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了现在的年纪,很少会用“五体投地”这样的词语来表达我对某一人物以及他艺术成就的敬仰。然而,对于米开朗基罗,可能就是个例外。这次去意大利,尤其是走访了罗马和佛罗伦萨,我对文艺复兴时代的“三杰”有了一个突破纸面的了解。达·芬奇视艺术为理性的科学,拉斐尔赋艺术以唯美的想象,米开朗基罗则以上帝造天、造地、造人的神圣,赋予艺术以深邃的思想、坚韧的力量和澎湃的激情。于是,这平分秋色的天平似乎就有了倾斜。</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达.芬奇代表作《蒙娜丽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拉斐尔代表作《草地上的圣母》</span></p> <p class="ql-block">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米开朗基罗的作品是在十五年之前的地中海游轮之旅。在仅有一天的“罗马观光”中,圣彼得大教堂的逗留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但这短短的六十分钟时间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只有两件东西: 《圣殇》和穹顶——它们都出自于米开朗基罗之手。</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米开朗基罗的《圣殇》,摄于2024年10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米开朗基罗的《圣殇》,摄于2024年10月</span></p> <p class="ql-block">“圣殇”是米开朗基罗二十三岁时的作品,它表现了基督从十字架上放下,在圣母怀中死去的极具情感张力的一刻,但却流淌着一种震撼人心的沉静。雕塑中的圣母比基督还要年轻,而且拥有罕见的美貌,她宽大的衣袍托起了垂死的基督,流畅的衣褶与僵直的裸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圣母的表情淡得像一张白纸,这是只有心死才会呈现出的冷漠,还是为赎人类之罪而献出爱子的神圣?人们各有各的猜测和联想。还有另外一种说法:雕塑表现的是圣母降子时的一刻,这和她少女般年轻的脸庞颇为契合。她怀抱的应该是婴儿时的耶稣,但她已经看到了爱子未来的结局。这种现实中得子的喜悦和预见中失子的悲怆交织在一起,成就了这一作品宏大的情感力量。不管如何解读,这都是一首最美丽的安魂曲,虽显柔弱,但其冲击力绝不亚于米开朗基罗充满力度的其它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雕塑家当时还未成名,人们不相信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能完成如此惊天之作。于是,雕塑家在圣母胸前斜挂的缎带上雕刻了自己的名字,这也是大师所有的作品中唯一的签名。</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米开朗基罗的《圣殇》,摄于2013年6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米开朗基罗的《圣殇》,摄于2013年6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013年和2024年,分别两次为米开朗琪罗的《圣殇》摄影。2013年的图像是富丽的,置放在雕栏玉砌前的圣体被抹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箔;2024年的图像是质朴的,一切回归了作品情感的本源——圣母对圣子排山倒海般的巨殇。</span></p> <p class="ql-block">另一件让我惊得目瞪口呆的作品,是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这是米开朗基罗在73岁时应教皇之邀设计完成。我一直是个大自然虔诚的崇仰者,与苍茫无际的自然相比,人只能是无有意志力的仆从,不管是否有另一层面的精神统领着宇宙间的一切,作为人,永远无力挣脱亿万生命体共同编织的自然的天网。然而,在这个时候,也仅仅在这个时候,米开朗基罗让我的信念动摇了。当你站到圣彼得大教堂的穹窿顶下抬头仰望,其宏伟,其华丽,已到了令人惶恐,令人窒息的程度。我惭愧于自己驾驭语言的能力,哪怕是呕心沥血堆砌起来的文字,都显得苍白,肤浅,言不达意。因为,我时时刻刻在惊讶,已经够聪明的人类何以有如此力量创造出这一似乎已不属于他自身的奇迹!这种感受,在我第一次看到埃及的胡夫金字塔时就曾有过,由于建造的时间距今实在遥远,我甚至陷入了荒诞不经的冥想。但圣彼得大教堂不一样,它确确实实建筑在四百年以前,历史的文献已有能力将其每一个细节毫不含糊地记载下来。即便如此,我依然还在怀疑。这种怀疑,不仅在于那个时代的精深的科学,更在于如今已不存在了的艺术的想象。直至今天,世界进入了计算机时代,爆炸式的信息从各个渠道纷至沓来,包围了我们的生活,激活了我们的思维,人类似乎越来越聪明了。然而,科技的腾飞和文化的积累绝不成正比,我们并没有承袭祖宗的某些基因。我们的艺术创造和鉴赏能力,和我们五百年前的先祖相比(或许过于刻薄),竟是个“脑残”的等级!</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米开朗基罗设计的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当你站到圣彼得大教堂的穹窿顶下抬头仰望,其宏伟,其华丽,已到了令人惶恐,令人窒息的程度。</span></p> <p class="ql-block">就在当下的一些顶尖的“天才”艺术家们极其轻松地将他们的艺术创作当作“玩”的时候,我想起了米开朗基罗。按照当时流行的观点,天才就是上天将灵感赐予超人,这种强大的能力只为少数人独有。作为人类中的一份,米开朗基罗坚信自己的独一无二。他顽固地信奉自己的才能,而从不猥琐于任何权威。这种超然的自信促使他在漫长的一生中苦行僧般地奋斗和创作。他的脾气相当的糟,常常同周围的人闹别扭;他甚至独来独往,终身未婚。然而,当他的《创世纪》和《最后的审判》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的天顶和墙面一一呈现的时候,世世代代的后人们感受到的岂止是震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当今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卫士的服装设计,便出自于米开朗琪罗之手。</span></p> <p class="ql-block">终于,2013年的6月6日,我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的天顶和墙面上,第一次看到的这两幅宏天巨作。</p><p class="ql-block">夏日的阳光缭绕着教堂的钟声,轻轻地撒入了西斯廷教堂大厅高处的窗棂。这一束束光柱,同圣彼得大教堂的穹窿顶下交错的圣光如出一辙,弥漫中漂浮着人间的尘粒,虚无里裹挟着尘世的希望。人都会老去,即使是豪杰,圣人,都会在斗转星移中成为过往。但我相信,阳光不会死去。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当他们永无绝期地光顾西斯廷教堂天顶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在做着这一段历史的证明。</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西斯廷教堂的壁画《最后的审判》(全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最后的审判》(局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创世纪》(全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创世纪》(局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创世纪》局部</span></p> <p class="ql-block">西斯廷教堂的天顶很高,很高,宽阔的大厅里竖立着密密层层的脚手架。就在脚手架最高层面与天花板接壤的地方,仰面躺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者。一桶熟石灰,一把木抹子,一捆油画笔,一块调色板,伴随着他走过了整整五年(1536-1541)。与他的《最后的审判》相邻的便是大师在二十五年前创作的《创世纪》(1508- 1512),那时候,米开朗基罗三十三岁,正值生命和事业的黄金时段。五百多平米的巨大顶穹成全了他挥霍才能的梦想。圣经中的九个恢弘的场面,被他演绎得波澜壮阔,有声有色。他崇拜人体,男性雄健的肌群在他平面的描绘中浮雕般地隆起,表现了年轻的大师对力量、激情和英雄气概的向往,就连他塑造的女人体也带有这种男性的刚烈和不屈。无论是怎样的题材,怎样的内容,他总把“上帝创造的最完美的骄傲”——人体,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崇高境界:从兴高采烈的激情,到愁肠百结的忧伤,从七情六欲的涌动,到封闭禁欲的苦行,全都刻画得丝丝入扣,精美绝伦。二十五年过去了,时光在他的生命中悄悄地流逝,他的画风也从对古典美和力量美的崇尚中渐渐地转向沉郁、雄浑和悲壮。他看到了生命的垂暮,更看到了教廷的伪善,青春的热烈消褪了,不变的依然是他对艺术的信念,对人欲的最高层面——自我价值实现的追求。在创作《最后的审判》的五年里,他留下了这样的诗句:</p><p class="ql-block">“我的脖子长满了瘰疬,就像是喝足了水的伦巴第猫一样;</p><p class="ql-block">肚皮紧贴着下巴,胡子翘向了天空,</p><p class="ql-block">我的脸孔就像是一块活着的调色板——水彩顺着画笔滴往脸颊;</p><p class="ql-block">大腿顶进了肚皮,屁股悬挂在腿裆,</p><p class="ql-block">前胸的筋肉抻得紧绷紧,后背的皮肤挤得褶摞褶,</p><p class="ql-block">身体卷曲得像叙利亚弯弓,后脑勺挨到自己的脊梁。</p><p class="ql-block">我两眼发花,头昏脑胀,</p><p class="ql-block">开枪时若是瞄不准目标,那怎么能够打胜仗?”</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创世纪》局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米开朗琪罗崇拜人体,男性雄健的肌群在他平面的描绘中浮雕般地隆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创世纪》局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创世纪》局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就连他塑造的女体也带有男性的刚烈和不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创世纪》局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创世纪》局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创世纪》局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无论是怎样的题材,怎样的内容,他总把“上帝创造的最完美的骄傲”——人体,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崇高境界。</span></p> <p class="ql-block">米开朗基罗的的诗句不忍卒读,它活生生地刻录了大师作画时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史料中有过这样的记载:罗马教皇亲临教堂视察湿壁画创作的进程。米开朗基罗艰难地从脚手架上爬了下来。教皇朱理阿二世一会儿高声吼叫,一会儿虚声恫吓。最后,他厉声追问大师,究竟何时能最后完成《最后的审判》。米开朗基罗一如既往地回答:“在我完成的时候!” </p><p class="ql-block">教皇彻底恼怒了,在那个时代,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敢于如此顶撞至尊。他威胁说,如果米开朗基罗不能迅速完工,就下命令把他从脚手架上推下来。</p><p class="ql-block">门“砰”然关上了,权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厅又恢复了那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锁在黑暗中的仅有大师绝望和坚韧交并的眼神。</p><p class="ql-block">米开朗基罗还是不屈不挠地工作着。五年的光阴无异于酷刑:他天天躺在脚手架上,蜷缩着躯体,扭曲着身姿,双臂一连几个小时高举着,两眼近距离地死盯着一方墙面。传记中有过这样的一段描写:</p><p class="ql-block">“由于长时间的眼望拱顶,再往下看时,便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这段时间里,要是读信,或是做什么其他细微的事情,必须双手举过头顶,才可勉强看清。”</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此时此刻,我居然想起了倍受恩宠的提香:查理五世亲临他的画室,发现一枝画笔掉在地上,便弯下身子为他捡了起来,并说“世上最伟大的皇帝凯撒都应该服侍你。”这是一种天翻地覆般的落差,米开朗基罗无缘于这样的神话。有人说提香为人左右逢源,喜欢攀附显贵,并赢得了富可敌国的财产,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但他确实赢得了盛名和人欲双重的胜利,这种胜利从他富得流油的生活状态中便可窥见一斑。米开朗基罗可不是这样。他既没有提香体面的长相,又没有体香逢源的个性,在人们眼里,他似乎就是个落落寡合、脾气古怪的糟老头。但就在这个被一些俗人鄙夷的躯壳里,隐藏着一个宽宏而神圣的世界,这个世界创造出了雄健的大卫,美丽的圣母,创造出了囊括《圣经》的天堂和地狱,更创造出了圣彼得大教堂的穹窿中呈现出的举世向往的神仙世界。时至今日,我可以断定:意大利的那个令今天的艺术家们魂牵梦绕的文艺复兴时代,并不是纯粹的伊甸园式的天堂,它依然需要趋炎附势,需要阿谀逢迎。在那个时代的权贵们的救世主般的庇护下,无数个艺术大师留下了于世共存的作品,而米开朗基罗并没有依仗着这些取胜。在他留下的浩瀚的遗产中,有辉煌的艺术,有深邃的思想,更有一种使后人惊叹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这种精神,全然冲破人欲追求的一般层次,它已把人这一生灵为理想、抱负奋斗的能力拓展到了极致。</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最后的审判》素描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正义的灵魂飞升天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正义的灵魂飞升天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邪恶的灵魂陷落地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邪恶的灵魂陷落地狱</span></p> <p class="ql-block">也许,天才可以分成多种类型。而米开朗基罗式的天才则是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分分秒秒地经受着折磨与煎熬。在他漫长的人生中,留下了擢发难数的作品。雕塑,绘画,建筑,虽同属艺术的领域,一般人只能专攻其一,极难触类旁通。但米开朗基罗一旦经手,都被打造成了绝世珍品。我相信大师无人企及的天才,更相信他呕心沥血的勤奋。莫扎特耍魔术般地“玩”音乐的故事在耳边悄悄地飘过,我只把它当做一个令人愉悦的童话。大师在诗中呈现的场景一直刻在我的心里:空阔的教堂里黑幽幽的一片,高处窗棂中投入了几束光亮,勾勒出脚手架上的大师逆光的轮廓。一个人,就靠他一个人,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天堂和地狱,描摹着蕴含其中的毅力,情操和思想。</p> <p class="ql-block">不知是谁,拉开了西斯廷教堂窗口沉重的帘幕,一束夏日的阳光,夹带着金色的尘粒,从容地舖洒在《最后的审判》的中央——基督耶稣雄健的身躯上。帘幕很快就合上了,但就在这么一刻,我看到了一道耀眼的闪光:站在云端中的耶稣,英姿勃发,气宇轩昂,他那高擎的右手正在缓缓落下,围绕四周的灵魂——正义的,邪恶的,沉静的,惶恐的,都在难以名状的形态中等候着他上天落地的发落。这是最后的审判——善者进入天堂,邪者陷入地狱,而在这凝聚着浩然正气的基督身上,我似乎又看到了米开朗基罗精神的影子:只有他,只有像他那样把人的理想和意志支撑到极限的智者,才能真正坐上审判者的宝座。</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站在云端中的耶稣英姿勃发,气宇轩昂,他那高擎的右手正在缓缓落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正义的灵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正义的灵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邪恶的灵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颤抖的灵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销踪灭迹的灵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都在难以名状的形态中等候着基督上天落地的发落——这是最后的审判:善者进入天堂,邪者陷入地狱。</span></p> <p class="ql-block">再伟大的圣者,再光辉的人生,都有他们落幕的一刻。在米开朗基罗生命的第八十九个年头,他怅然离世了。他走的时候很孤独,也很寒酸 —— 有人说是吝啬所致,也有人说是习惯使然。一本有关米开朗基罗的传记中有这么一段震撼心灵的文字:</p><p class="ql-block">“狭小而寒酸的卧榻上,平卧着这位屹立在群峰之巅的艺术大家的遗体。他丝纹不动地躺在那里,显得格外瘦小干枯,如果不是白色的胡须,干瘪的嘴巴,布满皱纹的额头,特别是两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人们以为那是一个夭亡的孩童。他那双大手,瘦骨嶙峋,青筋毕露,骨节突出,手指肿胀——这是两只历久不衰的艺坛超人的粗壮、巨大、有力的手啊!”</p><p class="ql-block">奉上一幅米开朗基罗的画像,以示由衷的敬意。在这个平凡普通的驱壳里,竟蕴藏着一个无以伦比的世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米开朗琪罗自画像</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 style="font-size:20px;">2024.11.1</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