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扫地的年代

清源一木

文/图：洪亮 一 那是一九六六年春天，一个风和日丽星期天，黄天从老师骑自行车从南星中学回到文斗村老家时跟老伴柯氏说:“今日回来半路上一群叽叽喳喳麻雀迎面飞过我头顶，啪嗒一滴鸟屎滴沾在我额头，嗯，顿时觉得晦气很懊恼。这群麻雀太可恶，怪不得毛主席老人家对麻雀恨之入骨，列为四害公敌令全国百姓扑杀，满门抄斩。”柯氏本是虔诚佛教信女，听夫君这么说脸色骤变，忐忑不安起来:“孩子他爸你……你将大祸临头了！赶紧洗头换衫裤，我出去乞讨七户人家米来煮(止)煞消灾避祸呀！” “别大惊小怪，”天从镇静地说：“咱家平生不做亏心事，世上哪来切齿人？” 柯氏赶忙烧了一大锅热水让夫君洗刷干净，执意出门去讨要七户人家七调羹米粒，“不用，别去！”天从这回吆喝不住一向言听计从煮饭婆了。 　　平静过了几个月后，一场声势浩大，史无前例政治沙尘暴席卷而来，大字报贴满校园，传单满天飞。那些上学期温良恭俭让，声声句句老师好，黄先生早的学生，咋啦一转身就变成口口声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威风凛凛的红卫兵造反派呢？ 南星中学的臭老九黄天从首当其冲，学生红卫兵揪他上台挂牌批斗。“反动学术权威、黑帮、敌嫌、漏网右派、里通国外……长期跟海外大资家吕达民勾搭，为了得到资产阶级那几枚臭钱——办学经费，向资本家下跪叩首，妄图让资产阶级来统治南星中学，其心何毒也。看，大家看，黄天从左手臂刺青着孙中山头像，足够证明他早年是国民党三民主义追随者，是蒋介石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大帽子扣得黄天从抬不起头来，先后批斗了三七二一场，脸肿鼻青奄奄一息。 　上图：泉州五里桥 在一个月明星稀夜晚，天从独身来到校外不远处那座建造于宋朝绍兴（1131年）五里桥徘徊许久。八百年古桥历经台风海啸日机投弹，千军万马踩踏，命运多舛摇摇晃晃硬是不倒，大破三封四旧那场七级地震，五里桥中亭那些古石雕神象也在劫难逃，锤击棒打得东倒西歪。天从心绪绝望想一头栽进海底了结坎坷一生…… 却有许多牵挂下定不了自尽决心。人这种会自杀的所谓高等动物想死也得找个好时辰，别像那位人民艺术家老舍跳太平湖自溺，造反派还不放过他，骂他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死得不是时候呀！ 据苏联老大哥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一文介绍：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只要放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思想灵魂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可是中国的臭老九深受孔孟封建主义思想毒害，仅仅用那三招是没法拯救灵魂的。还得让红卫兵批斗三场合，还得放逐农村劳动改造三年才能脱胎换骨、浴火重生。二 六九年文革斗批改正在进行中，黄天从和二十几个顽冥不化死不悔改、靠边站有这样历史问题、那样十恶不赦罪行的臭老九、“刘少奇的代理人”，发配到南安后坑农果场去锄禾日当午。天从放下斯文的臭架子，摘下眼镜，脱下皮鞋，穿上黑万里鞋，捲起裤管来做农夫。日挑百担杂土给果树覆培新土壤。累得腰疼脚麻，跌坐田园地头直喘粗气，自嘲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了，自我阿Q精神胜利一回。真是黄连树下吹箫一一苦中作乐。 　一日，有安海镇仁寿村朱某人特地找到后坑来，恳求天从先生撰写一副新厝大门藏头联，交谈中朱某人借机问说：“黄先生近来有写诗文否？我以前拜读过你创作的诗赋甚好，尤其你写五里桥的回文诗！”一句话激活起泯灭已久的诗情，他泛想起苏轼、欧阳修、黄庭坚贬谪边关荒芜之地，身处逆境厄运时，依然乐观向上风骨犹存，创作出千古不朽的诗篇。于是乎诗兴复发，辗转反侧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半夜起床来改动一字乃是常有的事。 那是个随便上纲上线揪住辫子不放的年代啊！写诗也得暗地里偷着写，有位先生抄家搜出日记本说是在家里写反动日记，多挨了一闷棍。现摘录黄先生在农果场写下的几首诗词让诸位品鉴。鹤山行一一本事诗四首一别居偏壤鹤为鄰，荒社石庐好寄身。水复山重欣有路，松青竹翠喜无尘。舍巾即笠从犁耜，投管挥锄去草榛。世事如麻终可理，应新来此作耕人。二鹤山莊稼四時盈，美果嘉禾草木青。樵客初逢殷慰指，田翁才晤益关情。侵晨相约理荒秽，蒲暮互查议失成。锄耨耕耘栽种式，此间方显自知明。三田家风味胜时珍，晚岁山居识更真。香豆甜瓜清腻口，稠糜粘黍益赢身。村姑陌上培新种，农叟道边斫舊柚。园事归来相约召，煮茹烧笋勒杯频。四东风浩荡鹤山昂，万物争妍齐向阳。四野辉金流馥鬱。群峰叠翠焕祯祥。事兴伟业家家庆，人示真诠处处扬。堪叹林间梳羽鸟，轻音未解唱无疆。 菩萨蛮——果林专业一果园桃李花含露，穿花蛱蝶翩翩顾。园叟嫁枝灵，姑娘下剪精。东皋迎雾上，边作边歌唱。香味天天浓，果红人亦红。 鹧鸪天——果林专业二果树亭亭草色青，枝头好鸟喜和鸣。果农种果心灵巧，花女疏花手艺精。多整理，細经营，株株硕果艳橙橙。夏秋炎热堪消渴，须谢园丁勤作成。 如梦令——东楼南窗即景窗外萧萧梅雨，山里濛濛煙雾。午枕觉来时，鹊噪鸠，啼不住。清素、清素，番石榴花香吐。 　年底宣传号召大家过一个革命化春节，人无肉一斤，鱼无一条，蛋无一个。巧妇柯氏拟煮韧饼卷，五味菜，备些炸枣，算是欢欢喜喜过个年了。“真是兴无灭资、越穷越革命啊！”天从苦叹连连，感叹百姓日子过得艰苦，鸿儒寒酸呀。他联想起教册苏义先生偷挖蕃薯过大年见笑事，彼此彼此矣。 天从在后坑农场涅槃三年获得光明重生，重返南星中学执教。七六年获准退休。一生吃饱粉笔灰，浇过几番桃李，有所感悟，乃作诗一首:退休书怀少小离家早，终无一艺精。滥竽混绛帐，挟管诈虚名。子岁出庐舍，辰年返户庭。村居栽劲竹，风月沐余生。 天从退休后醉心诗书两道，曾任香港东南亚年鉴诗坛顾问，武荣诗社顾问，南安书法家协会名誉会长，有书法作品拓稿河南朱仙镇岳廟碑林，南安石井郑成功碑林。 一九九六年，南星中学六六届高中毕业班召开首次同学会，为了这次迟来的同学聚会，在香港澳门外地拼博的同学特地赶回来，老班长特地把黄天从老师请到南星中学与大家见面座谈，时光已逝去三十年，同学们年近半百白发生，先生持杖步履蹒跚，大家见面感慨万千，相拥而泣，原来分成对立两派同学冰释前嫌，一言难尽把酒言欢。 黄天从于2001年12月16日逝世，享年八十有四。 　各界人士纷纷前来吊唁一代鸿儒，有学生附挽联： 天哭地哀君有泪 从今而后我无师 生前好友师生曾仁义、王良颜、吕良路、王辉煜、杨新辉、陈琼芳等人集资将天从写的诗词对联书法作品编辑校对付梓成册，书号《白水集》，白水无味耶。 2024年10月洪亮老师写于福建漳州 　　作者简介：洪亮地址：福建长泰县岩溪镇锦昌路240号手机（微信）：15396352470邮编：363902邮箱：hongxiaoyang250126.com 感谢洪亮老师授权发表，2024.11.4日编发于福建泉州。 此文获得2024年全国首届国彩杯原创文学网络电视大奖赛“文学之星”、专家评审金奖。 △视频是文学教授专家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