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碾麦场的少年

古道行

（ 发表于《万松浦》2024年第6期。发表时有删减，此篇是原文 ）

一

我十四岁那年，学校停课，我灰头土脸朝村子走去。经过碾麦场时，刚好遇到队长长庚爷，问我咋把书本夹回来了？我说学校停课了。长庚爷说把书搁到树下边，抖场去，按半个男劳给你记工分。

我走到老槐树下，搁下书包，掂着木杈朝场面子走去。身后，传来长庚爷的话语，骡驹子长成了，该上套了。

就这样，我被当做“骡驹子”塞进了人民公社生产队的马车里。

一个麦收季过去了，又一个麦收季过去了。我的岁数也一天一天地增长，不觉间长到十六岁。

二

麦子熟透了，只要腿能走胳膊能抡的人，都被赶到麦地里，抢收，文学语言叫“龙口夺食”。这些日子，整个黄土高原的农人像无数个蚂蚁，在焦黄的麦地里流汗，为的是和老天爷抢夺即将到嘴的吃食。张目望去，映入眼眸的全是光脊梁的男人，焦灼的太阳烤着被汗水浸洇得油亮发光的脊梁，不敢抬头地挥舞着镰刀；女人的衬衣被汗水浸湿，贴在脊背上，再被太阳烤干，就有白云落到上边，那是汗水晒干后的盐碱，也是不敢抬头的挥舞着镰刀。我混在割麦的人群中，屁股撅得老高，左手抓住一把麦杆，右手的镰刀伸过去，随着“沙”的细响，一把麦杆割下来。整整一个上午，重复着这个单调的动作。腰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刚抬起身子，试图让脊梁伸展一下。立即听到长庚爷的吼骂，驴X你先人，不抓紧把麦子收到场里，糟蹋了一季庄稼，吃屎都没人给你们㞎！吼骂声里饱含着这个季节的焦灼，酷像被酷日暴晒的麦颗，被焦灼破壳而出。

我们不得不继续弯曲腰杆，继续淌汗，继续忍受他的吼骂。没人和他执气，庄稼到了这当口，要是来不及收到场里，刮上一场风，下上一场雨，麦粒不是脱落就是发芽，庄稼人的嘴就吊到黄粱上了。

吃过夜饭，我觉得有火在脊背上胳膊上燃烧。母亲把我拉到灯光下，心痛地说晒出了火泡。把煤油灯点着，把针在灯焰上烤了，在火泡上扎，扎一下我哆嗦一下，火泡流出的脓水把一个手帕洇得精湿。第二天清早，破了的火泡成了一层蔫皮，用手一搓，搓下皮屑。我豁然有了感慨，老师在课堂上讲的那些美好，皮屑样在我的认知里褪去，留下残酷又坚硬的现实。

长庚爷看到我满身的蜕皮，说生就的骡子命，还能不挨几下鞭子，把这季麦子收完，就晒不出泡了。

田间土路上，无数的马车散布在八百里平原上，车上载着一丈多高的麦梱子，摇摇晃晃地朝碾麦场挣扎。牲畜的蹄子、车轮的滚动，割麦时荡起的尘土，使得整个平原土尘迷荡。我在伸展脊梁的瞬间，看到这幅境况，思维里浮现出“蚂蚁搬家”的形容词。

还有散落在平原上的碾麦场，一里半里就有一个，星罗棋布。随着一辆一辆拉着麦棵的马车驶入，麦垛像春雨后的笋子，长高了，三四天功夫，无数个麦垛耸立在平原上。摞麦垛的人绝对是庄稼行里最厉害的把式，麦子收到场里，要到中秋才能碾完，中间不知下多少场雨，要是雨水流到垛子里，一个垛子几万斤麦子就完了。

一辆重载的马车过来了，车夫用两股钢叉挑起麦梱朝垛上扔。高手车夫和摞垛人配合得非常默契，车夫把麦梱扔到摞垛人的鼻子跟前，摞垛人顺在麦梱下落的力量，就势把麦梱放在位置上，节省许多力气。摞麦垛还不能来回走动，脚踏一下就是一个窝，下雨窝里会积水。这个时候，摞麦垛的人就是生产队的秦始皇，谁都得把他捧到天上，就是长庚爷跑过来，也用柔得不能再柔的口气说，天保，累了就歇会儿，不要把人挣日塌啦。

这个我叫天保哥的汉子回答，这是啥时候，有屁都没工夫放，哪敢歇一会儿。

长庚爷说，你给咱好好摞，我在原来工分的基础上，再给你加十分工，咱不能亏待给生产队做贡献的人。

摞麦垛的人一站到麦垛上就不能下来，必须坚持到把麦垛摞完。尿憋了，就对着麦垛下边的人喊，我要尿尿啦，都趔开。随之，就褪下裤衩，捉着那玩意对着垛下的人浇，浇上了就收获几声咒骂，自己得意地嘿嘿笑。有时尿前对垛下的女人喊，我要尿尿啦，都把身子转过去。没嫁人的姑娘，刚过门的新媳妇都把身子转过去，表示贞节。那些老婆娘对着他喊，老娘大椽大梁都扛过，还在乎你那小萝卜头，你崽娃子下来，看老娘敢不敢把你的萝卜头拧下来！

摞麦场上的骂仗，全是快活，展示的是乡村风俗图。

好多年后，陕西作家出了几部长篇小说，称为“陕军东征”，有读者看不惯书中的文字，说是“黄军东征”。我理解这些陕西作家，从小就生活在这种粗蛮、狂野的氛围里，能写出黛玉的《葬花词》？

马车不可能一辆挨一辆地赶到麦垛跟前，没有马车的时候，天保哥就吼起秦腔：

王朝传来马汉禀，他言说公主到府中，我这里上前去忙跪定。王朝马汉喊一声， 切莫呼威往后退 相爷把话说明白，见公主不比同僚辈，惊动凤驾理有亏。猛想起当年考文会，包拯应试中高魁，披红插花游宫内，国母笑咱面貌黑，头戴黑身穿黑，浑身上下一锭墨，黑人黑像黑无比······

这个时候，平原上就喧起一片秦腔的吼唱，此起彼伏，彼起此伏，热闹了天，热闹了地，热闹的天地间又掺杂着叫驴二马子的嘶鸣，不敢说是黄钟大吕，绝对盖过人的吼唱。

我从这些吼唱中，感觉到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天马行空、屹立六合的气魄，感受到高原男人顶天立地的豪迈。

三

麦子割完了，运到场里了，下来就是兵分四路，碾场、交公粮、耕地，种秋。一个环节套一个环节，一个环节都不敢缺失。

入夜时分，劳累了一天的太阳收工了，月亮率领着星星出工了，夜风来凑热闹了。没结婚的小伙子、没有婆娘的老光棍，都从家里出来了，肩上搭条被子，朝碾麦场走去。到了场面子上，抱上一梱麦笕，铺到地上，把被子铺到麦笕上，脱鞋当枕头，就地一骨碌，肚皮朝上地歇息挣扎了一天的疲身子。

长庚爷把几件木犁搬到碾麦场旁边的地头，走到场面子外的老槐树下，把烟锅塞进旱烟包里，连着挖了四五下，把烟嘴噙在嘴里，用磁铁在火镰子上敲，敲出一片火星，火星点燃硝棉，用硝棉点燃火纸，火纸冒出一颗豆大的火焰，点着烟锅里的旱烟末，吸开，老槐树下有了一闪一闪的亮点。抽过三四锅后，时间过了二十多分钟，他把烟袋朝烟杆上缠了，手撑着地站起来，朝我们走来，吼，都起来，拉犁耕地，六个人一张犁，啥时候把这几亩地耕完啥时候睡觉。

我弱着声音问，牲口都闲着，让人拉犁？

长庚爷说，牲口劳了一天，夜里再干活，撑不下来。

天保哥说，人也劳了一天，夜里再劳就能受下来？

长庚爷说，不劳咋办，秋庄稼种不到地里，饿死你驴X的！

天保哥就嘟囔，人命没有牲口命值钱。

长庚爷说，你说了这些年的话，就这句话说正确了。你以为你的命比牲口的命值钱，去年铜川煤窑塌方，死一个人赔两百块钱。一个好骡子值多少钱，四千元，顶二十个小伙子的人命钱。

天保哥不说话了，我想起语文老师讲的成语“人命如蚁”。

长庚爷的话刚说完，挂在老槐树上的钢板响起来了，暴起生产小组长的吼喊，所有的男劳女劳，十三岁以上的半劳，都到场面子上集合，拉犁耕地，男劳不到扣三天工分，女劳不到扣两天工分，半劳不到一天工分。

月光如纱，夜色朦胧，远方的秦岭只能看到起伏的轮廓；近处的马路、树木、还有割去麦子变得空旷的田野，都被蒙了一层雾气；夜气徐缓地流淌，裹挟着碾麦场气息，吸进鼻孔有种焦灼的干痛。割了麦子又浇过水的地边，摆放着七张木犁。长庚爷按每张犁三男三女、老少搭配，再配一个老农扶犁，挣挣扎扎向地里开拔。我和天保哥拉一张犁，天保哥给扶犁的说，把犁头扎浅些，让弟兄们省点力气。不知天保哥的话被长庚爷听到，还是他早就知道拉犁人的伎俩，冲着扶犁的人吼，把犁头扎深些，咱哄了地皮，地里打不下庄稼，全村人都得饿肚子······

天保哥不吭气了，扶犁的人把木犁的后把抬起，犁头就扎深了，我们明显感觉肩上的麻绳勒紧了。

天上的月光星光照耀着我们。拉犁的男人都光着脊梁，热汗在月光星光的映照下，闪耀着隐约的水光。妇女们不能脱衣，能看到衣服被汗水粘在脊背上。四十多个人的喘气声汇聚在一起，像俺音乐老师弹的破风琴。

长庚爷走到我跟前，要过我肩上的麻绳，说，你给咱唱点啥，热闹了就不显得累了。

我问，唱啥呢？

长庚爷说，唱你们老师教的。

我说，我给咱唱个美国歌曲《老人河》？

长庚爷问，美国的歌，反动不反动？

我说，不反动，是同情劳动人民的歌曲。

长庚爷说，不反动就唱，反动就不唱。

天保哥嘟囔，咱一介草民，寒山上的一棵草，河里的一只虾，唱个歌能翻起多大的浪，能撼动龙宫里的天子椅？

我觉得天保哥说的没错，唱个歌能有多大的事情？我把嗓子清理了，就唱起来：

黑人劳动在密西西比河上，黑人劳动白人来享乐，黑人工作到死不得休息。从早推船直到太阳落，白人工头多凶恶，且莫乱动招灾祸，弯下腰低下头，我拉起纤绳把船拖······

十五岁少年的嗓音，还没有汉子的粗犷，但有了粗犷的成分；还没有摆脱少年的稚气，但稚气已经削弱。

木犁听着我的歌声，一步一步地挣扎。

雨下得太及时了，割了麦子的地就不用浇水了，犁了就可以种秋。下了雨的地里泥馇馇的，人不能下地干活，场不能摊，劳力就歇下了，雨天是人民公社社员的节假日。

趁这个功夫，我跑到学校找老师。我接过老师递的毛巾，擦了头上的雨水，坐在他对面，给他说了麦收季节农民的苦累。

老师说，要消灭繁重的体力劳动，必须实现机械化，用联合收割机收割，脱粒后用汽车拉走，用拖拉机耕地，用播种机播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全被机械化代替。

他从床下拉出一个箱子，找出一本书递给我，是法国人保尔·芒图写的《十八世纪产业革命》，说这本书讲了十八世纪欧洲工业革命与资产阶级形成，你读后可能会有收获。

我只读到初中二年级，能读懂这么高深的学问？

老师说，你可能有些地方读不懂，遇到读不懂的地方就来找我，我给你解释。

长庚爷不是每天晚上都让我们拉犁，拉上两个晚上让我们歇息一个晚上。

天上有月亮就有月光，有星星就有星光，场面子上有电灯就有灯光。月光、星光、灯光覆盖了碾麦场，无数的飞蛾在灯光里舞蹈，不时有舞者坠落到地面上，灵魂飞向它们向往的世界。麦场旁边的田地里，一个小胳膊粗的洞，洞的四周被磨得非常光滑，一只鼠头从洞口伸出，两个绿豆大的圆眼贼亮地四下窥视，确认安全了，才把身子钻出洞外。旁边还有一个同样的圆洞，同样有只鼠头从洞口伸出，两个绿豆大的圆眼同样地四下窥视，同样确认安全了，才把身子钻出洞外。于是，一只老鼠在前边跑，一只老鼠在后边追，跑到距离我们不远不近的黑影处，做双鼠叠罗汉的杂技。我想起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老秀才讲年轻人谈恋爱时说，谈恋爱就是女的在前边跑呀跑，男的在后边追呀追，追上了就成了。不知是人跟着鼠学会了谈恋爱，还是鼠跟人学会了谈恋爱？

天保哥也在欣赏鼠的恋爱，欣赏得有了感慨，连那些不到二两重的小生灵都知道弄那事情，咱都二十八九了，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你说老天爷公道不公道？

长庚爷说，人是知羞不知足，明事暗做，畜牲是知足不知羞，想做就做，人顾脸，畜牲图受活。

我对老鼠那事还不到感兴趣的年龄，对长庚爷的二胡感兴趣，说，长庚爷，拉一段？

长庚爷说，二胡在工具房里。

工具房就盖在碾麦场边，我跑着取来二胡，长庚爷掂着二胡，走到一个麦笕垛跟前，攀上去，双腿盘坐，像老和尚打坐，把二胡的弦调好，问，想听啥？

天保哥说，你拉啥俺听啥。

二胡的旋律从麦笕垛上飘出来，他刚拉出旋律，我就听出是《江河水》。凄怆哀怨在夜空飘游，这个曲子叙说的是在古社会，一对恩爱夫妻，丈夫被官府抓去服劳役，遭到百般虐待死于外乡。妻子闻讯，悲愤欲绝，来到当时送别丈夫的江边遥祭，对着滔滔江水，嚎啕痛哭，用血用泪控诉旧社会的滔天罪恶。我听着旋律，脑海里现出一个妇女哭着、喊着，疯了似地冲向江边······

这支曲子拉完了，二胡还竖在长庚爷左腿上，拉的姿势没有变动。过了好几分钟，才感慨地说，拿起二胡就想拉这支曲子，拉了心里又苦，不知道图啥哩？

我说，俺老师说这是艺术感染力。

天保哥说，你老师懂个屁，公家给她月月发工资，她吃喝不愁。让她像咱村的婆娘那样，在生产队干上几年，看她还说不说感染力了。

长庚爷不拉二胡了，我们不好意思让他再拉了，他拉的心里恓惶，我们听的心里凄然，日子过得贫苦，再加上曲子的凄苦，苦胆加黄连，苦上加苦，找点不苦的话题，或许把心里的凄苦稀释一些。我没话找话地问，长庚爷，你把二胡拉得那么好，懂不懂到、来、米、发那些音符？

长庚爷说，啥到、来、米、发？

我说，俺老师说了，要学习乐器、唱歌，必须懂得音符，要是学习高级乐器，还得懂五线谱。

天保哥说，我就说你们老师懂个屁，长庚爷不懂得到、来、米、发，照样把二胡拉得好听。你老师懂得音符，咋就拉不出这么好听的二胡？

我对他恶心俺老师不满，就反击他，你找不下媳妇拿俺老师出啥气哩，俺老师又没挡你娶媳妇。

长庚老汉说话了，我还没娶媳妇那些年，一到冬里村里就来说书的瞎子，夜里给乡党们说书，各家各户凑钱给他。他就跟我睡一个热炕，在俺家吃饭，俺爸看他可怜，把自己的老羊皮袄给了他，俺妈顿顿给他做好吃的，专门到集上割了一斤大肉给他包饺子。俺爸给我说，人不是活得实在没办法了，谁愿意在外漂泊。人还是要行善哩，人行了善老天爷看着哩。夜里睡觉的时候，我把最热的炕头让他睡，把仅有的那床被子给他盖，把他当长辈样伺候。下雪天气，不能上地干活，他就给我教二胡，教的是宫、商、角、徵、羽。他给我说，二胡拉的是旁人的曲子，其实拉的是自己的苦乐，自己的苦乐越稠，越厚实，拉出的曲子人们越愿意听。

开春了，那个瞎子要走了，临走时要把二胡给我留下。我不收，说你就靠二胡挣饭吃，留给我了你拿啥挣饭吃？他说，我走了，你要继续练习，你没有二胡拿什么练？这把二胡是我师傅传给我的，我传给你，也算我尽了师傅的道分。

好多年以后，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时常回忆长庚爷在碾麦场的那个夜晚的话。从事艺术创作，最基本的条件就是生活的厚实，情感的饱满，缺了这两样，所谓的艺术就是在沙滩上盖高楼。

东天刚刚破晓，长庚爷就从麦笕窝里爬起来，在我们屁股上踢，还吼，起来，摊场。

我们极不情愿地爬起来，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朝麦场边走去。天保哥边走边嘟囔，旧社会有个周扒皮，新社会有个杜扒皮。

长庚爷冲着他吼，我不扒你的皮，你就分不到麦子，还想娶媳妇，老母猪都不跟你，老母猪也要吃要喝要过日子。

碾麦场外边，站在一排溜老光棍小光棍。我们迎着东天的乳白，褪下裤衩，晨风吹拂着那个坚硬如铁样的家伙，二三十股淡黄色的激流对着松软的土地冲去，荡起淡淡的尿臊味。

这个时候，挂在老槐树上的钢板敲响了。

摊场的男劳女劳开始了一天的活路。

天保哥爬到麦垛上边，把麦梱一个一个朝下扔，庄稼人把这叫拆垛，拆垛很有讲究，拆到半截不需要再拆就要停住，下雨还不能淋到麦垛里。天保哥把麦梱一个一个朝下扔，人们蜂拥到麦垛下面，把麦梱朝场面上拖。天保哥故意把麦梱朝那些半老不老的婆娘身上砸，挨了砸的婆娘就对天保哥吼，驴X的天保，还指望老娘给你说媳妇，老娘给你说个老母猪。

旁边有个男人在吼唱，瞎老汉养了三个好女子，大女子是个扎花眼，二女子是个眼扎花，只有三女子长得好，眼窝里出了个萝卜花。

天保哥对着人家喊，我不嫌人家眼窝里有萝卜花，咱图人家给咱生娃娃，萝卜花挡不住生娃娃。

摊场也有讲究，先把绑麦梱的腰子解开，腰子就是绑麦梱时，用两把麦秆头对头地绑到一块，才能够绑麦梱的长度。把腰子绑的疙瘩抖开，把麦穗朝上竖在场面上，太阳能直接晒到麦穗上。

场摊完了，太阳升得老高了，摊场的劳力才能回家吃饭。村子被无数老树覆盖，树稍上腾升起一缕一缕炊烟，村子弥荡着浓稠的柴烟味，这就是人间烟火。狗在村街上做游戏，装模作样地扑咬，哪个庄稼院里喧起唤狗回家的声，立即有条狗离开它的玩伴，箭样地向家里射去。动作快的人家，刚刚放下饭碗，动作慢的人家，刚刚端上饭碗，老槐树上的钢板又被敲响，不大功夫男女劳都到了场面子上。

大约十点多钟，碾场开始了，五六个高骡子大马拉着五六个碌碡，在五六个车夫的吆喝下，开始了碾场。车夫们站在齐腰高的麦杆里，挥舞着鞭子，吼着“驾，驾······”，驱赶着骡马拉着千斤碌碡在麦杆上滚动。竖起的麦穗拍打着骡子和马的前档，牲口的铁蹄和碌碡的滚动荡起麦秆上的土尘，飘逸在碾麦场的上空。被暴晒过的麦粒本来就企图破壳而出，被碌碡碾过，顺理成章地宣布了独立。暴晒过的麦秆被碌碡碾得粉身碎骨，发出嘎巴嘎巴地脆响。车夫吆喝着骡马在前边碾，我们用木杈在后边翻。车夫的吆喝声、骡马的嘶鸣声、麦秆被碌碡碾的爆裂声、长庚爷督促干活的吼骂声，交织在一块，构成了关中平原碾麦场的农家乐。

把场翻过，翻过的麦笕还要晒半个时辰，再碾第二遍。这时候，劳力们都跑到老槐树下，男的朝地上一躺，闭上眼睛。早有十几个老婆娘，抱着要吃奶的孙子等在那里，孩子看到汗流浃背的亲娘，抑制不住爆发的激动，“哇”地嚎哭起来。娃的亲娘就赶忙朝跟前跑，边跑边叫，我娃甭哭，娘来了，边说边解扣子，跑到娃娃跟前，扣子也解开了，迫不及待地把孩子朝奶头跟前抱，孩子迫不及待地把嘴朝奶头跟前伸，娘对孩子的亲，孩子对娘的亲，在哺乳的过程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婆娘低着头，看着孩子的小嘴一下一下地吸吮。这个时候，天不存在了，地不存在了，整个黄土高原都不存在了，母亲的眼里只有她的孩子。

我到了中年，在网上看到一些人抨击在公共场所哺乳孩子的母亲，说是不文明。我不赞成这个观点，在母亲眼里，孩子就是她们的全部，她们心目中只有不让孩子挨饿，哪能顾及周围的目光。我们这些农村出身的人，哪一个不是在这种环境里吸吮母亲的乳汁？

长庚爷跑过来，拿着一张报纸给我说，你把这张报纸念念，念了报纸上头给咱们批化肥。

我接过报纸，看了日期说，这是两个月前的报纸。

长庚爷说，咱不管它是几个月前的，反正把它念了。

我把《十八世纪产业革命》这本书看了三十多页，有的地方能看懂，有的似懂非懂，有的不懂，把不懂的地方折起来，生产队不忙的时候找老师请教。这阵，刚读了两页，就让我念报纸，心里有抵触，又不敢表示，得罪了队长，净给你派出大力不挣工分的活，吃亏的还是自己。

我接过报纸，清了嗓子，念得很认真，标点符号的停顿都不敢马虎，念了十多分钟才念不到一半。长庚爷朝场面子上看一眼，朝我看一眼，又朝场面子上看，估计他觉得该碾第二遍场了。终于，他憋不住了，说过去你文轩哥念报纸，一小会就念完了，你咋念了这半天都没念完？

我辩解，我一字一句地念，连标点符号的停顿都不敢错。

天保哥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说了几句，我恍然大悟，立即把目光跳到最后两句话，念完，给长庚爷说，念完了。

长庚爷的脸色转晴了，宣布，今天的报纸就念到这了，现在开始抖场。

千斤重的碌碡对于碾场，肯定是最好的工具，对于行走的包袱，则是无法承受的灾难；出窑的生石灰对于墙壁，肯定是最好的涂料，对于姑娘的脸蛋，则是巨大的灾难，关键是啥东西用在啥地方。在长庚爷的心目中，报纸上印的方块字哪有场面上的几万斤麦子要命？耽误了碾场，打不下粮食，交不了公粮，把生产队几百口老少的嘴吊到二梁上，才是天大的罪过。

碌碡碾过第二道后，就不是翻场了，是抖场，用木杈把麦笕挑起来，抖，把麦粒抖下去。男劳用很大的木杈车把抖过的麦笕推到麦场边，场面上只剩下麦粒，把麦粒用推板推到一块，这道场就算碾过了。

长庚爷又吼，再摊一场，今天这么好的日头，摊两场绝对没抹搭。

天保哥又爬到麦垛上边了，一个一个的麦梱扔下来了，新一轮的骂战又开始了······

四

入夜了，第二场麦子碾过了，麦笕收拾了，麦粒归堆了。归堆的麦粒还有带壳的，庄稼人称为麦鱼。要把麦鱼从麦粒中清除出去，就要扬场，让风把带壳的麦粒吹出去，留下的才是正经麦粒。

扬场是庄稼行道里的高端技术，扬场的人要准确地判断风的来处，把麦粒对着风口扬起。还要有一个清麦鱼的人，麦粒从高空落下来，麦粒重，先落到地面，麦鱼轻，后落到地面，浮在好麦粒上边，要用又大又软的竹扫把把麦鱼从麦堆上掠去。

这个活路，都是天保哥扬场，长庚爷清麦鱼。

天保哥赤裸着上身，只穿一件裤衩，攥着木锨，两千瓦电灯的光亮下，小臂肌、大臂肌、胸肌、背肌、腹肌、大腿肌、小腿肌，随着扬场动作做着有规律的延伸、收缩，肤肌被汗水滋润，焕发着水光，在灯光里时隐时现地闪烁。他双腿站成弓形，把木锨从麦堆的边沿插进，迎着风口高高扬起，酷像一个巨大的鲤鱼跃出水面，在空中翻身。麦粒在下落的过程中，风把夹杂在麦粒中的麦杆屑吹到一边，麦粒落到麦堆上，还有漏网的麦鱼，交给长庚爷收拾它们了。

长庚爷戴着草帽，也赤裸上身，只穿件短裤，灯光照在他身上，肤肌同样被汗水滋润，但掩盖不住衰老的痕迹，肤肌的皱褶里蕴含在岁月的沧桑。他攥在扫把，让细竹枝恰到好处地从扬过的麦堆上掠过，把麦鱼扫到一边。

月亮不以察觉地飘移，没扬过的麦堆越来越小，扬过的麦堆越来越大。扬过的麦粒个个饱满，焕发着清一色的润光，这是庄稼人审美意识中最喜欢的颜色。

“趁风扬场”是庄稼人的口头语，风不是什么时候都刮。有风的时候，天保哥就得拼命扬，风刮多长时间扬多长时间。风一停下，他把木锨朝麦堆上一插，就地倒下，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长庚爷坐在他旁边，隔上一会儿，手朝空中举一下，试探风来了没有。风一来，长庚爷就惊喜，风来啦！天保哥一骨碌爬起来，汗水在场面子上洇出一个关中汉子的背影。

过了子夜，麦场上的老少光棍们睡着了。长庚老汉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抓紧晒，晒上两个日头，赶快交公粮，争取还是第一名。

两天后的下午，这场麦子彻底晒干了，头几场的麦子肯定交公粮。长庚爷捏起一个麦粒，在嘴里一咬，咯嘣一声，说干透了。

麦包装上了马车，足足四千斤重。

长庚爷给天保哥说，今黑就把这车公粮送到粮站，牲口还要碾场犁地，抽不出来，你带些妇女和半大娃们，再给你配上两个棒小伙子护辕，咱今年肯定又是第一名。

是夜，我掂着一根麻绳，绑在这辆马车上，挣扎在交公粮的路上。沉重的麻绳深深勒进我的肩胛，又一次勒出十六岁少年对未来的思考。这样下去，天保哥的今天就是我十年后的未来，长庚爷的今天就是我四五十年后的未来，他们是我人生的摹本，我必须在茫茫无际的苦累中寻找自己的出路。

碾麦场的活路结束后，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这个社会就像一部齿轮咬合紧密高速运转的机器，绝对不可以等机器停下来，让我们把自己镶嵌进去，我们必须在恰当的时机把自己紧贴到机器上。于是，在这个冬季，十六岁的我决定参军，或许通过喋血疆场改变自己的命运。

今天，我每当不知是留恋还是感慨那些逝去的岁月，就想起杜卫东先生在《李照清：欲语泪先流》里的一段文字：“被时间切割成一段段的往事，铺设在曾经的路上，可以驻足回望，却永远无法再次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