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书札记：《〈红楼梦〉俞平伯精校评点脂批本》之抄检大观园的本质

小满梧桐🌿

　　朋友送了一套《〈红楼梦〉俞平伯精校评点脂批本》给我。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书柜中历年来也收藏了一些各种版本的《红楼梦》。但因为《红楼梦》永恒的魅力，让这个故事无论从哪翻开一页来看，都魅力无穷，且让人由此联想、思考，启发颇多。
　　要说这次的感想，是从昨天中午和同事散步起的头。正好难得的秋日艳阳天，浣花溪公园里依然一派秋水明媚的模样，于是聊起上一次大家集体来浣花溪拍合影还是工会让组织“健步走”那次，而且那次的合影发了朋友圈后还被其他部门相识的同事开玩笑：“你们部门这是吃散伙饭了吗？”当时还还没人知道，随后不久下的什么“精简机构”“定编定岗”“3+9”限制等等条款，真的就让这张合影上的人，走了两三个……还真是一语成谶啊。人世间的相逢与离合，往往就是在一片貌似太平的气象中就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只有当回望时，才让人生出“原来如此”“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感悟。这样的感悟，也是曹雪芹经历家族巨变后的感悟，是他创作《红楼梦》的初衷，而在《红楼梦》中，经济危机下的下岗分流，精简机构和人员，其实也发生过。那就是“抄检大观园”。

　 抄检大观园的本质，是一个大家庭经济状况每况愈下、入不敷出背景下激烈的权力斗争。身为荣国府大房的贾赦、邢夫人不满管家权长期被二房贾政、王夫人把持，虽然管家权名义上在大房媳妇王熙凤手上，但一来王熙凤的丈夫贾琏在为人处事上和老爹不是一类人，最典型的事件就是贾琏至少是看不上老爹贾赦为了几把石呆子不肯卖的古扇，就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的行径的，也因此，贾琏被贾赦毒打一顿,脸都打破了。而三观不同，哪怕血缘上亲如父子，也是不能达到感情上的融合与亲密无间的。

二来，贾琏非邢夫人亲生，生母早亡，管家权在贾琏手上对于娘家清寒手中拮据的邢夫人来说，并不会因此多得到什么好处；

第三，王熙凤同时还是二房王夫人的侄女。故而，作为大房的贾赦、邢夫人内心应该是压抑了许久对管家权大权旁落的不满，原本，在第七一回中，是想通过谋划由贾赦纳贾母贴身丫环鸳鸯为妾来取得一部分的财务自由——鸳鸯深受贾母信任，掌管着贾母陪嫁等私房财产的库房钥匙，纳鸳鸯为姨娘是为了将其变为“自己人”好操作。但没想到被鸳鸯以死相逼激烈地拒绝了，也就是说，贾赦、邢夫人想和平夺取荣国府财权的计划失败了，既然失败，自然心中怒火更甚。于是，紧跟着第七十三回邢夫人借由傻大姐在大观园中拣到的绣春囊为由头，故意封好交给管家的王夫人、凤姐，让着姑侄俩“气了个死”；第七十四回就轰轰烈烈地开始抄检大观园，撵走了许多丫环，空出了许多编制。

　　虽然邢夫人这一番折腾最后自己也没成功夺回管家权还让自己陪房王善保家的折了一个外孙女司棋，但如果把贾府、大观园比作一家公司的话，她这“外部董事”或者说“公司监事”的这番发难，也确实间接帮公司在这番“抄捡”裁员中裁掉许多岗位，少了很多未来的工资开销。
　　要说上述这番分析线索太单一的话，还可以拣出就在鸳鸯拒婚的七十一回和抄检大观园的七十四回之间，还插入了七十二回贾琏私下向鸳鸯借当，求将老太太的私房借出来腾挪点银子，七十四回前半部在抄检大观园之前，邢夫人找借口问贾琏拿钱的事。用贾琏向凤姐、平儿抱怨的口吻就是：“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哪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

　　如何？如果再结合到《红楼梦》刚开始第二回中借由冷子兴对贾雨村闲话中提到的贾家现状：“……如今的这荣、宁两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真是旁观者清。因此，不管是外人眼中看到的萧条之兆也好，还是“内人”邢夫人之流想趁“忽喇喇似大厦将倾”之前赶紧捞一笔，贾琏、凤姐等人拆东墙补西墙地勉力维持家中运转也罢，都表明这个大家庭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经济危机。而抄检大观园，是这个大家庭中长房与二房平日矛盾堆积的总爆发——大部分矛盾的本质，都和金钱纠葛分不开。

　　对于抄拣大观园中被撵走的丫环们，特别是为此含冤病死的晴雯，固然报以同情之泪。但如果把王夫人放到一个公司总经理的角度来看这场抄检，却是荣国府经济危机下不得不做的事。联系到之前王夫人因为赵姨娘抱怨月钱少，询问具体管家的凤姐，从两人对话中，因宝玉、贾环房中丫环的配备能推测出大观园每个院子里的人工成本是很高的。话说宝玉房里的丫头是老太太特批的,工资原就比别处的高: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工资是一吊;就是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月钱都是五百钱,和姨娘房里的丫头一样多呢!这样以来，读者就大概知道光是宝玉就有多少人伺候了：大小丫头各八个,这就是十六个人,外加婆子小厮们,怎么也得有二三十人吧。这还只是大观园中宝玉一处。这么高的人工成本，荣国府从正常收入来看除了祖产留下的田地收入，似乎也就只有贾赦、贾政两兄弟在朝廷上班的工资收入了吧。如何维持这一大家人的生活运转？看着都入不敷出。

　　而在轰然而至的下岗裁员中，大观园抄检之初，就能从王夫人吩咐凤姐等人“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到好”一番评价中，看到王夫人内定的必保之人。因此，在抄检大观园中，晴雯固然是被自己得罪过的王善保家刻意陷害不假，但如果真正碰上王夫人出于裁减开支考虑，只给宝玉房中留两个大丫头，要将原有的四个大丫头编制缩减一半呢？她就算有“勇补雀金呢”的超强工作责任心与超强工作能力，可能也是没法越过和王夫人走得近，率先已得到王夫人好感的袭人、麝月前头的。

　　不过在王夫人在抄检大观园中对晴雯表现了极度的厌恶之后，人情冷暖马上就出来了。与晴雯同为宝玉房中一等大丫头的秋纹、麝月对晴雯的去世，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伤感，就连第七十七回里，袭人宽慰宝玉不要为晴雯被撵伤心，一开始以贤惠著称的袭人画风还如常，劝慰宝玉“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很嫌她，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但紧跟着宝玉说到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认为此异事应在晴雯身上，袭人就翻了脸：“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

　　虽然紧跟着袭人也向宝玉表示自己已将晴雯“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去罢。”让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认为晴雯多少有了养病的钱。但从后来宝玉瞒着袭人去私下探望了晴雯，“回到自己房里，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了”就知道，原本在内心里对袭人亲厚信任的宝玉，在晴雯被赶走之后，已在潜意识中，对晴雯赶走后最大的受益者，或者说这场风波之后的幸存者袭人，产生了可能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疏离。

　　有时候，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就是忽然因为某件小事，而让关系产生了裂缝的。宝玉对袭人在抄检大观园后产生的淡淡疏离，还在得知晴雯病死消息后有一次更具体的体现。在第七十八回中，宝玉支开了大丫头麝月与秋纹，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问她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看到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抄检大观园前的宝玉会怀疑袭人只是口中答应自己，而不会去落实执行吗，应该不会。所以，虽然没看到曹公的后八十回是怎么安排袭人在什么样的机缘下才另嫁蒋玉菡的，但也许在抄检大观园中晴雯的枉死与袭人微妙的态度，让宝玉对袭人的怀疑，就像两人关系中的一根刺，渐渐离间出更多的缝隙。

　　如此看来，从《红楼梦》第七一回贾赦谋娶鸳鸯开始，曹公就又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切都是后文抄检大观园的伏笔，这是他作为一个优秀文学家的高明；而人呢，一个人如何生存，在不受控制不可预见的“抄检大观园”发生时，如何保护自己？也许袭人的做法才对的，平日里与人为善，虽然难免有几句酸溜溜的忌妒之语，但也并没在关键时候对晴雯落井下石。至于宝玉对她的误解，那就误解去吧，至少，宝玉只会哭一场，写一篇文章祭奠，而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后，还是袭人“打发宋妈瞧去了”，给她送去了衣服和银子。

［《〈红楼梦〉俞平伯精校评点脂批本》，曹雪芹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2023年5月第一版，2024年10月第4次印刷］

备注：插图来自网络戴敦邦画作，感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