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一草堂

诗和远方

　　起风了，吹落一地黄叶。 成都的秋天，说不上朔风，但还是颇具寒意。

来成都，没有不去参观杜甫草堂的，安史之乱，挈妇将雏，落魄的诗圣在那儿居住了四年，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等等，童叟皆晓，千古传诵。在这个秋风萧瑟的时节，瞻仰草堂遗址，领略杜诗意境，其义自见。

今天，我便是冲着这秋风朗日，冲着杜甫草堂而去的。

出门尚早，在春熙路大街上蹓着，这时段出租车不多。劲风从我的领子口吹入，我缩了缩脖子，不由得想起杜甫：“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句，思绪万千。

我的脑际浮现一个面容清癯，肌色苍白，极瘦的诗人，狂风暴虐，卷走三重屋茅。凄风苦雨，屋破丧乱，诗人悲痛欲绝，欲哭无泪，目光中迥然透着一腔悲愤。

他摊开双手，仰天长啸，苍天哪！天理安在？

悲天悯人，忧国忧民，这是后人对他的评价，他被尊为诗圣、人民诗人，他的诗被誉为诗史。读他的《春望》、《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总有一种沉重感，压抑着我的心灵，一种难以分割的家国情怀。

我的心早就飞去了草堂……

　　说到成都杜甫草堂，我是二度刘郎了。四十多年前的一个仲夏，我游历过这座浣花溪畔的杜甫故居，我清晰的记得，在向一位当地人问路时，他给我指了路，打量了我一眼：“那破地方，有啥子好看！”我笑了笑。

那时的草堂，还没有商业开发，游人极少，略显凄清，就那么几间茅舍，一方池塘，翠竹绕池，树木蓊郁，芭蕉竹篱，芳草萋萋。那真是个草堂，纯朴简陋，尽显乡间自然灵气之本色。

仿佛穿越时光隧道，从苦难坎坷的草堂，到高厦林立的闹市，1265个春秋过去，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如今的成都杜甫草堂，俨然一座大花园，成了游人闲游瞻仰的好去处。

沿着曲廊幽径，向掩映在公园绿色深处的草堂前行，曲折婉回，一路上是一处处杜甫诗篇的碑刻，诗圣的雕像，名家的题辞，入诗的竹树芭蕉，池塘浅草，鸟鸣嘤嘤，让人有几分遐想，又有几分惆怅，当然有几分诗意，这是个吟诗赋文的绝佳处。

在池边的竹篱茅舍，推窗便可揽月，芭蕉竹篱，池塘芳草，影影幢幢。月白风清的夜晚，我想，这会是诗人思乡情切，辗转反侧之时。风雨夜，诗人听着风吹竹叶的沙沙，雨打芭蕉的簌簌，仰首凝思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或者是在倾诉愁肠寸断的离苦，又或者是浪漫清朗的酣畅抒怀，“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吳万里船”。

我一路的前行，一路的想着。

　　杜甫在草堂作了二百四十多首诗，无疑，这儿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是他创作的源泉，灵感源自草堂，源自草堂的生活。诗人旺盛的创作欲，使成都获得了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加之离此不远的武侯祠，隔街的陈子昂读书台，大街小巷里的司马相如琴台、李白的酒肆和薛涛的望江楼，天府之国的文化沉淀，足以令国人仰慕不已，难怪成都人心目中滿满的幸福感。

这是杜甫最为安稳的四年，尽管生活清苦，但精神安逸。“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如此明快的诗句，在“沉郁顿挫”的杜诗中，难得一见的愉悦清新。

直到公元763年，安史之乱平定，杜甫听闻收复了家乡河南，还乡心切，作了水陆兼程的返乡计划，写下了著名的《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历代诗评家评此诗为老杜生平第一快诗。

有意思的是，他的好友李白因站错队，作了永王李璘的幕僚，李璘谋反被杀，李白流放夜郎，公元759年，肃王二年，朝廷大赦，免流刑以下的罪犯，李白大喜过望，沿长江三峡乘往江陵的小舟，写下千古名篇《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杜甫，快人快语，如出一辙，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三年后，李白死于安徽马鞍山当涂县。而杜甫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河南，七年后，病死在湘江的客船上。

李杜诗篇万古传，一个诗仙，一个诗圣，可惜他们都客死异乡，只能魂归故里了。

　　历代游历过杜甫草堂的名人墨客不少，留下了许多诗词对联，为草堂增色添采，其中最有名的是草堂大廨两边廊柱上的一副长联：

“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腾虎卧几诗客；

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

清代大学者顾复初撰，向楚旁记，于立群补书，郭沫若跋语。

名家荟萃的这一楹联，被誉为天下第一联，它与武侯祠里赵藩的那副《攻心审势》联，是成都人引以为傲的两副对联。

草堂联中，上联流露作者轻狂自信，怀才不遇之叹，惺惺相惜。下联喻草堂虽小，却在清风明月之中，宁静美好的存在。潇洒，从容，清朗，磅礴，“一”字用得最神。

上联的“异代不同时”，出自杜甫的《咏怀古迹》：“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原本是杜甫用来赞颂宋玉的，作者以此赞颂杜甫。

下联的“有长留天地”，见杜甫《送孔巢父谢病游江东兼呈李白》：“诗卷长留天地间”。

毛主席参观杜甫草堂时，对此联大加赞赏，说：“好，集杜句”。毛主席有着浓厚的浪漫主义欣赏偏好，他喜欢李白，而对杜甫的诗“不甚喜爱”，早年在延安，他约见何其芳、严文井等作家时说过：“我喜欢李白，李白有道士气。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场，杜甫是哭哭啼啼的现实主义”。这是他从阶级分析出发，对杜甫所处阶层、经济地位以及人生追求提出的，有它的时限性。事实上，毛主席对杜甫的诗通读并精研，从他评价草堂对联中便可窥一二。

建国初期，毛主席出访苏联，与苏联汉学家尼费德林谈中国文学时，对杜甫作了这样一番评论：“他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人民诗人。他的作品是中国后人艺术欣赏的不朽文献。杜甫的诗，代表了中国人民天才的独特风格，也是给全人类留下的优秀文学遗产。”

看似矛盾，却也公允，这种评价是客观的，也是科学的。

　　大文豪苏轼曾感叹道：“李太白、杜子美以英伟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评价之高，史无前例。

历史上，对李杜的偏好，好比时下的流行曲或时髦发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偏好。“扬李抑杜、扬杜抑李或李杜并重”，中晚唐，三派观点兼有之。宋代扬杜抑李占上风。明清李杜并重成主流。这应了清代赵翼的诗：

“李杜诗篇万口传，

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

这也反映了李杜在唐诗中的地位，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中国古典文学深厚的文化底蕴、思想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魄力，它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和价值取向。

杜甫草堂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璀璨瑰宝，大量珍贵的文物与遗迹、名人的赋诗题词，让我们满目生辉，受益匪浅。

影壁墙上“草堂”二字，是清末用青花瓷碎片粘合镶嵌而成，几度损毁，又几经修复，据说，毛主席来杜甫草堂参观，驻足凝思了许久，它是草堂的标志之一。

我喜欢草堂的文化沉淀，于我是一种心灵的净化。

路边一巨石，上面刻着冯至先生的一段话：“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

刻骨铭心。

邓小平五到草堂，他对家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不到杜甫草堂，就等于没有到过成都”。

是的。

我还会再来，这个沉淀心灵的地方。

月白风清一草堂。

2024.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