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阿婆的庭院大门外有一株柿子树,每年深秋时节,在不经意间,总让人蓦然发现它的枝头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实在是一场美妙的邂逅。</p><p class="ql-block"> 阿婆是我的岳母,孩子们都叫她阿婆,我也随孩子们的叫法,习惯这样称呼她。</p><p class="ql-block"> 柿子树是阿婆十几年前栽种的,从后庄二婶家移栽过来。一同移栽的还有一株梨树和两株桃树,桃和梨都栽在院子里面,只有它被植在院子门口。阿婆说,因为它最矮小,如果实在长不起来,就刨了它。</p><p class="ql-block"> 最初那两三年,它似乎忘记了生长,总是敦实地畏缩着。春天,当院子里的桃树、梨树都花满枝头时,它静默着,叶片缓慢地抽出,羞答答、颤巍巍地在春风中喃喃低语。人家桃儿梨儿尽情展示妖娆之后,抖落了最后一片花瓣,鼓起了果实,它还在静默着,稀落的叶片令它的枝丫捉襟见肘。阿婆是个最纯粹的农民,柿子树栽在院门口,紧挨着菜畦,有些妨碍菜园其他作物,就说:真是没用的东西!准备刨掉它。</p><p class="ql-block"> 妻子不忍,说:等等再看吧,也许过段时间它就能长起来。阿婆最听从她女儿的话,便留下了它。</p><p class="ql-block"> “哟,柿子树开花了!”四年之后的春末,阿婆惊讶地叫出这一声,它终于开花了!稀零的花朵隐在叶片里,一星半点的淡黄色,羞涩地半拢着,躲在一片青绿后面,恰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小姑娘——如果你不仔细看,真的难以在青绿丛中分辨出几点黄来!</p><p class="ql-block"> 然而不久,这几点轻黄却凋零枝头,过早夭亡了。</p><p class="ql-block"> 妻子说:别急别急,明年继续!这一年,它仿佛将所有的精力全都集中在抽茎拔节上了,到了冬天来临的时候,树冠竟超出了我的头顶。</p><p class="ql-block"> 又一个春天,柿子树照例静观桃树梨树的表演,待到布谷鸟叫声翩然而至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绽开了一树微黄。</p><p class="ql-block"> “哟,柿子树又开花了!”阿婆照例惊叹了一声。就像深邃夜空里的微弱星光,仔细分辨才能看清。一朵朵,一簇簇,一团团!在这百花早已凋零的季节,乍见如此繁密的花朵,怎能不使人惊叹!你得靠近了才能嗅到一点甜香,淡淡的,如啜一口淡茶,轻盈而柔和。四片花瓣环拥着花蕊,如同张圆了的小口,每朵花都颔首低目,面朝着大地,好像在作势亲吻。厚实粗壮的花萼,似脉络里涌动着盎然青绿的大手,紧紧攥着它,以防一个不小心,打碎了手中黄玉做成的杯盏,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顿生怜悯。</p><p class="ql-block"> “哟,柿子树结果了!”它的果实隐没在黛绿的叶片中间,就像擅长精湛伪装的特种兵,使人终于在一片绿色之中辨认出它来,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整个夏天,青绿的果子在渐渐膨胀,直到沉浸在萧瑟的秋风中慢慢酝酿,它沐浴在金黄的秋阳里,让阳光徐徐点染,渲染出一片橙红。</p><p class="ql-block"> 在飒飒秋风中,它才显露出行踪来。历经寒霜,桃梨早就抖落身上累赘的残叶,在微寒的秋风中沉沉睡去。柿子却在这个略显萧瑟的时节里点染出一派喧闹,枝头缀满了盈盈的果实,猎猎秋风吹拂下,依然茂密的枝叶中间,一只只橙红的柿子怯生生地探出脑袋,仿佛在含笑低语,“嘁嘁嚓嚓”喧成一片。</p><p class="ql-block"> 妻子喜吃柿子,“甜、脆、滑、嫩”,这是她对它的评价。以后每年深秋,每去阿婆家,离开的时候,阿婆手中总拎着满满一袋柿子,橙红的颜色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庞。 </p><p class="ql-block"> 当冬天如约而至的时候,寒风肆意蹂躏,扯掉它最后一片黄叶,它就像一位嶙峋的老者,在寒风中静默着。这时,总有几只柿子孤零零地悬在树梢上,宛如灯笼一般,点亮了家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黄柑绿橘深红柿,树树无风缒脱枝”,杨万里赞美柿子只是捎带着而已。似乎文人墨客们很少待见它,歌咏它的诗篇并不多见,刘禹锡算是难得的最真诚的一位。“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本因遗采掇,翻自保天年”,柿子总被人忽视,也许是它低调到近乎消极所致。</p><p class="ql-block"> 易中天先生有言:“在自由仁爱的领域里,消极比积极要重要得多,因为积极是高标,消极是底线”。柿子树是低调而“消极”的,因而,柿子花是春天的“底线”,柿子果就是秋天的“底线”。《论语·卫灵公》载:“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阿婆,我的岳母,一生都是个最纯粹的农民,已经七十有一了。十四年前,我的岳父过世,从此她一人独居。偌大一处庭院,她静静守着,伴着她的还有庭院门外的那一株柿子树,似乎在喃喃低语,述说着沉淀在岁月里的馨香和甜脆。</span></p><p class="ql-block"> 这一株始终躬身向下的谦谦柿子树哟,从不张扬,从不抱怨,恕己而恕人,它和它的主人——阿婆,一起在“春秋”里静静守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