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

冬风无痕

在大城市里工作了十几年后，愈发觉得表达情绪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就像有无数只无形的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让那些呼之欲出的话语又被生生地咽了回去。有时候，心里像是有一团燃烧的火焰，明明有千言万语急于倾诉，可话到嘴边，在舌尖上打了几个转儿，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热衷于在朋友圈分享一些图片，它们或许是路边盛开得娇艳欲滴的小花，或许是下班途中被夕阳染成梦幻橙红色的天空，亦或是自己精心烹制的一顿晚餐。其实，在微信朋友圈尚未出现之时，我一直都在 QQ 空间里倾诉自己的情绪。那时，QQ 空间里的好友大多是同学，也有一些陌生的朋友。每当我发布新的动态，总能时不时收到他们的点赞与评论，每一条评论于我而言，都宛如一次小小的惊喜，就像我的情绪在虚空中找到了落点，被他人稳稳接住，那种感觉温暖而美好。

直至后来有了微信朋友圈，彼时的我已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愣头青，已然懂得了人世间的复杂人情世故，情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朋友圈中，人员构成不再单一，除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同学和其他好友，还多了与我共事的同事。不知为何，从那之后，我开始在意起每个人的看法。每次发布内容后，我都会忍不住暗自揣度，朋友们看到这些会作何感想？他们会觉得我是在炫耀生活的美好，还是能够理解我只是单纯想分享那一刻的小确幸呢？不过，这些猜测在母亲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因为我心里清楚，母亲是我最忠实的听众，也是唯一真正在意这些内容的人。每次我发布新的图片，母亲总会第一时间点赞、评论。她那温暖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这花真漂亮。”“你做的饭看起来好香啊，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令人有些无所适从的网络世界里，母亲的回应宛如一道璀璨的光，直直地照进了我内心最柔软、最温暖的角落。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具有两面性，就像同一轮月亮，有人看到的是圆满，有人看到的是残缺。

有一次，我花费了大量心血完成了一部小说，这部小说以职场为背景，其中有一个情节是描写办公室里的小团体为了争夺一个项目，暗中互相使绊子，导致项目差点失败，同时也刻画了一个表面和善、背地里却总在领导面前搬弄是非的人物形象。我带着满心的期待将它发表在朋友圈。我本以为能得到一些共鸣，或者哪怕只是一些简单的鼓励。

志同道合的文友看到我的小说后，很快就理解了我字里行间蕴含的情感和想法，纷纷留言说我写得很深刻，把人性的复杂和生活的无奈都展现出来了。可某一部分人看到时，事情却朝着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我们公司有个同事小李，他平时就喜欢拉帮结派，在办公室里搞些小动作。他看到我的小说后，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紧紧地握着手机，手指都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心里想着：“这写的不就是我吗？这个家伙居然把这些事都写出来了，肯定是故意针对我。”其他几个和他一起的同事也围了过来，他们眼神交汇，彼此心领神会。他们没有去体会小说中应表达的内在涵义，也无视我想要传达的真实情感，反而紧紧揪住小说中的误会矛盾不放，认为我在有意丑化与栽赃。

仅仅是这一篇小说，竟让我被众多同事误解。他们殊不知“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可那些同事们却不管不顾，甚至一些人竟至对号入座。从那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大变，每次在公司走廊遇到，小李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那眼神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恨不得在我身上挖出几个洞来。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愤怒，或许他们在背后真的干过一些不光彩的事，而我文字中的一些话一些事与他们的所为恰巧“接榫”，也就难怪人家表现得如此愤愤然吧。可我真的是无辜躺枪，本是泛泛之笔，却换来众叛亲离，这代价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区区文字引来人人对号入座，引来众人口诛笔伐，他们演绎出的故事甚至比我所写文字更加“精彩”，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学悲哀呢？

从那以后，我每写完一篇文字都会再三斟酌，反复审视其中的语句。那些稍微有一点可能引起误会的文字，我都忍痛删除。曾经写作是我自由抒发情感的方式，可如今，却让我变得如此前怕狼后怕虎。我像是一个被束缚住手脚的舞者，再也无法畅快地展现自己。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孤立在一座孤岛上，只能孤芳自赏，似乎只有自己才能懂自己罢了。正如我在文中有一段文字所说：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犹记得有一次，工作上遭遇了巨大的挫折。连续加班几个星期完成的方案，却被上司批得一文不值。那一刻，委屈、愤怒、沮丧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向我袭来。我满心想要在朋友圈吐槽一番，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跳跃，打下了一行又一行满含愤懑的文字。可就在即将按下发送键的瞬间，脑海中却闪过了诸多念头。上司会不会看到？同事们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有人在背后议论我是个经不起批评的人？又或许对我的工作造成怎样的影响？这条吐槽向的朋友圈，就像一颗不知会引发何种连锁反应的炸弹，让我心生畏惧，最终只能一字一句地删除。

有人说，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在这个被社交网络笼罩的世界里，每一次控制情绪，都像是在给自己的朋友圈筑起一道高墙。我和求学时的好友们的联系就是如此。曾经，我们无话不谈，从课堂上的趣事到宿舍里的小秘密，每天都在群里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然而，随着各自步入社会，大家都开始“成熟”起来。有一次，我在群里抱怨工作压力大，却只得到了寥寥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工作都这样啦，忍忍就过去了，大家都辛苦呢。”这简单的几句话，就像一阵轻风吹过湖面，没有泛起丝毫波澜，丝毫没有触及到我内心深处那沉重的负担。我看着这些回复，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失落感，原本期待的温暖拥抱并没有出现，有的只是这种看似关心实则敷衍的话语，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在群里说话了。像这样控制情绪的次数多了，到最后连表达的欲望也随之消失了。那种把所有事情都默默地扛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不仅我自己默认了，就连身边的人也渐渐习惯了。他们似乎不再期待我的倾诉，我也不再渴望他们的理解，我们之间的距离，在这无声无息中，越拉越远。

人或许就是如此，一旦心急火燎地想要去做某件事，理智便会抛诸脑后，根本无暇去考量这件事本身是否合理。就拿那次和父母的争吵来说吧。当时我一门心思要去参加一个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同行聚会，那聚会就像是我事业上升途中的一块关键拼图，我觉得不能错过。可父母呢，他们满心满眼都是我，担心我连日来的忙碌已经让身体不堪重负，怕我这一去会更加疲惫，于是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

我那时真是昏了头，满心的不耐烦，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完全听不进他们的良言。我冲着他们大声顶嘴，那些话语像利箭一样射向他们，然后摔门而去，只留下父母在门后那惊愕又伤心的眼神。

当我意气风发地参加完聚会，走出热闹的场所，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头时，疲惫感如汹涌澎湃的潮水般向我席卷而来。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我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这时才不得不冷静下来。那一刻，心里那股压抑感就像无数条坚韧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我，每缠一圈，我就觉得呼吸更困难一分，仿佛要将我拖入黑暗的深渊。

而随着压抑的时间不断延长，那种渴望被理解的情绪就像燃烧的火焰，在我心中越烧越旺。在又一次漫长的沉默之后，我和恋人相对而坐。我满心都是疲惫和委屈，那些情绪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坐着。我看到恋人脸上那失望的表情，那一刻，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我突然明白了自己越来越沉默寡言的原因。

毕竟，人们倾诉情绪、表达自我，无非是希望能得到对方的理解。如果这一点无法达成，那么每一句话都可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共鸣，而是更大的误解。就像之前我和恋人分享工作中的烦恼，我只是想在他那里寻求一丝慰藉，希望他能懂我的不容易，给我一些支持。可他却总是误解我的意思，以为我是在指责他不够关心我，觉得我是在向他抱怨。这样的误解一次次累积，就像一道道裂痕出现在我们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裂痕越来越大，原本再亲近的关系也变得疏远起来，就像两条曾经交汇的河流，渐渐分道扬镳。

“那不好的事情，也可以说啊”，不知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有点鼻酸。恍然间，诸多往事涌上心头，比如曾经为了融入公司的小团体，努力去迎合他们的话题和爱好，却在这个过程中，离自己最熟悉的人越来越远。再后来，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不断碰壁，因为疲惫而变得沉默，因为沉默而失去资格，又因寡言而失去在他人心中的位置。

这些我以前没有留意过的事情，和那些我一直不去在意的事情，可能这也是生活中最讽刺的地方。我们在生活及工作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我们努力展现美好，把不好的事藏起来，精心打造完美形象;为融入新圈子迎合他人，却与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渐远，在伪装中失去真实表达和深度连接机会;我们忽视负面情绪本是生活一部分，却因此错过理解，迷失自我。可实际上，这些好与不好的事情恰恰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它们构成了我们真实的人生，我们却在试图掩盖它们的过程中，错过了理解与被理解的可能，就像一个滑稽的演员，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独自表演着虚假的快乐。

直到此时，我仿若大梦初醒，方想起回头凝望。一路行来，诸多艰辛，也终让我懂得了表达的真意。表达，并非是渴求得到所有人的理解，那太奢侈，而在于让你分辨出谁才是愿意理解你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