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自由故“—— 一只哲学猫的故事｜晓雯

清华1928女生汇

【小编的话】人会有“围城”的困境，猫或许也会有。

（本文选自公众号：朝花夕拾诗酒人生）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不代表「清華1928女生匯」的觀點。

　　2022年6月13号晚上9点多，我们俩在小区散步。那天聊得高兴，都快10点了才往家走。半路上遇到一只黑猫，贴着我们的腿走，不时倒地亮出肚皮。我们俩养了两条狗，但对猫不太解，陆二哥胆子大，蹲下胡撸人家肚皮。他一路跟了我们有1、2百米，我们没见过这么胆大粘人的流浪猫。二哥说：要是他跟着我们到楼门口，那咱们就把他领回家。果然，他跟到了单元门口，二哥一把抱起他，带回了家。

　　我马上给他倒了点酸奶，他吧唧吧唧喝起来。

　　我给24小时宠物店打电话，然后两人一猫赶去。大夫简单检查一下，说是一岁左右的小公猫，已经绝育了，毛被剪短了，身上挺干净，像是家养走丢的。抹了内外驱虫药，买了猫粮猫砂，大夫说等等两三周以后看他的情况再给打疫苗。这是中华田园猫，四蹄雪白，肚皮上也有两块白的。我立刻命名他为“踏雪”，他成了宠物医院的会员。

　　然后他就在我家住下啦！不过没几天就改名叫陆啸虎了，“踏雪”特文艺但拗口，以后我们就小虎小虎地叫上了。

　　猫是夜行动物，白天能一睡大半天，晚上开始夜生活。我经常半夜被他叫醒喂猫粮，后来才知道其实猫跟狗不一样，狗得定时定量吃，猫随时吃两口，自己有数不会撑着。我下单买了猫窝、磨爪器、爬架、猫砂盆、自动喂水猫食盆，还有皇家猫粮、零食等等，他居然对小鱼干不感兴趣，这是流浪猫吗？

　　一开始他想上床，我立刻把他赶下去，后来不忍心，就买了专门给猫擦洗的湿巾，时不时擦一次。他从睡在我脚下，一点点爬进我的怀抱，我步步退让，几十年来对床的洁癖（我们家禁止穿外面衣服坐床上）也给治好了，只不过还坚持最后的倔强-不许他上枕头，夜里睡梦中我俩经常在枕头上撕扯。

　　作为一只公公猫，他粘人的本领比我们家那两只狗还厉害，一摸就亮肚皮，嗓子里咕噜咕噜，非常享受。即便呼呼大睡时，我一摸他的脖子耳后或理理他的毛，他会立刻回应以咕噜声，真是个惹人爱的尤物。我老家有个词叫“识惯”，就是对受到的娇宠极其敏感并即刻回应，知情识趣。他用各种声音表达情绪，娇滴滴软绵绵、急促（被关在抽屉或柜子里出不来求救）、大声要吃时的尖利、哀怨凄婉，还会叫妈，感情非常丰富。我跟陆二哥笑到，如果年轻时我有啸虎一半的娇憨温柔优雅善变高冷，几个二哥都能搞定。

　　毕竟是猫科动物，不像家里的忠狗随时准备迎接主人的呼唤。他懒洋洋地趴在离我脚边两尺远的地方，我呼唤，他看一眼，经常动都不动，有时嫌我太腻乎，会挣脱我的怀抱远远趴着。

　　他在家里闪转腾挪，有时发疯似的在阳台和北屋之间来回乱窜，如黑色的闪电。又有时穿过阳台栏杆，趴在外侧边缘，看楼下的风景。我这个恐高症患者一看到他似闲庭信步，脚下就是四层楼，不禁腿软。他经常在那儿一呆就是好长时间，似老僧入定。

　　我一个月后带他去体检打疫苗，特意问大夫我们家没封阳台，猫会不会掉下去摔坏，他说没事，有只猫从18层楼掉下来也不过受了点轻伤。我这下放心了，而且想着在我家生活这么幸福，他不至于跳楼逃跑吧。

　　儿子早就去上大学了，我们两个空巢老人有了小虎，生活平添好多乐趣。每天我看书画画时，他在旁边捣乱或酣睡；晚上陆二哥回家，一定要胡撸半天；睡前两人争着摸他逗他，晚上他暖暖的小身子贴着我（也不嫌热），我又找到了新生的儿子在怀里拱来拱去的感觉。

　　为促进和他的感情，我每天都要喂他一两支猫条，没事就拍拍大腿示意，他会知趣地跳上来让我摸，我们俩都很享受。当然后来他就把我的腿当台阶三级跳上桌子了，桌上的风景更好。

　　两人一猫岁月静好，二哥感慨说不是我们捡到小虎，是小虎把我们捡回来的。

　　7月下旬我有事离家，小虎白天就一只猫呆着了。第二天晚上，二哥来电说小虎跑了。据他说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只有阳台门留个小缝让他在外面用猫砂，只能是从四楼阳台栏杆钻出去跳了楼。我惊问怎么回事。他说可能白天他把卧室门关了（平时我在家都是开着的），小虎进不去，又见不到我，以为我不要他了。

　　我不好责备他为什么关房间门，只能说跑了就跑了吧，我们的缘分也就这一个多月。我心里很失落，要求陆二哥每天晚上在小区里转圈呼叫小虎。

　　三天后的后半夜，陆二哥应酬到夜里两点，醉眼朦胧到单元门前台阶下赫然看到陆啸虎蹲在地上，他一把抱起就回了家，立马开罐头，并在家庭群里报告了这个喜讯。我早上看到，大喜过望。当天是周末，他昏睡了一整天，看来离家出走的日子过得艰难，累坏了。希望他浪子回头改邪归正收收心，生活的毒打也让他长长记性。

　　8月中旬我回来了。见面当然跟小虎一通亲热，感情比以前更升了温。

　　我回家后补交哲学课作业，他就每天在桌上趴着看我、睡觉。他老压在我的哲学书上，我戏称他是只哲学猫。累了我们就玩逗猫的小老鼠，他很喜欢。我拥有八个自信以为他肯定不会再逃跑了，因为我回家了嘛（事实证明我没那么重要）。

　　但他还是经常坐在阳台外沿，若有所思。我家在小区的最西边，外面是小区围栏，楼下走车，挺热闹的，他大概是看风景吧。

　　8月31号晚上，雨后，我下楼散步，在小区东门的路上看到一只小黄狸花猫，心里一动，唉，救不过来呀。散步回家后坐下一会儿，看到小虎窜上对面陆二哥的椅子，旋即跳下，走向阳台。不久“咚”的一声响，声音很大，我立刻跑到阳台，他不在，心里一沉。然后呼唤着“小虎小虎”把家里查了个遍，床底下、衣柜底下、厨房橱柜，都没有。又愣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声音。我就肯定刚刚那一声“咚”是他从四楼跳下落地的声音。还好底下是草坪。

　　我立刻下楼围着四周转了几圈，声声呼唤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陆二哥也回来了，我们一起去找，在他落地点附近搜寻，碰到了我之前遇到的黄狸花，猜测有可能小虎听到朋友的叫声就奋然一跃而下，追随流浪猫大部队去了。

　　我很难过，陆二哥说你这学了哲学、宗教、心理学的人，怎么这种事还想不开？我说我又没学猫的心理学。

　　不过慢慢想想，他也许是为了放飞自我，毅然抛弃了富足的中产生活、皇家猫粮、顽皮罐头和人类的爱抚。

　　冥想之中，仿佛隔空听到流浪猫们和陆啸虎的对话：

　　一流浪猫问：“你咋又抛弃爸爸妈妈来跟我们过苦日子啦？”嗤笑声一片：“还爸爸妈妈，流浪猫天生地养，什么爸爸妈妈！”

小虎答：“对对对，就是男人和女人。你们简直想象不到我在他们家过的什么日子，你们谁睡过席梦思？还有猫粮，好心人喂的才多少钱一斤？女人一天到晚心肝儿宝贝叫着，晚上我能钻她怀里睡觉！咬坏了窗帘都没批评我。”

问：“那你这么幸福，干嘛还跟我们凑一块儿啊？不嫌我们脏”？

 答：“兄弟姐妹们，我憋闷得慌啊！单元楼房就那么大，我才起跑就得踩刹车了，每天眼巴巴在阳台上看外面的世界，回忆以前肆意奔跑的酷爽。小区围栏算个啥，我一垫脚就翻过去了，想逛哪儿就逛哪儿，还有能跟你们这帮好兄弟一起厮混——日子是苦了点，尽喝脏水，吃便宜猫粮，垃圾分类以后垃圾桶都没得翻了，可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记不记得《猫和老鼠》里有一集，Tom的主人离家后，他招一伙野猫来家里开party，闹了个天翻地覆。咱们流浪猫都喜欢凑热闹，那天楼下小黄一叫，我就心一横跳下去了，还好没崴脚，在风雨里自由奔跑的感觉太爽啦”！

　　第二天晚上我在小区里转圈，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回应我的是一片寂静。我算着日子，上一回是出走三天回的家，这一回也应该差不多吧，估计是忍饥挨饿的极限了。我们预备明天后半夜出门寻找，因为晚上人太多他不敢出来。那天陆二哥和我一起找，他说随缘吧，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人家就是喜欢流浪呗。我白天刚看了一篇文章，说家猫能活10几年，流浪猫也就两三年的寿命。可我们不是猫，不了解流浪猫的苦乐，用人的眼光看他们当然不如家猫幸福，能寿终正寝。可流浪猫也许并不以为苦，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过两三年，也许好过关在家里过十几年。猫和狗不一样，狗是一定要找个主人的。谁知道呢，我该放下啦。

　　第三天下午大约四点左右，我在家突然听到熟悉的一声猫叫，就是小虎被关在抽屉或柜子里出不来时的求救声，我冲到阳台上大叫小虎，又一声回应，对面楼最西边单元门口坐着的不正是小虎吗！

　　我拿上一根猫条穿着拖鞋就冲下楼去，在门口正巧碰到陆二哥，我大声说小虎就在前面楼门口，陆二哥和我一起狂奔而去，小虎看见我们居然要躲闪，我撕开猫条奉上去，他舔了两口还要跑，被陆二哥赶进单元门瓮中捉鳖。

　　回家了！我给他开了罐头，他吃了一半就呼呼大睡。我们俩猜测这两天他的日子虽自由但没那么放松，不会像在家里那样四仰八叉一睡半天，“睡觉都得睁只眼！”（《编辑部故事》里余德利的台词，形容防着他媳妇）没有干净水喝，没有好吃的猫粮，我们也不清楚是否有人定时喂食。还挺聪明，知道家在小区最西边的路旁，只不过这次找错了，到了对面的楼。

　　他居家的极限是一个月多一点。两天的逃亡有奔跑的狂喜、探索的快乐，也有饥饿和风险，自由都是有代价的。正如《出埃及记》里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在旷野漂流，有人怀念埃及的肉锅一样，做奴隶可得衣食温饱，要自由却得在荒野流浪，如何选择？

　　他回家后对我们表达了特别的依恋，睡在我们的书桌兼餐桌上（要跟我们在一个视水平线上），守候在厨房门口看我做饭，我洗澡他守在浴帘外，晚上睡在床边的窗台上，半夜在床和窗台之间来回跳跃，经常在我身上踩来踩去，颇有份量。他刚到家7斤重，一个月后是7斤6两，现在我估计不止8斤。毛色油光发亮，脖子变粗了，小屁股也圆润了。

　　昨晚楼下又听到猫叫，他一下子竖起耳朵。我连忙把阳台门关严，等了好久下面没声儿了才又打开门。我一边在写这篇文章一边觉得自己好笑，我怎么可能永远把他关在家里，从此不再让他接触外面的世界，跟坐牢似的，这是他想要的吗？

　　他肯定也有矛盾的时候——依恋跟我们的亲情，享受好吃好喝好玩；可他心里还有对纵情奔跑的渴望，对朋友的想念，所以跟围城一样来回进出。我甚至觉得这是个有思想的猫，想走就走，想回就回，虽出乎本能，却比人洒脱，走得决绝，回得理直气壮。

　　人和猫差不多一个理儿。大部分的人工作都是为了生存，朝九晚五（甚至996），同侪的竞、领导的重压、行业不景气带来的不确定性，对名利的追求、对自己和他人的苛求，以及自我实现、自我设限、那些不能释怀的怨和恨…，所有这些都是人主动或被动编织成的牢笼，只不过不同的人笼子有大有小。其实人也应该跟小虎子一样离开牢笼，去远方、去放飞。不过小虎出走后还有回家的机会，而突破牢笼的人还愿意回去吗？或者说可能不得不回去，因为笼子虽是束缚，但也给人安全感。人有自由意志，“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真正突破牢笼的人，觉悟的人，付得起自由代价的人，太少了。

　　还有一个更大的、几乎笼罩了所有人的笼子，就是对思想的禁锢。

　　我决定一个月后（就是他快到居家极限的时候）主动带他下楼放出去，避免他跳楼摔断腿的危险。他愿意回家我们欢迎，若从此一走了之，我们也尊重他的选择。

　　不过我最近增加了喂猫条的数量，以及更多的爱抚和对话，希望以家庭的温暖感化他的心，这算是驯养吗？我太有心机了。

2022年9月7日，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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