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母亲是2023年11月2日凌晨2时平安离去的,是在睡着的情况下离去的,享年94岁。周围亲友都说母亲是前世修来的福,高寿,是喜丧,尤其是没有“打搅”我们。我是在夜里10点多接到护士电话,说母亲情况不太好的。我赶到养老院,医生护士护工都围在床边告诉我,母亲有点呕吐,带着听诊器的医生说“听了一下,好像有点啰音”,问我怎么办,要不要去拍个CT,要不要赶紧治疗(抢救)。我俯下身去搂着母亲的脖子对着她的耳朵唤她:“妈,妈,你哪儿不舒服?”母亲睁开眼看到是我,轻声地说“仁丹。”我知道她是要吃仁丹。母亲平时就离不开仁丹,而且只吃龙虎牌仁丹,我一年四季给她买仁丹,从几毛钱一包,涨到现在的4.8元一包,而且由60粒变成了30粒。母亲总是对我说,这仁丹是好东西,可管用了,哪儿不舒服了,恶心了,吃几粒,就好了,能救命,可比被弄去打针(输液)强,打针,花钱还受罪……母亲还以很多次她的亲身经历证明仁丹非常灵验。我不知道母亲这种观念是不是“老传统”,但在过去,尤其是老电影里仁丹的招贴画(广告)都是很醒目的。仁丹,夏季还好买,到了冬季,药店里就很难买到了,店员不解地问我,怎么大冬天买仁丹。我笑笑说,母亲就爱这一口。有一次我一下子把药店里的50包全买了。我赶紧从母亲的衣兜里摸出仁丹,往她嘴里放了几粒,母亲摆摆手示意“没事了”,让我把她放下。我让医生、护士、护工回去睡觉,我坐在床边守护母亲。母亲睡了一小会儿,又要呕吐,我急不择物,拉过脸盆来接,母亲却倔犟地不往里面吐,非要我拿过垃圾桶来,她才吐,还轻声地交待我“擦擦(干净)”。母亲又睡了,睡得还挺平稳,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值班护士过来对我说,你回去吧,如果有什么情况,给你打电话。我俯下身听了听母亲的呼吸和心跳,一切正常,才迟疑着离开……我心里一直在祈祷,祈祷母亲安然无恙,因为约好了今天上午要给远行他国的朋友饯行。手机突然响了!噩耗传来…</p> <p class="ql-block">凌晨4点,我低声地叫着“妈,妈……”给母亲梳洗干净,在护工王师傅的协助下,给母亲穿好衣服,请护士给殡仪馆打电话要车,护士诧异地问“怎么没买寿衣?”我说,这完全是按照母亲的意愿办的。母亲在世的时候交待过我好几次她的后事:</p><p class="ql-block">1、坚决不抢救,不插管子不打针,我见得多了,拉去抢救,到最后钱花完了,人也死了,还累害一圈人,还不胜俩眼一闭,落个全尸,该死就得死,如果都不死,这世界不憋破了!我十分敬佩母亲的死亡观,看淡、不惧死亡。都说人越老越怕死,越到快死的时候越怕死。母亲却不然。母亲曾信过基督教,说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的,分给你多少粮食,那都是有定数的,你吃得快,吃完了,就得死,你慢慢吃,就能多活几年。我曾怀疑,母亲多年的节衣缩食是不是这个理念在支配着她老人家。</p><p class="ql-block">2、不买墓地。好几万块钱,巴掌一块地,不值!我死了,一烧(火化),不要跟任何人说,不弄那啥告别仪式,谁来了也没啥用,劳烦人家,累害你们。骨灰撒到河里,洛河,黄河都中(父亲家在洛河南岸凉洛寨村,母亲家在黄河南岸白鹤村),周总理人家恁大的领导,骨灰不是撒到海里了?要是人家河里不让撒,就弄回老家,埋到你二哥(堂兄)家的自留地(责任田)里。母亲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就是个普通的女工,居然有这么高的觉悟,看得这么透!</p><p class="ql-block">3、不买、不穿寿衣。我箱子、柜子里有好几身都没挨过身子的衣服,我就穿那。花好几百块钱,买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做的鬼衣裳,做啥?母亲过日子非常节俭,有句话常挂在嘴边:“宁让死了剩,不让活着缺。”和“最大的悲哀是人死了钱还没花完”的说法正相反,却暗合了“最大的悲哀是人还活着钱没了”。母亲的确有好几身几乎没有穿过的新衣服,而且大部分都是自己缝制的,有几件只是在参加亲戚家的喜事时,过年串亲戚、给邻居拜年时穿过,随后就打理干净叠好放起来。我按照母亲的愿望,提前把要换的衣服整理出来,除了一件衬衣我嫌是深蓝色,与深咖色外套颜色太接近,专门跑到银座买了件乳白色的,其它的,从头上的帽子(毛线织的),到脚上的鞋子(手工纳制的千层底),从里面的汗衫(工会奖励的),到外面的外套(请裁缝做的雪花呢大衣),都是母亲生前自己的衣服。我给母亲的只有一条从藏民那里“请来”的明黄色绘有藏传佛教故事的哈达。</p><p class="ql-block">凌晨5点半,殡仪馆的车来了。</p> <p class="ql-block"> 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亲友,我和夫人,加上护工王师傅,在司机的协助下,把母亲的遗体抬上车,送到殡仪馆,在停尸房做了详细登记后,选了200号冰柜……随后,我们给母亲买了木质的刻有牡丹花的骨灰盒。</p><p class="ql-block"> 母亲生前最喜牡丹花,能自理的时候就自己去牡丹公园看花,一个牡丹节期间往往要去看好几次,股骨颈骨折后,我和夫人推着轮椅,送她去看过两次,在路上她不停地问我累不累,我说没事、不累,但再也不去看牡丹花了。她是心疼我们。按照母亲丧事简办、快办的意愿,我们选择了第三天火化,没有通知任何亲友。那天,早上下起了小雨,似乎老天也在掉泪。等我和夫人到达殡仪馆,雨逐渐停了。办完手续,我们被允许进入待火化区,确认遗体,做最后告别。母亲没有送去化妆,音容相貌依旧可亲可敬。我们向母亲遗体三鞠躬后,把她老人家送进火化间……我们在寒风中等待、迎接母亲的骨灰,同时把寄存在殡仪馆的父亲骨灰一起接回了家。我们把父母的骨灰盒和遗像并列在家里的矮柜上,点上蜡烛,摆上水果,寄托哀思。直到立冬那天,才在微信里告知亲戚们。各位亲友:家母于11月2日驾鹤西去,享年94岁。谨遵老娘“不举行任何仪式,不打扰任何人,一切从简”的遗嘱,天佑吾辈,丧事办妥。感谢亲们多年来的关心、关照、关爱!叩首!再叩首!文建 争玲 癸卯年立冬日</p> <p class="ql-block">无论我们在电话里怎样谢绝,还是有好几拨亲戚朋友来家里吊唁母亲。无疑,来者首先是埋怨我们“这么大的事,都不吭声!”还好,我有母亲的遗嘱做挡箭牌,火气最大的表姐妹海玲、海涛也拿我没脾气。来者,对着母亲遗像三鞠躬后,和我们一起追思母亲的过去。母亲娘家是黄河边白鹤村的,属于孟津。父亲家是洛河边凉洛寨村的,属于洛阳。在旧社会,相隔这么远能成就一对姻缘是比较少见的。母亲的父亲信奉基督教,经常受教会委托步行来洛阳传教,在父亲家乡这一片认识了父亲的家人,觉得这一家人特别好,而且这边比孟津那边富庶,便把女儿,我母亲嫁到了凉洛寨。父亲哥仨,没有姐妹,他在家排行老三,是最小的儿子。母亲嫁过来,哥哥嫂子们,都喊她“老三家”。大嫂身高力壮,力气活全包了。二嫂温婉善良,杂活全包了。母亲则专做些缝补、绣花方面的细活。因为心灵手巧、长得漂亮,很受婆婆恩宠,大嫂、二嫂也都处处让着她,尤其是二嫂。</p> <p class="ql-block"> 母亲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哥哥弟弟都是打铁的(铁匠),解放前逃荒去了山西。解放后,哥哥回到家乡,进了县机械厂,不到60岁脑溢血病逝。弟弟在山西成家,只回来过一次,要钱盖房子,母亲没有钱借给他,从此一刀两断没了音信。大妹妹早年参加革命,曾跟随妹夫先后在黄河水泥厂、洛阳橡胶厂、洛阳手表厂工作,是机关干部,如今93岁依然健在。小妹妹在社办工厂工作,加班加点是常态,没时间照顾年幼的孩子,每天只有一个小时的“喂奶时间”,在一次停电的夜里给发烧的女儿喂错了药,导致女儿死亡,因此精神失常,最后在河岔里自溺身亡。母亲的母亲,五十多岁因心绞痛,解放前就去世了。父亲长寿,八十多岁时还从家(孟津白鹤)步行几十里地,来洛阳看望我们,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外公带来的石榴和柿饼,石榴是后院种的石榴树结的,为了防止虫蛀,在花口那里塞着一团沾过“六六粉”的棉花,里面的石榴籽像红宝石一样好看,像冰糖一样甜爽,柿饼是外公自己晒的,深咖色的柿饼外面有一层白醭,像面糖特别甜,我总要先用舌头把它舔光了再吃。每逢过年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他都会把收着的盒装点心拿给我吃,有的已经收了很长时间,都发硬了,他还不舍得吃。外公待我是真好。外公将近九十岁去世,我赶回去协助大舅办理了丧事,参与了入殓、盖棺、下葬的全过程。</p><p class="ql-block">亲友们回忆了母亲的很多好处和优点,比如清楚、聪明、能干、要强、节俭、待人热情。说起母亲的清楚,那是真的清楚,九十多岁的老人了,见了多年不见的人,依然能叫出名字说出一些往事,而且买什么东西能算清账,分分毛毛不带差的,谁都糊弄不了她。母亲家里穷,没有上过学,解放后在扫盲班学了三个月,就能读报纸了。晚年,耳朵背,听不清或听不懂你说什么,你只要写下来,母亲就能认得就能理解。母亲年轻的时候爱绣花、做针线活,看到好看的花样就能画下来、绣出来,直到我19岁参加工作,我的鞋子和棉袄、棉裤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做我和父亲的衣裤时,为了节省布料,总是采用“套裁”的办法。我结婚时,所有的被褥都是她亲手缝出来的,后来,她给儿媳做了好几身缎子棉袄,给孙女纳的鞋垫至今还剩有十几双。鞋底也好,鞋垫也好,总是把她节省下来的劳保手套拆开做材料,千针万线纳出来。居然还用手焖子(一种帆布做的很厚的,只有大拇指的劳保手套),做出很时尚的帆布挎包。大拇指那里的孔洞,秀上两只白象档上,两只手套的外层帆布做挎包的两个面,两只手套的外层帆布裁接拼合为挎包的侧边和背带。火化的时候,我悄悄将这个挎包放在了她老人家腋下……母亲很能干。在耐火厂五线选过料,在三库包过砖,在二矽车间扫过卫生,在职工宿舍看过楼门。五线,是厂里第五条铁路线的简称,是堆放原料的露天场地。选料,就是坐在大约10公分高的小板凳上,挑选、筛分原料(铝矿石),要用小锤子将表面的杂质敲掉,并且根据原料的外观和在手里的重量(密度和比重与铝含量的高低),分为圆锥料、筒磨料和一二三级,大于40公分的还要用大锤砸开。当时百十号“家属工”都在那里做这份工作,属于厂里最苦最累的女工岗位,除了下大雨,再毒的太阳,再冷的雪天,都要工作,而且是“计件工资”,选好的料经过质检员认定合格,由民工拉去过磅,月底结算,绝对的多劳多得。真佩服母亲她们那群女工,为了多选料,多给家里挣点钱,中午都是自己带饭,吃在工地,早去晚归,而且选出来的料,基本没有不合格的,凭眼看手掂,选出来的料,和化验结果几乎一致。然而,到了晚年,她们之中的不少人都患上了久蹲久坐久哈腰导致的职业病,椎间盘突出,腰肌劳损,盆底损伤,老寒腿,等等。</p> <p class="ql-block">母亲在那期间,得了严重的坐骨神经痛,一条大腿疼得不能动,几乎瘫痪。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先后在职工医院、二院都看不好,回老家用了不少民间土办法也没治好,吃了三年多的中药,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借了亲戚朋友五六千块钱。我记得中药里有一味药是蝎子,好像也是最贵的,父亲为了省钱,经常下了班就去南村捉蝎子,捉的多了,就卖给药店。那年月,五六千块钱可是个巨大的债务。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51元。为了还债,母亲病没有好利索,还不能独立行走,就在家里给人家带孩子,带一个月挣15块钱,最多时同时带三个孩子。老天爷终于开眼,在第四个年头,母亲的病好了,可以工作了。她到三库去包砖。三库是二矽车间的成品库,包砖,是用草绳把几块耐火砖“包”在一起,一般要密密匝匝地缠绕两层,以防在运输途中磕碰造成缺边掉角和破损。那一包砖,最少也有二十来公斤。母亲一干就是好多年。并且终于还清了借亲戚朋友的钱。后来,母亲她们那批“家属工”终于在政策的关照下,全部转为了“正式工”。后来,母亲受照顾,在二矽车间打扫卫生。再后来,又受照顾,到职工宿舍看楼门,上夜班的时候兼给职工放电视。那时候,绝大部分家庭都没有电视,厂里给每个职工宿舍配备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丰富职工业余文化生活,那时很少家庭有电视机,很多家属和学生,晚上都去看。家里借的钱是还完了,但家里已经家徒四壁了。母亲是个特别要强的人,不仅工作不甘落后,生活也不甘落后,暗暗下决心,别人家里有的四大件“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咱家也要有!父亲从部队转业时,靠津贴带回来一辆旧飞鸽牌自行车和一台没有牌子的收音机。母亲患病举债期间,这两样东西坚持着没有变卖。自行车供父亲买药、捉蝎子省劲快捷,收音机供我听“小喇叭”长知识。这样,只需要攒钱再买两大件就可以了。但是母亲要强,缝纫机非要买最好的上海名牌“飞人牌”,手表要买进口的“梅花牌”,这和买四大件几乎没什么区别。当时,进口的梅花表360元,是国产上海表120元的三倍!母亲的节俭真的是到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地步。家里炒菜,总是用个很小的调羹勺比量着,不能多倒一点。家里的面吃完了,把面袋子反过来,用案板接着从上面扫下来的面,再做顿面汤。家里买什么,都要记账。我上学的书包,是用老家的土布缝的,弄得个别家庭富裕的同学笑话我背的是“老杂皮”(他们对农村人的称呼)书包。邻居李叔叔、陶阿姨两口是厂里的技术员(后来双双成为高级工程师),喜欢我,母亲给他们带过孩子,他们给我买了新书包还有铅笔盒,希望我好好学习。我没有辜负他们,学习成绩在班里总是数一数二,如果不是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我就直接跳级了,班主任已经找我讲过直接跳到四年级。后来,在中学,我依然学习特别好,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学霸”,可惜中间冒出来个张铁生,邓小平重新出来工作后所做的工作,也被定为“右倾翻案风”,被“四人帮”反击。数学老师悄悄对我说,你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好了,准能上个好大学,可惜了……母亲的愿望在她的节俭下实现了!父亲戴上了心仪的手表,母亲用上了期盼已久的缝纫机。母亲在她将近50岁时还学会了骑自行车,家里又买了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她居然能和父亲一起骑着车子回老家了。</p> <p class="ql-block"> 母亲大名蔡凤英,名字里有个“凤”而且还有个“英”,是属小龙(蛇)的,但她跟别人总是讲“属小龙”,我感觉是不甘被归于蛇,想为龙,哪怕是小龙。由此可见母亲的强势和要强,甚至有点任性。父亲大名宋书君,属牛,是个标准的老黄牛,厂里很多人都说他是个“老好人”,有两层意思,人好,是个和事老,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暗合了名字里的“君”字。母亲常常呵斥父亲“见了三岁孩子也上烟!对谁都那么客气!”父亲总是一笑了之。父亲小时候上过几年学,算是“高小(小学五六年级)文化”,对应了名字里的“书”字。母亲待人也有非常热情的一面,而且热起来像团火,但冷起来则冷若冰霜。我记得,父亲的两个要好朋友,一个是电工房的仁师傅,一个是父亲的徒弟崔小宝。他们两个都属于“一头沉”的单身职工,老婆孩子都不在跟前,一天三顿饭要去职工食堂买着吃,贵且不合口。母亲一做好吃的,就让我去叫他们,仁师傅有时候一天两顿饭都是在我们家吃,崔叔叔的老婆孩子来探亲,全在我们家吃住,大女儿还在我们家“寄养过”小半年。但后来,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母亲跟人家翻脸了,骂仁师傅“下才(贪吃)死了”,说崔叔叔“太精了(抠门)”。再也不让人家来家里了。母亲一度特别宠爱我的堂姐夫书安和表姐夫世杰。书安是个能人,木工活、泥瓦活都会,还会修农机具。老家的房子过两年总是找他维修,家里的两个箱子和碗柜也是让他给做的,除了管饭,没有给一分钱。后来,他办机械厂要买台车床,来跟母亲借了2000块钱,两年后还了回来,但是没有给一分钱利息。因此,母亲就再也不跟他“共事”了。世杰是西昌卫星发射中心退役的军人,转业到一拖“六六五”(制造过军用卡车,仿制过苏联坦克),是个技术非常高的人,那时候就能把铝板焊接起来做成永远烧不坏的烧水壶,人聪明,嘴巴还甜,见了母亲一口一个“大姑”。每到星期六下午,母亲就让我去请他来家里吃晚饭,这个惯例一直维持了两年多。后来,因为他“参与”了他妻子,我表姐,母亲的哥哥家“分家”的事,母亲说他和表姐想独吞家产,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母亲很厉害,眼里揉不得沙,吃不得一点亏,看不惯巴结领导的人,爱跟那些人吵架,甚至记仇。结果,人家都承认她能干,有本事,她却连班组长都没当上过,一直是个“群众”。母亲是家里的掌权人,父亲开了工资,留下抽烟的钱,其余的全部交给她。父亲乐得其所,说“不管钱,不操心。”我小时候母亲没有给过我零花钱,没有买过任何玩具,自己做的弹弓、木头手枪,纸折的飞机等,就是最常玩的玩具,看到别的孩子玩跳棋、军棋羡慕得不得了。母亲也没有给我买过零食,只有在我有病感冒发烧了的时候,才会给我买一毛钱(大约二两)的饼干或者几块水果糖,还有一次过生日的时候给我煮了个鸡蛋。</p><p class="ql-block">我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发工资,如数上交。母亲说“你这钱,我一分不要,都给你攒着,娶媳妇。”但从那以后我发的奖金、加班费、夜班费、保健费等工资以外的部分,加起来由大约有10块钱,后来逐步增长到15块钱,母亲全部让我自己掌管,但不能吸烟喝酒,不能“吃嘴”(买零食),必须买有用的东西。我的那些钱全都用来买两样东西。一是书。二是半导体零件。中学时代就爱好无线电,和几个爱好者整天混在一起,照着书本里的电路图,自制半导体收音机。参加工作后,发挥这方面的特长,搞了路灯照明自动控制和龙门刨床无级变速“技术革新”,荣获团中央授予的“新长征突击手”称号。买书,订阅杂志,是我的嗜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停刊的杂志开始复刊,我就订了《无线电》《电工》《今日中国》《摄影世界》《人像摄影》等杂志,后来又偷偷订了《诗刊》《人民文学》《译林》。母亲非常反对我看小说及文学类作品,说那都是“闲书”,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茶喝,见到我看“闲书”就呵斥我“没出息!”我反驳道“国家主席还看小说呢。”母亲说“人家是国家主席,想看啥看啥,哪怕看鸡叨架呢!”我无言以对,但我还是偷偷地订阅,偷偷地阅读,《哥德巴赫猜想》带给我的兴奋,《高山下的花环》带给我的震撼,让我很快陷入了“文学青年”行列,还偷偷地参加了厂里的第一个“文学小组”,在《洛阳日报》还发表过《涨价风波》等小小说。改变母亲对“闲书”看法,可能是因为那年《中国青年报》掀起的“知识竞赛”热潮。整版整版的题目需要选择、判断、填空、简答。那时候没有百度这样的搜索引擎,只能去书籍里查找。在此前,我从女朋友(后来的夫人)那里得知宣传部分配到两套《辞海》,而宣传部只订购一套的消息,立即把另一套订购下来。那是文革后修订出版的第一版,分上中下三册,定价60元,几乎是我两个月的工资。我从这套《辞海》里查找到了很多其它地方找不到的知识,在那次竞赛中得了奖,名字上了《中国青年报》的获奖名单,全厂只有我一人!全厂上下,尤其是在机关和街坊里,一时间我成了议论热点。从那以后,我买什么书,订什么杂志,母亲一概不管,以至于到如今家里书籍泛滥(类别很杂)。</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母亲替我管钱,是为了给我娶媳妇,她说到做到,我结婚时,不仅把我的钱全给了我,还倒贴不少,除了置办家具宴请亲友等开销,另外给了我三千元现金。在当时,我的月薪是38元,差不多是我将近7年的工资!</p><p class="ql-block">找对象,母亲的愿望是找个听话的,身体好的。比如农村来接班的。一直拐弯抹角地暗示我、催我,说谁谁谁,我同学都找了,都结婚了,都快有孩子了……在她几乎对我失去信心时,得知我谈了个对象,就迫不及待地要看看。我没同意,她在邻居邱阿姨的帮助下,趁厂里开运动会,去偷偷地看了看。回到家忧心忡忡地说,那么瘦,胳膊跟蔴杆一样。没相中。邱阿姨安慰她说“人家身体好着呢,长跑总拿第一名!”母亲缓了缓问我:“她吃肉不吃肉?别像你一样(不吃肉)!”我赶紧说“吃,吃!”母亲的心思我懂,是担心瘦弱、挑食、不结实(爱生病)。在找对象之前,母亲为我的工作可谓是搅尽了脑汁操碎了心。首先是能不能进厂,第一批进厂,进本厂。母亲穿梭于街道主任、工宣队长、人事科长之间,为我说好话,给人家送礼。母亲能说会道,说好话,不成问题。她知道,光凭好话是不行的,就让父亲去送礼。父亲脸皮薄,似乎还不愿意那么做,说“我不去,要去,你去!”母亲真的就去了,而且很会送,送的都是农村的土特产,粉条、小磨香油什么的。收礼的人喜欢,而且没有“受贿”之嫌。我顺利被推荐、招入国有大企业洛阳耐火材料厂。其次是工种问题,被安排到什么岗位做什么工作,在那个年代,几乎是决定你人生道路的问题。那时候,洛阳的十大厂,几乎都有不成文的潜规则,本厂子弟优先安排好岗位好工种,外来的安排到较差的甚至是最差的岗位工作。而不论是本厂子弟还是外来的,有关系有路子的,会被安排的更好甚至是最好的岗位。耐火厂那时候的方案是,本厂子弟,男孩子统统去钳工岗位,女孩子统统去辅助岗位,其中几个中层以上领导的孩子,特批进了仪表组、电修班、变电所、化验室。我从小爱好无线电,爱摆弄电器,去干电工是我的最大期望。电工也是三大好工种(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之中最令人羡慕的。母亲再接再厉,继续为我奔走呼号,去跟有关领导讲我的特长,从找管人事的说好话,去找车间主任、书记说我的本事,还在家里亲自下厨请有关人员吃了一顿。我的工作安排如愿以偿,成了那批进厂的男孩子里唯一的电工,他们不解地惊诧道:“他爸也不是当官的,他咋去当电工了?!”我没有给母亲和关照我的领导丢脸,在市总工会组织的全市技术大比武中荣获“十大状元”,在厂里被抽调到技术革新小组,参与自动压砖机的研制……九、婚后,母亲全心全意支持我们工作。我们俩,得了很多先进,获过不少荣誉称号。母亲会在亲友面前骄傲地说“俺家的锅碗瓢盆用不完,都是孩子们得的奖。”母亲特别急于抱孙子,总是在我们面前吹风,谁谁谁,你们同学,你们一块进厂的,怀孕了,生了……那时候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能生育一胎。我是独生子,父母虽然没有说过,但肯定是希望生个男孩,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夫人怀孕后,不少好心人都对我们说,看样子肯定是个男孩。偏偏不巧,生了个女孩。但我没想到,母亲比我还想得开,说“生啥都一样,人家花木兰不是比男的还厉害。”此后,母亲时不时还会哼上一段豫剧《花木兰》。母亲非常娇她的这个孙女。过去家里没有暖气,母亲给孙女做的棉衣、棉袄、棉鞋、棉袖头都是最厚实的,用的都是新棉花。喂饭的时候,把孙女抱到炉台上,让孙女边烤火边吃饭。夏天,吃完冰糕,要站到太阳地里晒出汗才行。母亲还特别护短,听到有人说孙女有点黑,不好看,便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质问,俺哪儿黑?俺咋不好看?母亲有了孙女后,特批我买了照相机,可谓是允许我买的第一个大玩具。那个年代,照相机相当于奢侈品,“三转一响一咔嚓”,那“一咔嚓”指的就是照相机。我记得那是第一届“牡丹花会”,全家出动,逛王城公园,拍照留影,还买了只烧鸡回来吃,拍的那张女儿啃鸡腿的照片最逗人。母亲有了孙女后,对待儿媳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由全力支持工作,转为看不惯。看不惯儿媳早走晚归,看不惯星期天不休息,看不惯无偿加班,甚至讽刺说“家懒外勤!”“当先进有屁用!”并经常叫苦叫累,儿媳一心扑在工作上,顾不上做家务,更不会做针线活,婆媳关系一度很紧张。真正彻底扭转这种局面,改变母亲态度的,是我们俩人双双在一夜之间,被一手遮天的领导以莫须有的理由免职。免去我们职务的红头文件上的理由是“根据工作需要”。母亲比我们还想不开,经常坐在厂门口怒视办公大楼,怒视她心里的坏蛋。母亲坚信她的儿子、儿媳没有错,儿媳年前还被评为集团公司优秀党员,十佳干部,儿子是团市委评出来的“优秀团委书记”。夫人被迫离开洛耐集团(原耐火厂),应聘到洛阳联想计算机公司工作,由于上班路途较远,总是早出晚归,母亲早晨总是提前把饭菜做好,晚上总是把饭菜围在炉台上热着。后来,她老人家住进养老院,夫人是天天去看望她。我们每次去看她,她总是问“工作好不好干,人家看你们高不高?”</p> <p class="ql-block"> 母亲能说会道,总是嫌我嘴笨。母亲给人家说成过好几对“对象”,我虽然做过八年青年工作,却没给人家说成过一对“对象”。改革开放之后,母亲还给人家介绍过工作,解了不少人的“难”。人家念及她的好处,逢年过节必来看望她。母亲在养老院期间,特别会表扬人,而且编成顺口溜夸养老院的护工、护士、领导好,上面来检查工作的,外面来采访的,总是要安排到她这里,上上下下都夸她“那个老太太可会说了,脑子可管用了。”来吊唁的亲友,都夸老太太长寿,母亲生前也自满地说“俺家,就我活的岁数大了。”大家都想知道母亲的长寿秘笈。其实,母亲没有什么秘笈,退休之前过的都是苦日子,退休之后也谈不上膳食营养全面,也没用过任何保健品,住进养老院之后,除了养老院的一日三餐,最爱吃的和离不了的就是冰糖,蛋糕,奶粉,生鸡蛋(每天早上用开水冲成鸡蛋茶喝)。常用药,阿司匹林肠溶片,尼群地平片,氯霉素眼药水,仁丹(应该不算药)。要说有秘笈的话,我认为就是“任性”。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发脾气就发脾气。</p> <p class="ql-block">母亲是个任性的人,她的后事必须按照她的意愿安排。我和夫人商量过将老两口的骨灰撒入大河,但听说环保有要求,如今河道不让随便撒骨灰。我们又联系了“凤凰山集团”,拟于感恩节那天去凤凰山“树葬”。结果,还是按照母亲的第一愿望,把她和父亲的灵骨送回了老家。堂兄二哥文玉,家里有一亩自留地(责任田),年轻的时候带着村里的年轻人,组建了建筑队,跟着大的建筑公司干过不少工程,在村里找了几个小老弟,看了方位,挖好了墓坑。堂兄五哥文洪,退休前曾多年担任高中毕业班语文教师,因教学成绩突出被提拔为校办主任,文采和组织能力超棒,写了感情真挚的悼词,主持了骨灰安葬仪式:龙邙垂首致哀,伊洛呜咽放悲,人活百年为长寿,叶落归根得安宁。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在这里安葬逝去的老人,我受逝者儿子、儿媳的委托,主持老人的安葬仪式。两位逝者都是90多岁的高寿老人,按照古人的说法,今天两位老人的丧事属于喜丧。所以,我建议各位亲朋好友在安葬老人的过程中,请保持肃穆安静的心情,恭送二位老人平安入土。</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母亲,亲爱的母亲,音容永在!</p> <p class="ql-block">2024年1月9日,初稿。</p><p class="ql-block">2024年11月2日,母亲逝世一周年,定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