚腰收到了严重的损伤……

现特申请给以照顾、给以扶助解决生活上的困难。

爸爸的字，一看就有如老舍笔下的“我”一样，“读过书，字写得也不坏，凭着认字与写的本事，本该去当差”。

我说：“爸爸的字，真不错。”

妈妈说：“你爸爸的字，是要许多人来比哟。”

三弟接话，说：“妈，爸爸年轻时怕不只是字写得好哟，人也怕帅哟。”

妈妈打笑到，说：“没大没小的，滚你的哈。”

爸爸是50年代的高中生，学习很好，但因为爷爷早年被拉了壮丁便杳无消息，奶奶一人拖扯着几个孩子，身体又有病，无法支持爸爸把书念完，爸爸高中未毕业就休学参了军。

爸爸当兵八年多，养成了为人正直、做事严谨、个性坚韧的品质。退伍时，正处特殊时期，原本安排去教书也阴差阳错的被取消了，爸爸见过世面，不愿呆在农村，一门心思要出去闯，这在那段特殊的年份里，显得格格不入，时常被“教育整治”。

爸爸不太喜欢热闹，但他天性睿智洒脱，再大的挫折都不畏惧，那怕他的五百多元转业存款被“抄家没收”，他都能释怀，不活在过去，只管向前看，示弱而不软弱，坚强而不逞强。有个长辈常说，“学明得了，有几个人比得了他”。

我说：“我们家，这个申请民政局会批呀？”

弟弟说：“那咋个不批呢，这各一回事，与家庭富不富裕没有关系。”

我说：“哦，是哟，去年带爸爸去医院看病，爸爸就拿出一本《优待证》，做啥都不用排队。”

妈妈说：“当年，我也支持你爸爸写这个申请，不为钱，只为对你爸爸当兵生涯的敬畏，你们的爸爸应该得到这份尊重。”

爸爸妈妈几乎天天有拌嘴，但他们每次互怼时都是乐呵呵的，妈妈口齿伶俐，但几乎每次都是妈妈“输”。妈妈的这句话，让我更懂了妈妈，甚至懂了爱情。

老舍说，“生命是一种律动，需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爸爸虽然平凡，但他有信仰，正是那份信仰拯救了我们家，也让他走出了人生迷茫。

妈妈寄出的信

第四件老物件，是1998年9月妈妈写给一位女孩的信。

小女孩名叫冯秀辉，比我小十岁左右，但与妈妈同辈份，她们之间称姐妹。小女孩还有个差不多大的哥哥，他们的妈妈过世很早，家庭很艰苦，妈妈特别照顾他俩。小女孩很小就外出打工，时常与妈妈通信，这封信就是妈妈写给她的。

后来，小女孩安家在浙江，但一直珍藏着与妈妈的书信，有一年回老家，特地带了几封回来送给妈妈，姐妹俩抱着哭了一场。

妈妈的信，写的很认真，有书信格式，有断句断行，有对错字的修改和补充句。妈妈的字，虽谈不上很好，但仟软中有张驰，温润中有层次，看着读着，都让人暖和。

红德，秀辉：

你们好！

提笔之前先祝你们一切顺利！

9月3号收到你们邮来的信和钱，真是对不起，也不知是不是我办事不周，去年改户口本，当时为了省事，拿去派出所盖章的，但却没有办好，影响到现在，这么长时间没有办好，觉得真是对不起，可能是我的运气不好吧。现在章盖好了，麻烦了一些人，我立即邮过来。

我们都是好姐妹，永远都是，那是好亲热，今（后）回来再玩。

最后，祝你们幸福！美满！一切顺利成功！收到后，你们办好手续，来电话说一声，顺便向你爸问声好，叫他多保重。

再见！

红德是秀辉的老公，妈妈是注重家庭的称呼和顺序的，妈妈说这是礼数。

妈妈的信，是妈妈有知识和素养的体现。看到妈妈的信，想起了妈妈偶尔的念叨，“当年，要不是照顾你们奶奶的话，我也是攀钢工人”，妈妈15岁与爸爸订婚后，就照顾起了奶奶，因为“军属身份”没去成攀钢。

妈妈念过书，但在他们同龄人中，算是有文化的。但外公外婆在妈妈很小时就过世了，所以妈妈念书时间不长，信中难免会有一些简化字和改写字，。例如麻烦的“麻”就写错改过，影响的“影”字就是写的简化字。但正因如此，读着妈妈的信，更有“妈妈的味道”。

妈妈知书达理，热情善良，乡邻们与妈妈都特别亲近，有十多个小孩都认她叫“干妈”，所以我在老家有很多“兄弟姐妹”。妈妈打小受过很多苦，但她心地善良，活得通透。

妈妈时常对我说“要相信身边无坏人”，不然会活得谨慎焦虑，当下，许多人爱总结“职场水很深”，每次听到，我都有为妈妈点赞。

妈妈十分善感，许多情感一开口就会掉眼泪，但她不悲观，阳光开朗，骨子里很坚强，爸爸被“教预整治”的时期，妈妈坚定的为爸爸站台，才让我们家得以完整的保存下来。那时，我们家的生活，哪怕一地鸡毛，妈妈也会把它扎成漂亮的掸子。诗人曾写，“向着阳光微笑，生命就会绽放”。

我说：“妈妈，你的字可以哟。”

妈妈笑到，说：“可以啥子。”

三弟笑了，说：“耶，谦虚哟。”

老舍说，“人，即使活到七八十岁，有母亲在，多少还可以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慈母就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但却失去了根。有母亲，是幸福的。”我喜欢妈妈，尤其她的善良，因为这是世上，许多人正是借着他人的善良，感受到温暖，走出了恐慌。

老舍先生说，“一辈子很短，要么有趣，要么老去”。

“如果生命是一条孤独的河流，谁会是你灵魂的摆渡人？”，“老屋”中写着文字的几个老物件，像微风吹着鲜艳的花朵，像圣洁阳光的芬芳，唤醒着我的记忆，也唤醒着我真诚的生活。

走出“老屋”，关好门窗。

妈妈对我说：“剑波，以后这些都交你保管哈，你是老大。”

那刻，我看见妈妈的眼角湿了。

我说：“妈妈，谢谢你。”

夜深了，合上书，看着窗外，窗外的静谧和微风，如柔软的丝绸，或轻轻的裹着世界，或轻轻的抚摸着夜。

曹剑波

2024年10月31日广州钟落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