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老屋值得牵挂

天马不行空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挖掘机伸出长长的臂膀,接触屋瓦的瞬间,我转过身去,说好不哭,但还是没忍住。随即,瓦蓝的天空背后,传来瓦片“哐哐当当”粉碎的声音,我的心紧了一下,知道那无数的瓦片像被折断翅膀的蝴蝶,在地上黯然神伤,瞬间化着了一缕灰尘。眼泪涌了出来,我转过来,朦胧中看到挖掘机已经向墙壁伸了过去,那墙像老人趔趄了一下,最终扑倒在地,四下的灰尘漫天而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和我并排站着,举着手机在录像,他用一块毛巾遮着口鼻。我看到他的眼里,有硕大一颗泪珠,像是荷叶上滚动的水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知道父亲舍不得。他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多年,劳作、奋斗,生儿、育女,老屋和他早就融为一体,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唇齿相依。老屋伴着他哭,伴着他笑,就像一位母亲,对儿女始终不离不弃。可惜老屋终将被即将呼啸而来的高速公路穿透,不得不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化为一片乌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其实也舍不得。对我而言,老屋在,故乡就在,它是根,是魂,回忆的时光都是因老屋而存在、而依附、而闪亮,而这之后,我的回忆又能指向何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给爱人发微信,说心里好疼。她劝慰道:它并没有消失,将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您的生命里。我也知道,老屋永远在,所养的狗狗、猫猫和鸡鹅都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这是一次毁灭,更是一次新生,只是情感上一时不能接受,同时也不知道,我该给“家人”怎样的一个出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大早,我就没看到阿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平常的时候,我刚走到晒坝,离家还有五十多米,阿黄就叫唤起来。叫声响亮、清脆、高昂,和见到陌生人那种急促的吼完全不同,它一定在激动地告诉母亲: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众多家养土狗中的一只土狗。母亲喜欢养狗,打小家里仿佛都有狗的存在。母亲养的狗,都是清一色的黄色土狗,都被没读过书的母亲叫做阿黄,狗狗们秉性不同,但我只要喊一声阿黄,它们都会对我摇头摆尾温柔以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只土狗,被母亲拴在一棵枇杷树下。枇杷树一丈来高,像瓷碗一般粗细,常年青幽幽的绿,树冠铺展开来,遮住了小院一半光阴。母亲请木匠在树下给阿黄搭了一个窝,上面用青瓦盖着,下面垫着厚厚的谷草,我看着阿黄在里面打滚转圈,显得绰绰有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在家,父亲去上班,阿黄乖乖巧巧陪着母亲。母亲去干活,它就守家。母亲一回来,我看到过它前脚搭在母亲身上,像孩子一般撒娇的情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农作的艰辛,在那一刻化着母亲脸上褶皱的笑容。我大致可以下个结论,母亲离得开儿女,习惯儿女长大后“无情无义”地远走高飞,但是一定离不开这条讨巧忠诚的土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老屋不得不拆的前两天,母亲和父亲失眠了一夜,决定把狗送给舅妈,在电话里母亲说了很多阿黄的好话。舅妈将近八十,慈眉善目,说一定把狗当自己娃。母亲又叮咛了几句,把舅妈惹得有点火,说不放心就不送过来。母亲笑,赶紧说放心放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面的叙述依然来自母亲的絮叨。母亲说,她在夜间把阿黄的绳子解开,暗暗发誓,如果阿黄就此走掉,那从此就一别两宽。哪知第二天开门,阿黄乖乖地爬在门口。她给阿黄重新套上绳子,早饭后把它送给舅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舅妈家,我清楚地记得要翻过三四座山头,母亲说阿黄在前头跑得很快,连一泡尿都没撒。母亲有些猜不透,是不是阿黄认为母亲在和它赶个场,一会又会和它一起回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把狗栓在舅妈家的竹林边,悄悄眯眯地转身了,天黑躺在床上的时候,接到舅妈的电话,说狗不见了。父亲和母亲一个翻身,打着电筒就往舅妈家里赶,两个老人一句话都没说,夜间的风,只留下他们的长吁短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站在舅妈家里一声声呼唤阿黄,直到声音有些嘶哑。那个夜里,阿黄一直没有出现,倒是村里的狗叫声起此彼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狗还是回到舅妈家里,舅妈说,阿黄就像一个犯错误的孩子,一直耷拉着脑袋。母亲听得老泪纵横,赶紧挂断电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起来世事真是轮回。三十多年前,妹妹出生,因为怕罚款,出生当夜被父亲抱向舅妈家。那一年,我九岁,那一夜,我一路提着收音机,预备妹妹哭出声来就扭开开关,用以掩盖妹妹的哭声。我不知道母亲在送阿黄的时候,是否想起三十多年前送妹妹的情形,虽然那个场景她没有亲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哪怕有一丝可能,我想母亲绝对不会把阿黄送走。老屋马上拆除,而新屋地基刚刚确定。父亲和母亲,要守着建房,也只能在他人家里暂住。一只土狗,实在没有它的立足之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年我去农村走访,看到一个老人和一条狗。那是冬至时节,微弱的阳光微微照在老人脸上,他的脚下趴着一只土狗,画面安静得可怕。我无比酸楚,知道这个老人的风烛残年,大部分日子其实只有这只狗相伴,好害怕自己老了,也是这个模样,甚至身旁狗都没有一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知道在农村,狗真的不仅仅是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推开租住的房门,“麻子”从我的脚下“哧溜”一下跑过。它“喵”了一声,声音明显有些发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只猫没被送走,它和狗不同,似乎被父亲另眼相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曾经笑父亲粗俗,给猫取如此难听的名字。现在想想有些大逆不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拿着父母给的钱,用学到的所谓文化,反过来嘲笑他们的无知。猫是土猫,有名字就不错,“麻子”细致刻画了它灰一缕白一缕的毛发,这不叫以貌取人,而是实事求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如果能把猫取名为白凤、锦带、云图、万贯……估计感觉还是有些不一样,比如万贯,听着身价就很显贵,而麻子,听着肯定就很卑微。当然这也是它的命,它一出生就在乡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说麻子到新的地方,还不适应,胆很小。我抬头看去,麻子躲在墙壁一角,战战兢兢望着我,嘴里小声叫唤,胡须跟着一颤一颤。父亲召唤它:“麻子,过来。”它抖动了一下身子,弓着背,迈开了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家里的猫都很听父亲的话。小时候,中午我不想午休,被父亲罚跪在凳子上,那时家里的一只麻猫,看着我露出的光脚板,不声不响地过来,举起它的爪子就挠我脚板心……跪的人破涕为笑,打的人也忍俊不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从此爱上了家里的猫,小小的心灵懂得感恩,感恩即使动物,也会心疼弱小,在关键时刻拯救我于棍棒之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寄予猫厚望,那些年猫也不负期望,尽职尽责,常常叼着硕大的老鼠,出现在家人眼前。它叼着老鼠的时候,警惕性很强,嘴里发出不可靠近的“滋滋声”,仿佛生怕有人“猫口夺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读过几年书的父亲,很会讲猫和老鼠的故事,有一个故事让人终生难忘。说有一只饥饿的猫,一口吞了一只老鼠,但是这老鼠没死,直接在猫的体内把猫的内脏给吃了。于是这只猫疼痛难耐,最后发狂而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故事是在说明什么道理呢。小时候压根不懂,后来读书,才知道出处来自佛陀,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得来的。佛陀用猫和老鼠做了一个隐喻:猫是人,老鼠是我们的欲望。修行的人如果不能守护好自己的内心,任由欲望之火啃噬自己的身体,那么他最后必将陷入癫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猫后来还是被人“玩坏”了,它们和老鼠的纠葛被拍成动画片,引得无数孩子哈哈大笑。在动画片里,猫再也不会捉老鼠,一幅被老鼠任意玩弄的怂样。这个设计,倒也折射了某些黑白颠倒或者说渴望被反转的现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家里的“麻子”非常勇敢,我见过它勇斗阿黄的“高光时刻”。它以灵活的身姿,戏弄、调戏,搞得阿黄恼羞成怒。后来我才明白,猫狗之间,它们表达情感的方式不一样。狗高兴的时候摇头摆尾,而猫则是把尾巴贴在身下,而这个动作,被狗视为挑战和挑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知道,阿黄和麻子分开后,它们会不会彼此思念。曾经的日子打打闹闹,也算是团团圆圆。如今阿黄和麻子天各一方,曾经那些打闹,是否显得弥足珍贵?!</p><p class="ql-block"> 父亲摸着猫的后背,不说话。夕阳从门缝里透过来,停留在他的脸庞,停留在猫的身上,我看到他的眼睛,有着难得的温情。</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起一首诗,心里五味杂陈:</p><p class="ql-block"> 睡在花荫下的</p><p class="ql-block"> 猫,你的身体一半冷,一半热,终于伸了伸</p><p class="ql-block"> 懒腰。</p><p class="ql-block"> 光已从上面静悄悄</p><p class="ql-block"> 移过去了。苍老的手总是喜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抚摸着你的皮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该文2024.11.08刊发《达州日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