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i> 我们那英雄杨子荣</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文/刘嘉陵</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以前,沈阳城的男孩子中间,流行过这样一段顺口溜,其中几句是:</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杨子荣,假胡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坐在炕头啃年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气死老匪座山雕。</span></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顽童早已长成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比当年那位冒名顶替的侦察英雄还要大上几岁,而他们的孩子们却不再知道也不想知道杨子荣是谁了。他们中间流行的是另外一类顺口溜:</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假冒经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参加婚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人家吃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他啃苞米。</span></p><p class="ql-block"> 想当年,便是民间流传的顺口溜,包括小女孩跳猴皮筋时哼的歌谣,也带着英雄崇拜和尚武精神的痕迹,这是那个时代的主流文化对民间文化覆盖渗透的结果。不过英雄们也未免潇洒得离了谱儿,他们神通广大,战无不胜,略施小计便可置顽敌于股掌之中。你瞧,我们的侦察排长子荣同志啥也不必做,只消坐在炕头啃啃年糕,便能把崔旅长活活气死,这得算是革命浪漫主义之最了。凡是捧着曲波小说《林海雪原》长大的过来人都知道,41岁的杨子荣打进匪窟之前的蹒跚行程中,啃的是冰冷的秫米饭团,渴了就吃几把林中的白雪。更不妙的是那种前途未卜的心情,凶多吉少啊,谁敢保证他就一定能骗过老奸巨滑的座山雕呢? </p><p class="ql-block"> 不错,他是会讲一大串土匪的黑话,知道在“天王盖地虎”的后面接上一句“宝塔镇河妖”,坎子礼什么的也不在话下,还会哼几句土匪中的流行金曲“提起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可假的毕竟是假的,纸里包不住火啊。 </p><p class="ql-block"> 子荣同志倘若当年没有牺牲,二十多年后看到舞台上的童祥苓唱二黄导板“穿林海,跨雪原”时那样豪气冲天,老人家一准儿会苦笑的。唱京剧的杨子荣面对有声无形的“猛虎”,比景阳冈上的武松和真正的杨子荣精彩多了,一个凌空大劈叉,枪声也同时响了。老虎一枪毙命,“天灵盖都打碎了”。可是面对土匪的喝彩,唱京剧的杨子荣却还满不在乎地说:“它撞到我的枪口上啦!”</p><p class="ql-block"> 我们重新翻读《林海雪原》时发现,面对突如其来的猛虎,杨子荣和《水浒》里的武松一样,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子荣先用步枪打了一枪,不成,是个臭子儿。慌忙之中又抽出大肚匣子,哗的打了一梭子,还是不成,连上梭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只得再次换上步枪,却打了好几发空枪。眼看要山穷水尽时,才射中虎口,令那大虫“仆卧在雪地上,只有一条尾巴乱绞了一阵,死去了。”而子荣的步枪那会还固定在匕首和树干之间呢,他的四肢仍在颤抖。子荣是头一次见到活着的东北虎啊。</p><p class="ql-block"> 样板戏年代我们之所以对英雄们无比神往,没别的,就是觉得当英雄是件美差,是个肥缺,名满天下,却还那样妙趣横生,有惊无险,就是一个潇洒啊!走到舞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人围前围后,矮扁扁地簇拥着你,亮晃晃的追光走哪儿跟到哪儿。少年时代,我们正是在这样一种迷狂状态中走近京剧《智取威虎山》的。</p><p class="ql-block"> 1968年,坐落于沈阳北市场西侧的辽宁京剧院里首次上演《智取威虎山》,那时候现代京剧还用民乐队伴奏呢,加上西洋乐,用圆号吹“打虎上山”的前奏音乐是以后的名堂。沈阳的老式戏台小而多尘,台上铺着一张非常陈旧的编织地毯。从前那些才子佳人就在这张旧地毯上咿咿呀呀,甩着水袖。现在,工农兵终于夺回了舞台,在那上面叱咤风云,喝令三山五岳开道,可脚底下依然是那张褪了色的旧地毯。杨子荣在上面打旋风脚,少剑波领着小分队战士一蹲一起做滑雪动作时,那旧地毯(和它的味道)让人不舒服,怎么努力也没法把它想像成皑皑白雪。《急速出兵》之后的大型滑雪舞蹈,民乐队中的二胡、琵琶、中阮和三弦勉为其难地使自己尽可能雄壮一些,迅疾一些。翻跟头、折把式的武生们与民乐队共享一个狭小的舞台,两种力量之间只一板之隔,大家都小心翼翼,互相照应。最后一场《会师百鸡宴》,开打时,我们发现民兵和土匪、杨子荣和座山雕之间一面打着,一面小声嘀咕着什么,然后各自心领神会,配合默契,谁也别伤着谁。</p><p class="ql-block"> 但我仍然非常迷恋那样的演出。有几次我都是从后几场开始看的,并且一直站在过道上,因为我是个没有戏票的小混子。这家剧场二楼的厕所一直开着窗子,从后院到那墙下张望一番,就觉得那简直像是高一点的一楼。墙角刚好又支棱八翘地堆着一些木头架子,我和一些胆大的男孩子就从那儿三番五次爬进二楼厕所,潜入剧场。有一次,几个小发烧友都爬上去了,我最后一个爬到窗口时,刚好把门的老头来上厕所,看见我他大吼一声,吓得我匆匆顺原路退回。</p><p class="ql-block"> 过了十几分钟,我重新鼓起勇气,告诉自己说,要是你这点险都不敢冒,你就连那个点头哈腰的小炉匠都不如了!我再次爬上窗口时,厕所里倒没人了,可几米外的栅栏里面却有几个演员正在休息,一个扮夹皮沟群众的女演员望着飞檐走壁的我,喊了一声:“喂!”我慌忙回望了她一眼。哇!那真是个英姿飒爽的女演员,她化着浓妆,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粉色格上衣,浑身上下充满了革命美女的魅力。我正在空中愣神的时候,她又说了一句:“你?怎么回事?”她的口气虽然凶了一些,但一点都不吓人,因为她太漂亮了,况且还扮着“自己人”。我没再犹豫,一步就跨进了二楼厕所。</p> <p class="ql-block"> 跑到剧场里时,戏已经演到第四场《定计》了,少剑波正在唱他的西皮原板“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少剑波是杨子荣的顶头上司,在小说《林海雪原》里他是主角,年轻英俊,大权在握,代号二〇三,是个前途无量的一号种子选手,三十六人的小分队里唯一的女性白茹“小白鸽”,对这位年青首长产生了爱慕之情,剑波后来发现自己也堕入爱河,他的四十四行长诗《万马军中一小丫》可以为证。可谁料到,京剧版的《林海雪原》经过了文革前后的反复折腾,剑波渐渐地由主而次,变成了子荣的绿叶,尤其是“三突出”原则时兴后,这位正营职的一把手在舞台上处处陪衬着他的部下杨排长,集体行进的场面,他甚至矮着身腰屈居排尾,让部下杨子荣高大地站在排头,挥手指方向。</p><p class="ql-block"> 这同其他样板戏都大相径庭,无论是《沙家浜》《红色娘子军》,还是《海港》《龙江颂》《杜鹃山》,一号人物都是清一色的党支部书记,一把手,这样的设计显然比《智取威虎山》更符合中国特色。尤其不幸的是,少剑波在定稿的1970年版的《智取威虎山》里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得了,只剩下一个没滋没味的符号——“参谋长”。而他的情人白茹也没有了叫名字的权利,变成另一个没滋没味的符号——“卫生员”。为了彻底灭掉我们大家的念想儿,京剧团还特意选了一对老成持重的大叔大婶扮演那两个不幸的人儿。所有读过《林海雪原》的读者再看戏时,无不心有戚戚,好端端一对有情人,就这样被拆散了。</p><p class="ql-block"> 二〇三一天天走出我们的兴奋中心。</p><p class="ql-block"> 因此,1968年春季,那个从厕所悄悄潜入剧场的男孩子,在过道上眼看着少剑波在表演,心里却盼着这片级别很高的“绿叶”早些唱完,让他所陪衬的英雄部下尽快上场。我们多喜欢后者那一身匪气和满嘴的黑话呀。</p><p class="ql-block"> 那个对我喊“喂”的革命美女和那个把门老头谁也没有穷追猛打,把我这个异已分子清理出去,我得以站在过道上一直受完了革命传统教育。我真要感谢这两个好人。</p><p class="ql-block"> 戏演完后,谢幕的时候,身着虎皮坎肩的杨子荣站在全体演员的最前面,优美地打着拍子,指挥观众们齐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那个庄严神圣的时刻,我夹在观众中间,一面唱着“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一面盯住子荣看个不休。他的一生让人着迷,既是个钦定的英雄,可又允许他喝喝酒,说说黑话,放松放松。这样的英雄谁个不爱,谁个不羡,谁个不想当一当啊?</p><p class="ql-block"> 但我们知道,即使是没有任何战争危险的戏中的杨子荣,也并不好当。</p><p class="ql-block"> 样板戏年代有一位山村杨子荣,他没有童祥苓那样优越的演出条件,他的舞台是土堆的,而且设在露天。这位杨子荣白天的身份是生产队里的小队长,有无穷无尽的土方等着他和他的队员们挖除。已经是旧历十月了,必须赶在大地冻实心之前完成农田基本建设任务。这在那个时代的东北农村,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刚好是个供电的日子,山村为了欢迎一支解放军的拉练队伍,晚上上演了京剧《智取威虎山》。小队长摇身一变,成了威风凛凛的杨子荣。许多年后,我的臃肿黑胖的朋友提起那个夜晚时,笑眯眯地说,他们那支知青为主的演员队伍当时演的是《智取威虎山》的“全剧”。对于这种说法,我始终持怀疑态度。依他们那会儿的条件,即使把一个“选场”完整地演下来,也几乎是天方夜谭了。</p><p class="ql-block"> 故事就发生在最后一场,“会师百鸡宴”的武打场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严格按照样板戏规定的套路开打的,反正我的朋友,那个当年黑瘦黑瘦的杨子荣忽然在土台子上翻起了车轱辘把式,但愿所有读者一下子就能明白什么叫“车轱辘把式”,那是真功夫之外的一种武术赝品,又叫“侧手翻”,电影《小街》里张瑜和郭凯敏都比试过,道地的小孩子的把戏。</p><p class="ql-block"> 杨子荣连续翻了几个车结辘把式,戏剧进入高潮,掌声雷动。就在他马上要功德圆满之时,真正的戏剧出现了。天气寒冷,舞台又毫无弹性,尤其不妙的是,白天他已经战斗得精疲力尽。我的朋友忽然侧歪下来,他的脚崴了。如果这事摊在我身上,我想我只能抽搐着面部神经站起来,向台下的亲人解放军道声抱歉,然后一瘸一拐走下台去。而我那可敬的朋友为了杨子荣的面子也为了《智取威虎山》的面子,决不甘于失败。他咬紧牙关,索性在土台子上一个接一个地打起滚儿来。他的目的是一直滚到台侧,然后堂而皇之地脱离假定角色的束缚。这种创造性的妙举令人误认为是剧情的合乎情理的发展,我甚至觉得,这同梅兰芳大师处理舞台意外情况的创造性“救场”可以媲美。</p><p class="ql-block"> 台下大军的掌声更加热烈了,山村杨子荣脑子一热,又多打了几个滚儿。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忽然悬空了。</p><p class="ql-block"> 他跌落得很不是地方,差不多在舞台的正前方。</p><p class="ql-block"> 在一次豪华的晚宴上,我的朋友讲起这档子往事时,引起哄堂大笑。</p><p class="ql-block"> 我们当年都是童祥苓的崇拜者,我们都把童先生想像得过于幸运。多年以后才知,童先生并不比他扮演的英雄原型更顺利。</p><p class="ql-block"> 童祥苓生于1935年,江西南昌人,工老生,宗余派,“文革”前曾出演过《乌盆计》《胭脂》等传统京戏,并且还获过奖。1962年他在戏曲影片《尤三姐》中,居然成功地扮演了风流轻薄的公子哥儿贾琏。但这些经历许多人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我们情愿他永远都只是英雄杨子荣。样板戏年代童祥苓三四十岁正当年,唱念做打无不精力充沛而又炉火纯青。他脸上一根胡须都不用留,也无须唱“提起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更不必勉为其难地给土匪讲蝴蝶迷和郑三炮的猫腻儿,居然就深得上上下下的爱重,连小匪都说“还是九爷好”。这假胡彪当得也忒来劲了。</p><p class="ql-block"> 但“文革”中及“文革”过后,他也受到过各种冲击,和姐姐童芷苓因“历史问题”受到冲击如出一辙。这位南方人大老远的跑到东北鞍山唱了好几年古装戏,就很说明问题。1986年我们第一次从彩色电视机上看到“文革”后的童祥苓先生时,发现他已不再年轻,身材矮小了许多,因为少了一顶狗皮棉子,头部也魅力大减。他穿着西服扎着领带的样子我们一点都不习惯,可没容我们多想,他已在京胡和交响音乐声中唱起了“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那唱腔依旧是响遏行云,声震旷野,令晚辈望尘莫及。然而他身上的沧桑之感,也让人眼热鼻酸。</p><p class="ql-block"> 我最后一次在荧屏上看见童先生大约是1995年,那是浙江卫视台在播放他的专题片。童先生一家四口——三个京剧演员和一个不喜欢京剧的人,在上海一个十分普通的地方开一间十分普通的小吃店。从镜头上看,那小店很整洁,但也很狭小,区区几张小桌,我们没看出什么财源茂盛的迹象。</p><p class="ql-block"> 片子的结尾是,夜已渐深,童先生一家人团团围坐吃完了面条,仔细锁好小吃店,开始往家里走。已呈明显老态的童先生穿着老头衫和家常短裤,一面两手叉腰、不停地活动着腰部,一面对继续跟踪的电视台记者谈起了京剧这门古老艺术的前途。</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夜上海依旧灯火辉煌,马路上人来车往,我们崇拜了半辈子的英雄杨子荣啊,一副寻常百姓模样。他笑得那么慈祥,就像我们的老街坊邻居一样。</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15px;"> (原载于《青年文学》1998年第三期)</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