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滋味“委”知道——《旧字新识》（六）

群英谷

文/葛长益

正楷“委”

要是对我小时候的识字排序，靠前的基本都是能对应实物的文字，“委”不在其列，直到入学后当了个班级什么委才对这个生字有了最初的接触。在其后几十年里由于工作需要也担任过某些组织或机构的委员，还知道不论哪一级身居要职的人都在“委员会”，可说实话，这“委”是什么意思却不甚了了。

老来多闲暇，翻看书刊不时碰到“委”字，忽然就来了探究一下的兴趣。万万没想到古人造字，“委”居然会在第一方阵；它那对立的本义引申义，更是让我大吃一惊。

委，最早现身于甲骨文：左右结构，女在禾旁。字图的形状一边像一棵枯萎了的禾苗，顶端弯曲下垂；另一边像一个跪着的女人，黯然神伤。故而古代专家解释因禾苗枯萎，女人对流了汗水而庄稼失收深感委屈。“委”字到战国时期结构发生变化，“禾”移到“女”上，但所表达的意思没有变。

委屈是世人普遍具有的一种情感。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恐怕没人敢说自己没有受过委屈。随便找一位吧：苏轼，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因为政见不合而被一贬再贬、越贬越远。晚年苏老先生自题画像，词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毕生所做之事极多，让人仰慕的功业不少，最终留意的竟然只剩下三处贬谪之地，失望、无奈、委屈之情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比苏夫子出生更早地位也更高的人，委屈似乎并不少。由于为出征战将李陵辩护而惨遭宫刑的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一口气列出许多：姬昌失意拘于羑里，李斯遇弃惨遭五刑，韩信蒙骗羁押陈地，彭越受诬莫名定罪，季布被卖当了奴隶，灌夫身陷牢狱受尽屈辱……我相信司马迁在落笔写下如许人和事之前，在心里一定已经念叨过无数遍，他在书信中借此劝解被皇帝钦定死刑的任安，更是对自己遭遇奇耻大辱可怜的安慰。

司马迁雕像

即便是普通人，家长里短、利益纠葛、人际关系甚而至爱亲朋之间的小误会都可能产生大委屈。有些事情越解释越麻烦误会越深以至反目成仇，实在让人心酸齿寒。有朋友直言，人类就是人累。从这个角度看，委屈本是人生的组成部分，如影随形，要说区别，只是大小轻重不同而已。

如果将“委”仅仅理解为委屈，那是大错特错，因为委字的本义和引申义有许多。《庄子·知北游》：“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这里的委又有两层意义，《说文》释：“委，顺也。”《集韵》注：“任也，属也。”翻译过来就是顺从、担任，或者可以简单理解为：委曲求全。对此，东坡先生做得妙极。他在受到不公平待遇时坦然面对，你贬我一地我潇洒一地，无论天涯海角，“心安之处是吾乡”。在黄州开荒种地自食其力，在惠州情系苍生教以先进农耕技术，在儋州尽己所能传播文化，总之，每到一地都有建树，依旧活得精彩，青史留名。

苏东坡雕像

处于逆境甚而绝境并不都是坏事，它可以迫使人浴火重生。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列举了一长串实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他们委而不屈创造了文化丰碑，由此成为不朽。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形势比人强不能改变，那就顺势而为，在屋檐下低头继续做该做的事。这也是“委”的切实含义：任也——自身所处的位置不重要，重要的是担当起属于自己的责任。我们平民百姓自然也一样，受阻受挫困苦困难时也要坦然面对，不期望有大作为，但绝不能自轻自贱，自暴自弃。

这就说到了委任。“委”字的本义还有另一层，《说文解字》注：“委，取其禾谷垂穗。”女在禾边，常年劳作，绝收是意外，丰收是常态。因此，“委”本义实为存粮，进而引申为堆积，再进一步引申为托付。人只要活着就必有托付被托付，耕作、做工或别的谋生方式，都是接受生活的委派、托付。而芸芸众生中总有一些人勤奋博学，才干超群，从而被委任，交付要职。“委员会”就是由“堆积”了能力且被托付使命的人所组成的集体。

人只有得到信任才能获得委派，比如你托付某人传达重要信息或是转送赀箧，必然熟知其人品值得依赖。同样，交付要职之前都需要经过考察、过筛，从而选择德配其位才堪重用的人。我不太清楚别人是如何甄选的，我自己的经历或可一说。在我而立之年，某一日接到一项参与我所任职的上两级机关前来调研的任务，我不明底里地去了，做事尽己所能，事毕各奔东西；半月后，组织部门再来调研，又点名让我参与工作，我再懵懂地去了，做了该做的事，事毕还是各奔东西。直到后来我突然接到调令，限三日内到某研究机构报到，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上级相继前来调研是不露声色对我进行实际考察。我这还不算担当大任，那些“要员”的选拔过程应该严格得多。

进门审查，这只是最初的要求，也是受命履职新的开始。倘若在委任后失德失职，结果必然是失位。其中当然包括身在“委员会”的人。如果辜负委托，滥用职权，“委”字则另有含义：《孟子》“委而去之”可谓振聋发聩。这里的“委”便是弃置——用大白话说就是放弃他，轻则开除重则刑罚，严厉处置绝不姑息。

人生滋味各有不同，但似乎都跳不出一个“委”字所拥有的含义。委屈委任委顺委托委婉委顿……伴随左右一辈子，不过它永远都是冷眼旁观者状态描述者。人生万事须自为，我们每个人日子怎么过、活成什么样，得完全靠自己。

作者葛长益：

曾以新闻为业，习惯追踪真相。如今翻故纸堆，仍热衷于对遇到的疑点求解，在变换视角中发现不一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