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年华

施先生

这只搪瓷杯是我进厂时发的，掐指算来已经过去了56年了。

那些年，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我依稀记得，68年9月15日是个大晴天。上午8点，我带着“红峰织布厂的录取通知书”，急急忙忙地沿着余姚路一路寻找过去。可是路越走越窄了，沿着高低不平的石子路望去，二边的房子越来越破旧不堪了。我心里不觉一沉，难道我在家呆了两年，千辛万苦去报到的工厂就在贫民区里?事实果真如此，当时的红峰织布厂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这是一家公私合营的弄堂工厂，厂房长年失修，机器陈旧。办公室和食堂就在楼上，木头的楼梯和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真的担心会摔下来。

红峰织布机的前身是永大二厂，是一家私人股份织布厂，老板黄伯衡是大股东之一。公私合营后黄老板在工厂财务科工作，文革时期分配到布机车间丙班做送布工。在红色风暴的冲击下，厂名更改为红峰，文革结束后变成了第四织布厂。在9月15号报到时，车间主任李鸿才把我分到了布机车间丙班三排做上轴工。他煞有其事地对我说，上轴工是熟练工，两年就能满师，机修工是技术工，要三年才能满师。我为你着想，先做上轴工吧，满师后再学机修工合算。我就这样给他忽悠了，三班倒从上轴工到机修工，一直做了11年。同时被忽悠的有甲班的小董和乙班的小凌。那天报到时，碰到了徐瑞兰，她被分到了乙班的食堂，二人谈的很投机。她一再表示不愿意到食堂，宁愿到车间去。

在走进红峰织布机的前两年，我们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撞了个满怀，红色风暴席卷天下。瞬间，学生斗老师，工人斗干部，全国人民斗国家主席，整个社会混乱不堪。我不知道这两年厂里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我只知道进厂那年，厂里的领导核心是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由刚解放的羊巧云总支书记和烧煤工人徐永华，浆缸工人骆锦方组成。进厂上的第一课是忆苦思甜。女工杭大妈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她在旧社会遭受的苦难。她是一位寡妇，拖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厂里干着最苦的活，拿着最少的工资，还经常遭受地痞流氓的欺负和强奸。我们都留下了眼泪。然后每个人都吃了一口米糠野菜饭，知道了旧社会的工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接下来是思甜，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说，我有三双新皮鞋，她有五件新衣服。

在杭州孤山上的浙江省博物馆里，至今还陈列着一台锈迹斑斑的1511型织布机，它被称为中国近代纺织机械的代表。而当我走进织布车间，看到的是更加陈旧的老式织布机。它的驱动是靠一台大型马达拖动一根天轴完成的。走进织布机，就看到一根根从天而降，飞速旋转的皮带在你眼前晃悠，给你带来一种天生的恐惧感。最要命的是这些高速运行的皮带经常还会断裂，冷不防从半空掉下来，重重地甩在地上。如果你不巧被砸中，肯定凶多吉少。老式织布机还有一个致命缺点，生产效率极低。它没有自动换纬功能，纬纱织完就要停下来，一名挡车工用足全力也只能看管四台车。机器是如此的老旧，织出的布却非常的漂亮。我们厂以生产小提花布而盛名，技术科用足资源，排出了用16叶棕框提花的工艺。承蒙李鸿才主任的厚爱，我所在的三工区全部都是16叶提花织布机。他把重任交给了我，一个不满18岁的学徒工身上。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重任，一个织布轴250多斤，16叶棕框50斤左右，加起来有300斤了。你无法想象，一百零几斤的我，是怎样一个人把这么重的织轴装上织布机的？

阿基米德发现了杠杆原理后曾经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那么把三百斤左右的织布轴轻松地搬上织布机，运用的就是这个简单的杠杆原理。我的上轴工师傅在这个时候总要麻烦挡车工把16叶棕框托一下，然后他两手用力抬织轴。我当时年少气盛，不想叫女工帮忙，自己一手托住棕框，一手用木棍，就能轻松地把沉重的织轴安装到位。由于李主任的金口一开，我一下子拥有两位师傅。上轴工郭清韵是广东潮州人，四十多岁，人瘦瘦的。他没有潮州人那种精明，为人厚道。机修工龚妙法是本地人，胖胖的，年龄比郭略大些，整天笑呵呵的，是一位典型的好好先生。在我难忘的青葱岁月，是他们陪伴我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

1968年注定是一个让全国人民刻骨铭心的年份。在上海，9月中旬，66届的初高中毕业生大部分进了工厂，少数进了崇明农场。11月中旬，67届的初高中毕业生也是这样分配的。到了12月底，伟大领袖一声令下，命令全国所有的中学毕业生全部上山下乡，实现了一片红。我有幸挤上了到工厂去的末班车。记得有一次，厂里安排我们到上海火车站维持次序。我亲眼看到有那么多学弟学妹们，带着简陋的行李，挤在窄小的车厢里，哭着喊着和家里道别的心酸场面。当绿皮火车鸣笛后缓缓驶出上海站，站台上顿时失控了，我和其他同事们拼命挡住送别的人群，以免发生意外。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当时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我到织布厂不久，亲眼目睹了两场发生在车间里，惊心动魄，惨烈的打架事件。黄缘石比我小一届，此时在一工区做上轴工，是我的好朋友。他是独生子，时年16岁，长的比较矮小，父母对他比较宠爱。单子坚是临时工，大学毕业不愿去外地，留在上海。他30岁，人高马大，在准备车间做小工，搬运大经轴。本来两个人是风牛马不相及，没有交集的。可是就在那一天夜班，小黄的活特别忙，他有火发不出，就在经过准备车间时，把空的织轴重重地摔在地上。无巧不成书，单子坚刚巧推着沉重的大经轴走出来，被小黄扔在地上的织轴挡住了去路。他就要求小黄把织轴堆放整齐。小黄不加理睬，随口骂了一句，香港瘪三。单子坚顿时火了，和小黄展开了对骂。说时慢那时快，小黄一记拳头就打了上去。二个人就在车间里展开了贴身搏斗。你一拳，我一脚，从准备车间一直打到织布车间。打斗中，小黄的工作服被撕破了，鼻子被打出了血，明显吃了亏。单子坚的旧皮鞋开裂了，脸上有一块乌青块，也不沾便宜。我们好不容易把二人分开，这时值班长闻信急急忙忙赶过来了。她先把二人训斥了一顿，然后要求小黄把单子坚的皮鞋修好，单把小黄撕破的衣服补好。小黄家里条件好，马上给了单5元修皮鞋的钱，并表示衣服破了就不要单赔了。单一直做临时工，家境不好。他家住四明村，离曹家渡很远，为了省一毛四的乘车费，他每天都是走路上下班的。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也是挑最便宜的素菜吃的。尽管很穷，他的衣服总是烫得笔挺，头发总是油光铮亮的。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香港瘪三。在金钱面前，单子坚英雄气短了。他涨红了脸，收下了5元钱，并且小声的说，5元钱给多了，明天我把零钱还给你。这件事情真的难为他了。不收吧，下班穿着破皮鞋怎么走回家；收了，在众多同事面前是一种耻辱。

如果说，纺织厂的男青年因为工作压力大，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这还能勉强理解，那么织布厂的少女们为了工作上的琐事，你死我活地打架，拼上了性命，真的是匪夷所思。这一幕，还真的发生了。那天我上早班，安装好第一只织轴正想休息一下，突然发现在织布车间里面，有许多人正在大喊大叫。我以为车间里着火了，急急忙忙赶过去。眼前的情景却让我惊呆了。在织布机轰鸣的狭隘织布弄堂里，二位年轻漂亮的挡车女工正在激烈地厮打着。她们互相撕拉对方的头发和衣服，用拳头往死里打，哭喊声和叫骂声响成一片。我刚想冲上去拉开她们，只见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脚一下子像被钉子钉住了。原来她们的上衣都被对方撕破了，胸罩也拉掉了，光着上身还在厮打。就在女工们拉不住，男工们不能拉的极其尴尬情况下，保全部门一位男青年(哑巴）见义勇为，挺身而出，冲进去把二位少女分开了。一场厮打终于被快速制止了，可是打架的二位姑娘顾不上穿衣服，还在互相骂个不停。这件事情惊动了厂长，后来各方面做了许多工作，两个人终于达成了谅解。

进厂半年多，我逐步适应了织布车间的工作，能够一个人上轴了，空下来跟龚师傅学习修车技术。这时候，一个利好消息传来，上海征兵办这次不征收应届毕业生，改为征收上海男性青年工人。由于一片红的形势，上面承诺，参军复员后保证回到原来的单位。厌倦了三班倒的枯糙工作，向往军旅生活，我和黄缘石不约而同一起报名参军。政审通过后，我们一起兴高采烈地参加了体检。这次是南京军区招兵，对体检特别严格。我们知道，一般体检都是一个医生检查多个人。而招兵的体检是几个医生检查一个人。当检查视力时，我特别紧张，因为我平时视力只有0.8。几个医生看到我满头大汗，安慰我说，不急，不急，慢慢来。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我连蒙带猜看到了0.9。再下面实在看不清了。我知道参军的视力标准是1.0，当我看到医生在表格上写了双眼0.9时，我的心好痛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怨恨自己了。我家里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视力都很好，我偏偏从小喜欢阅读，把眼睛看成近视了。体检报告出来了，我其他都没有问题，只是因为视力差了0.1，被无情地淘汰了。小黄体检全部合格，被光荣批准入伍了。一时间，大红喜报贴在工厂门口，报喜的锣鼓一路敲到了小黄家里。小黄高兴极了，买了很多糖果分给我们吃。吃着甜甜的糖果，我心里苦苦的。好不容易能跳出苦海，却在关键时刻翻船了。作为小黄的好朋友，我们几个人准备凑些钱给小黄买点礼物送送他。令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小黄是独子，他的母亲死活不让儿子参军，她吵到了厂里，厂长说是他本人同意的，家长不要拖后腿。她又吵到征兵办公室，坚持说家里只有一个儿子，独子是可以不参军的。这件事闹的很大，最后小黄的兵没有当成。他还是留在工厂当他的上轴工。相比之下，同样体检合格的乙班上轴工单海波的父母非常明智，他们大力支持儿子去当兵，从此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在这里，我必须向单海波点赞。

在1968年下半年，随着我们66，67届高中和初中生踏进红峰织布厂后，厂里突然增加了近100个年轻人，到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织布厂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了。许多年轻学徒，特别是67届的初中生，表现特别活跃。尤其是分配到成品车间里男青工小倪，表现尤为抢眼。小倪出生在三代工人家庭，家里穷的叮当响，苗红根正。他中等身材，人微胖，戴着厚厚的眼镜，整天笑嘻嘻的。由于是深度近视，不适合到一线车间工作。厂领导就照顾他到常日班的成品车间当布匹搬运工。小倪对领导的照顾感激流涕，工作起来格外卖力。工厂是8小时上班，他每天都要干满10个小时以上。他重活，脏活抢着干，小组学习也抢着发言，很快得到了工人的好评和车间领导的赏识。厂长发现了这个先进典型，开始用心培养他，让他在全厂大会上多次发言，介绍先进经验。小倪不负众望，工作愈加卖力了，每天上班时间更加长了。短短几个月，小倪就成了红极一时的优秀青年。

有一天傍晚，一群女工下班后正在浴室里舒心地洗澡。忙了一天了，能冲个热水澡，消除疲劳，让人容光焕发，干干净净的回家吃饭，是一天最快乐的时光。正当姐妹们谈笑风生时，有一位女工无意一抬头，猛然发现有一双色咪咪的眼睛正贴在浴室屋顶的玻璃天窗上，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太恐怖了，“有流氓!有流氓!有一个流氓正在偷看我们洗澡!”，女工一边大叫，一边捂着身体逃出浴室。浴室里顿时炸锅了，有二个已经洗好澡，换好衣服的女工就冲到外面抓流氓。正当那个偷看女工洗澡的流氓慌不择路，从女浴室的屋顶跳下来，连滚带爬的逃跑时，给二个女工抓个正着。随后众多女工赶到。大家对流氓一阵猛打后，突然发现，这个流氓不是别人，正是被厂长多次表扬，红的发紫的小倪。抓住偷看女工洗澡的流氓这件事立刻传遍全厂，小倪一下子从红的发紫的先进榜样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我们当时的方针是抓革命，促生产，隔三差五要开生产小组会。我在的丙班三工区小组有二十来人，除了我和二位师傅是男的，其他的都是女工。我清楚地记得，偷看女工洗澡事情发生后，我们小组女工的反应特别强烈。有一位还没有结婚了女青年在小组会上气得身体发抖，她愤怒地说，这个小流氓，每天很晚下班就是为了偷看我们洗澡，这么多天了，他把我们全厂每个女工都看遍了，太恶劣了，应该马上把他送去劳动教养!另一个青年女工紧接着说，不能这么便宜他，我们应该以牙还牙，把他的衣服剥光，让我们每个女工都看看他光着身子的样子!有个女工说，他这么深的近视眼镜，应该看不清的。另一个女工马上反驳说，看不清他会天天去看?里面灯光通亮，天窗又不高，他肯定看得清楚的。更有人说，厂长看瞎了眼，把这个恶心的小流氓捧为先进，厂长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有一个中年女工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他就是专门来看你们没有结婚的小姑娘的，我们老太婆他是不要看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共同对他表示了极大的愤怒。

虽说我们织布厂不是很大，但是这几天出的大事情还真不少。你瞧，这边进厂不久的男学徒工偷看女工洗澡的事还在发酵，那里布机车间就发生了一起重大命案。有个男人服毒自杀未遂，正躺在第六人民医院的急诊室进行抢救呢，已经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命系一线了。为了什么事情，使得这个男人毅然决然地走上绝路，连命都不要了，这还得从头说起。大家都知道，解放前日本人开的纺织厂里，那摩温是最坏的人，对工人是拳打脚踢的。那摩温是英语No1 的译音，是车间领班的意思。解放后，工人当家做主了，这个职位被称为值班长。我们丙班的值班长是周菊英师傅，她是一位出色的党员干部，处理问题很果断，把丙班管理的井井有条。三个班中，乙班的值班长也是女的，唯独甲班的值班长是男的。甲班的值班长因为胡须浓密，人称'毛胡子'，原来他是准备车间的浆缸工人，在文革中作为造反派被选为甲班的领导班子，所以当选为值班长是理所当然的事。由于他政治觉悟高，已经被批准入党，正在党员预备期，马上就要转正了。为了表示对党的忠诚，那些天他格外卖力，每天起早摸黑的工作。同时，他非常关心织布车间的年青挡车女工，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们。大家知道，挡车工的工作特别辛苦，每天8小时要在24台织布机旁不停地走路和处理接断头。到了做夜班就更辛苦了。要是碰到来例假，更是苦不堪言。班里有个年轻的漂亮女工经常会在夜班，来例假时肚子疼的厉害。毛胡子大有英雄救美人的风度，常常会给她开病假，同意她回家休息。为了照顾她，毛胡子还会通知锅炉间烧热水，让她洗好澡再回家休息。如果毛胡子单单对她一个人好，人们会怀疑他另有所图。但是他对所有身体不舒服的女工都是如此。这样一来，甲班所有的女工都觉得她们的值班长是个大好人。眼看还有半个月毛胡子党员就要转正了，他的前途是一片光明。这天夜班，半夜光景，二个青年民兵在厂里值班，在路过女浴室附近，他们突然听到女浴室屋顶发出很轻的响声。一定是有人在偷东西，去抓住小偷!二人三步并作两步，立刻冲上去抓小偷。就在看到所谓的小偷一刹那，二个民兵惊呆了。这分明是甲班的值班长，毛胡子! 还没有等他们开口，毛胡子先发制人，你们太下流了，是上来看女工洗澡吗?二人一听蒙了，赶忙解释，我们听到上面有声音，以为是小偷才上来的。你是怎么上来的。毛胡子突然声音变大了，哪里有什么小偷?我是看到你们在爬女浴室的屋顶，跟上来看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的!临走，毛胡子扔下一句话，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二个民兵越想越生气，明明是我们上去抓他的，现在怎么变成他来抓我们。他们想了一夜，决定把这个情况向厂长汇报，请求组织上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令人想不到的是，毛胡子已经抢先一步把二个值班民兵告了。组织部经过几天的调查取证，终于查明事发当时，毛胡子通知了锅炉房放热水给年轻的挡车工洗澡，然后门卫证明女工拿着毛胡子开的病假证明离开了工厂。就这样，二个年轻的民兵洗清了毛胡子的栽赃，真像终于大白于天下。后来毛胡子被迫交代，他专门用这种小恩小惠加害漂亮的小姑娘，以夜班开病假，开洗澡水的小伎俩，以达到他肆意观看美女洗澡的肮脏目的。毛胡子落网后，有男工爆料，他经常看到毛胡子在交接班的时候，用手电筒在男厕所的便桶里找什么东西，几次问他，他都说，是板手可能掉下去了，找找看。由于当时的男厕所和女厕所的下水道是连在一起的，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呢?经过审问和取证，终于查清毛胡子还有一个更为不耻的行为，他经常乘交接班男厕所没有人的机会，把头伸进下水道，用手电筒偷看女工们的大小便。此事一出，毛胡子觉得没有脸面再活下去了，就服用了大量的敌敌畏自杀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躺在六院急诊室三天三夜一直昏迷不醒的来龙去脉。毛胡子是可耻的，他的可耻超出了人们的道德底线。毛胡子又是幸运的，他最终活了下来，他得到了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进厂半年多，由于工作表现还可以，在丙班的团支书陆文德和另一个团员的介绍下，我入团了。我们班一共有十多名团员，除了我是男生，其他的都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女生。所以在每星期过一次组织生活时，我成了洪常青。一开始不大适应，总觉得怪怪的。后来想想，我们都是从学校初中毕业的，年龄都很小，离谈恋爱的年龄还早呢，再说学徒时期也不准谈恋爱的。所以很快就没有拘束感了。在初中，我是中队宣传委员，比较擅长写文章，出黑板报。再加上在织布车间里，男工比女工空闲时间要多一点，所以我义不容辞地包揽了团支部的宣传报道工作。我们经常组织各种团的活动，有时看看电影，有时参观展览，有时野外踏青。在漫长的11年三班倒的日子里，有了这样一群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同龄人的陪伴，我的生活不再是那么地索然无味了，我的追求不再是那么地遥不可及了。直到现在，我还是非常感谢她们，感谢和她们一起走过那些日子。

我有两个师傅。龚师傅家境殷实，有一幢独立的房子，三个漂亮的女儿。郭师傅家底贫困，住在一个小阁楼里，有一个儿子二个女儿。郭师傅的家我也多次去过，他的夫人特别漂亮，师傅非常爱她，家务大多是师傅做的。当时提倡计划生育，一般都是女的放环。师傅心疼她，就自己做了扎结。师傅的儿子非常聪明好学，从小学三年级起一直是大队长。师傅只要一提起儿子，眼睛会发光，语气中充满了自豪。师傅生活虽然有点拮据，但是他们家庭生活一直很幸福。突然有一天，师傅的幸福生活被一起医疗事故弄得支离破碎，家破人亡。这是一件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我现在回忆起来心还在流血。那天，师傅的夫人突然肚子痛，师傅连夜把她送到附近的地段医院看急诊，值班的医生确诊是急性盲肠炎，必须马上开刀。师傅不知道开刀必须到大医院去，他马上签字了。一个实习医生把盲肠炎开成了腹膜炎，高烧不退。主治医生再次开刀，还是不行。不到一个月，师傅的夫人就去世了。郭师傅中年丧妻，打击太大了。好在他儿子十分争气，后来考上了复旦大学。

黄伯衡是原来私营织布厂的老板，人长得矮矮的胖胖的。他白白的脸，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不时地从眼镜片旁闪烁一丝狡诈的眼光。

听老工人说，他当初从江阴跑到上海，身无分文，只带了一顶破旧的雨伞。他一开始做棉布的掮客生意，挣了一点钱后，与人合股开了一家织布厂。

公私合营后，他把织布厂交给了国家，拿着股息和工资，在工厂财务科当科员。

大家都知道他很有钱，经常会有人问他借点钱。第一次他都很爽快地借给人家，并从来不去催讨。当别人第二次向他借钱时，他会说，你把第一次借的钱还给我，我再借给你。就这样，他把别人的口堵上了，人家就不好意思再问他借钱了。

黄老板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就从亲戚家领养了一个女孩作为自己的养女，还办了认养手续。

文革中他被下放到布机车间作为落布工，和我是一个班，一起工作了11年。

我听别人说，他的养女要和他划清界线，要求脱离父女关系。这是真的吗？

当我和他提起这个话题时，他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他伤心地对我说，我没有一男半女，从婴儿时就收养了我的侄女作为我自己的女儿来抚养的。现在女儿养大了，看到我有点落难了，就要和我脱离父女关系，太难过了。

黄老板继续对我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家里大部分开销都用在她身上，我有点房子和财产都是要留给她的，养大她真的很不容易啊。

我响应党的号召，把工厂交给了国家，现在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女儿的事情。她这样做太绝情了。

我非常同情黄老板的遭遇，他养了一个白眼狼，说翻脸就翻脸了。

如果说黄老板的女儿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奇葩，那么明天我给你讲的故事，是奇葩中的奇葩了。

我们丙班是藏龙卧虎之地。

另外一位落布工是姚邦基，他高高瘦瘦的身材，也戴着一副眼镜。他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的，走起路来格外有精神。别看他现在落难在织布车间，以前还是一名大干部呢。他原先在江宁区当副区长，是一位党的高级干部。

江宁区是上海50年代划分的区，后来改成静安区。姚是解放前就入党的领导干部，在江宁区当副区长时又年轻，又能干，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如果不出意外，他的政治前途一片光明。

正在他前景似锦时，由于三观不合，他和老婆闹起了离婚。老婆死活不肯离婚，甚至以死威胁。姚年少气盛，坚决要求离婚。老婆拼个鱼死网破，就写了检举信诬告姚有反党言论。当时正在进行紧张的反右斗争，实行的是有罪推定，姚最终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和公职，被下放工厂劳动。

到最后，姚的婚是离了，但是他的政治生命也终结了。

我曾经问过姚，你在家里有没有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气愤填膺地说，这是凭空捏造的，她太无耻了。

人如果没有了道德底线，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文革结束后，姚得到了平反。他那段离婚案真的是奇葩中的奇葩。

小兰是和我一起到织布厂报到的66届初中生。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动作利落。她眼睛很大，扎着一条辫子，善解人意。

报到时她分在乙班食堂，也是三班倒的工作。

报到时她主动和我聊了她的家庭情况。原来她是单亲家庭，母亲生了她不久就去世了，她没有兄弟姐妹，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一位知识分子，不大会做家务，没有再婚。失去母爱的她非常孤独，她从小就会做饭烧菜，非常能干。我想，厂里把她分在食堂是有道理的。

相比之下，我的家庭非常幸福。父母健在，有二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二个弟弟。家里还有一个住家保姆，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把我分在食堂，我烧的菜肯定没人要吃的。

食堂里只有两个人，她和冯师傅搭班。冯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中年男人，死的能说成活的，整天嬉皮笑脸的。

有人会说，冯在乙班食堂，你在丙班布机车间，这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其实很简单，我进厂一年多后，冯就从乙班食堂调到丙班布机车间当送纡工，我们相处了好多年了。

在这中间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震惊了全厂职工。

小兰拜冯为师傅，开启了二年的学徒生活。她聪明好学，手脚勤快，很快学会了做各种早点，炒鳝丝，走油肉，红烧排骨，白斩鸡，蒸刀鱼，煮汤等手艺，冯师傅对她很满意。有一件事让她特别感动，每逢中班和夜班下班，他总是很照顾小兰，让她先去洗澡，然后他最后一个回家。

当时我们三班制工人生活非常清贫，满师每月只有36元，连续九年一分钱也没有加过。全勤奖每月只有5元。夜班要做七天，没有加班费，夜班补贴只有每天一角钱。交通费不管住在多远，没有任何补贴的。像单子坚那样的，上下班舍不得花车费，徒步走好多路的也有一些人。

工厂里的食堂就成为大多数工人获取体能的重要来源。当时的食堂只收取原材料费用，食堂工人的工资和水，电，煤费都不算的。所以在食堂吃饭比自己做的还要便宜。

乙班的工人很快就发觉，以前吃的0.15元的大排骨很厚，自从冯师傅来食堂后，大排变得越来越薄了，一口咬下去大部分是油炸的面粉。其他的荤菜也常常短斤缺两。

小兰也发现这个问题了。她通过仔细观察，发现冯每天趁她去洗澡去了，会偷偷把冰箱里的肉和鱼拿出来一点，放在他每天随身带的黑色背包里面，然后混出去。

小兰马上报告上去了。

这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早上6点半左右，正当冯带着冰冻的大排混出大门，给门卫抓个正着。

冯后来交代，他几乎每天都要偷一点带回家的。

这就是冯后来从乙班食堂调到丙班布机车间的前因后果。

冯因为被徒弟举报，从乙班食堂调到丙班布机车间当送纡工。

冯中等身材，四方脸，大眼睛，手脚灵活，干活很麻利，给人印象不错。但是他说话油嘴滑舌的，有点玩世不恭的模样。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看上去有模有样的，为什么去干这些小偷小摸的事情?他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接着他话题一转，津津乐道说起解放前，他在南京路大饭店烹调油炸冰激凌的闲闻趣事。

他说，有一次，顾客要求他做一份甜点，里面要冷的，外面要热的。他灵机一动想到了冰激凌，就用面粉糊包了冰激凌在大油锅里炸。结果一下子在南京路上出名了。人们会长排队去买他现做现卖的油炸冰激凌。

虽然这个故事无法考证其真实性，但是非常吸引人。借着这件事，冯有声有色的说起他当大厨师时烧各种美味佳肴的故事。每天围着他听故事的人还不少。

记得有一次，冯对我讲了怎样做八宝鱼的手艺，我按照他的方法做了，味道真不错。

我夫人厨艺很好，总要埋怨我菜烧不好，但她对我烧的鱼一直赞不绝口。这真的要感谢冯传授的技艺。

过了没多久，小兰因为揭发师傅有功，厂里推荐她到公司上721大学。消息传来，冯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当初我就看好小兰，她聪明能干，现在她能上大学了，师傅我为她感到自豪。

冯的反应让我太意外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织布厂的日子里，曾经发生过太多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失，大部分已经烟飞云散，记不清楚了。唯独有一件事情，曾经让我胆战心惊，至今不能忘怀。那天我正在上早班，上午10点左右，值班长周菊英突然走到我面前，严肃地对我说，小施，快到总支办公室去一次，新来的付书记在找你。我忙问，出了什么事了?值班长说，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就知道了。那是一个初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我披了一件工厂发的棉大衣就径直向楼上的总支办公室走去。我进厂这么多年，总支办公室还从来没有进去过。付书记是刚来不久的厂级干部，我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这么急急忙忙地找我，一定是出了大事。我一边走，一边拼命地想，天气虽然比较冷，我脸上却不停地冒出了汗珠。这几天我们班没有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再说即使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找我小青年呀，班里大小干部多的去了。把这点排除后，那么找我去谈话，肯定是我的问题了。我越来越着急了。我就绞进脑汁想我的问题。从布机车间到楼上办公室，只有5分钟的路程，但是我仿佛走了很长很长，直到走到办公室门口，我还没有想出我有什么问题。我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新来的付书记问，谁呀?我报了姓名，她让我进去了。新来的付书记是从外厂调来的，她40岁左右，沉着干练，是一个从政多年的老干部。她叫我坐下后，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小施，先说说你的事情。我本来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经她这一问，身上冷汗直冒，脸色发白，仿佛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了。

我没有做什么事情呀。听到我结结巴巴的声音，付书记笑了。她拍了我一下肩膀，轻声说，别着急，仔细想想，你前几天是不是给公司写了一份材料?我急忙回答，没有呀。我心里想，我就是有豹子胆也不敢给公司打小报告，更何况我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告状的。付书记见我这番抵赖，马上从抽屉里拿了厚厚一叠稿子给我看，这不是你写的吗？我定神一看，这写得满满的25页报告纸，千真万确是我亲笔手写的。直到这时，我才大梦初醒，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在二个多星期前，我参加了公司组织的，各厂派代表的纺织设备检查组，对我们公司下属各家工厂进行评估，结束后公司领导要我写个总结报告。这我是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完成的得意之作。我松了一口气，说是我写的。我反问一句，我有什么地方写错了吗？付书记严肃地对我说，你是写错了。这把我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绑紧了。我是根据这二个星期，大家检查的结果，汇总后才完成的，这里面的数据都是有记录的呀。我分辨道。付书记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总结的各厂设备情况写得不错，但是你为什么不和我们打招呼，擅自把准备车间王师傅的事迹写上去，而且还写了这么多!我分辨说，公司分管设备的领导告诉我，除了写设备情况，要把各厂涌现的先进事迹也写进去。看到我公开顶撞她，付书记有点不高兴了。她说，现在推广挡车工万米无次布的先进事迹，你这方面的事迹不写，为什么一定要写准备车间穿棕工王师傅呢？我赶忙说，王师傅是我进厂就认识的老工人，她十几年的穿棕工作没有出过一个次品，这在其他厂里都没有过的事，所以我写了。付书记看到我如此执迷不悟，叹了一口气说，你太年轻了，不懂事。你知道吗？你写了这么多东西交上去，上面看都不会看的。没多久就会当垃圾扔掉的。不一会儿，她挥挥手叫我走了，临走前她说了一句，你的文章写得还不错。

付书记提到的万米无次布是当时上海纺织局发起的大规模劳动竞赛活动，竞赛如火如荼，各路英雄层出不穷，红遍上海。这个运动的起因是在党中央召开9大前夕，上海要选一名纺织系统的挡车女工作为党代表到北京开会，经过层层筛选，选中了织布厂的一名年轻的挡车女工，她因为工作质量过硬，统计下来连续1万米没有一个疵点而当选。9大结束后，这位挡车工就在各厂巡回演讲，介绍她自己怎样成功的经验。于是，广大生产第一线的纺织女工纷纷向党表忠心，向万米无次布的目标努力。那么既然大家都在拼命努力，就像付书记说的，为什么我不写这个呢？事实上我们厂没有人能做到万米无次布。后来我读了大学纺织工程，才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我们的织布机太落后了，采用是活动钢扣打纬纱的，当机器停车后再启动，布面上会产生一条明显的细密路(横挡），熟练的挡车工会用收放齿轮来改善它，但不能消除。织布机在高速运行中，由于各种原因总要停车的，这种疵点是不可避免的。后来我做家纺产品，3米宽的布上不允许有一条横挡。我们就用维科集团的片梭织机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它采用的是固定钢扣，停车就没有横挡。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用人海战术来提高布匹质量，是非常落后的方法。用科技的力量造出精密的纺织机械，才是提高质量，提高生产率的正道。

付书记特地找我去约谈，她对王师傅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以及把我那篇25页总结打入冷宫的事情，使我多少有点耿耿于怀。但是我转而再想，我把王师傅的事迹，没有经过厂领导的同意，自说自话写在公司的汇总报告里面，确实有点不妥。付书记很大度，她没有给我穿小鞋，已经很有面子了。没过多久，付书记就调开了我厂，到新的，更加重要的岗位上任了。俗话说得好，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付书记走后不久，王师傅凭借十几年没有一个疵点的成绩，突然鸿运高照，各种荣誉铺天盖地向她扑来。先是厂部先进，然后是公司先进，纺织局先进，紧接着是上海三八红旗手，连续三届上海市劳动模范，她很快成了上海纺织局的领军人物。要是付书记还没有走的话，她一定会为自己看错眼而后悔不已。

好不容易熬过文革，突然传来恢复高考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们都高兴极了。从66年上半年文革停学，到77年年底恢复高考，已经过去了一个轮回，整整12年了。全国人民一起努力学习，千军万马考大学，这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事件，给我们碰上了。我是66届初中生，毕业前夕文革开始，学校不能进，工作不能做，只能在家呆了二年。然后就进了织布厂，三班倒做了10年。虽然我太想上大学了，但是学业荒废了12年，高中三年又没有上过，短时间考上大学应该是不大可能的事。就在这时，厂里对青工进行了一次数学摸底测验。那天我夜班上完后就和许多青工一起在食堂里做卷子。这都是一些初中的题目，虽然我没有复习，但是很快就做完了，第一个交卷，得了满分。我欣喜地发现，我的记忆力还不错，初中学知识一点也没有忘记。这样我就可以跳过初中的课程，直接自学高中的数理化了。

说干就干，我结合高考课程，仔细分析了自己的情况，决定考理工科。1.数理化是重点，这是我的强项，就先学数学。2.语文没有时间去补了，但我写文章还可以，先不管它了。3.英语和政治是必须补的，只能学多少算多少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在自学的过程中，我碰到了极大的困难。书买不到怎么办？我就去借。当时是一书难求，我千方百计找到一个远房亲戚，她为儿子买到17本高考复习资料。我就和她商量，先借几本来学，看好后再和她换其他的书。没有老师怎么办?我只能自己学了。时间不够怎样解决?只能挤出来。那时我每天平均只睡3，4个小时。说起来很奇怪，以前我上夜班的时候经常会胃疼，当我在艰难自学时期，胃竟然不疼了。我用半年的时间学完了高中三年的数学，然后开始学物理和化学。在学数理化的同时，我见缝插针学了点英语和政治。在离高考还有5个月的时候，我遇到了生活中的贵人。我和她一见钟情，相见恨晚。她知道我正在准备高考，马上把约会的时间从一星期一次改为一个月一次，并且找了很多参考资料给我，鼓励我努力学习。爱情的力量有多么的强大，5个月后，我顺利地考进了大学。

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一周后，我上完早班刚准备回家，在厂门口突然发现我的机修工师傅正在焦急地等着我。很显然，他已经等了一会了。师傅神色有点紧张，脸色通红，说话有点结巴。我想师傅这么多年对我一直很好，现在他有难处，我一定要帮帮他。龚师傅不但手把手教我学会了怎样把天轴上断了的长皮带接好，重新装在织布机上这样的高危险动作，教会了我如何排除小提花龙头的机械故障，而且他还教会了我怎样做一个正直的，有担当的人。对师傅，我一直心存感激。他把我带出师后，现在常日班布机车间保养小组工作。师傅，怎么了？我急忙问道。你知道我有三个女儿的。师傅欲言又止。我每年要到师傅家拜年，他家住在北新泾的古北路上，本地人，房子很大，他的夫人漂亮贤惠，把家收拾的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还有三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读书很用功。我想，师傅知道我考上大学了，是不是想叫我有空辅导她们功课?以前师傅还要求过我帮她们写作文呢。想到这里，我就很爽快地说，师傅，没事。我知道你三个女儿学习都很好，如果她们学习上碰到困难，我可以帮助她们。她们都很聪明，一学就会的。师傅有点急了，连忙说，不是，不是。我也开始急了，三个小姑娘真的碰到什么事情了。我说，师傅，你慢慢说，不管碰到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的。

师傅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他三个聪明漂亮女儿的故事告诉了我。师傅说，他三个女儿相差没几岁，从小到大都是娇生惯养富养的。自从你帮她们写了作文后，三个女儿都很喜欢你的文章。现在知道你考上大学后，她们非常佩服你，都喜欢你，想和你交朋友。小施，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谈朋友，你可以从我三个女儿中选一个你喜欢的。听到这里，我差一点晕过去。这是哪一出戏呀？当初应师傅要求，我帮她们仨写点文章，只是举手之劳，草草完成后就交给师傅了，我和师傅三个女儿并没有什么来往。她们都是年轻貌美的小女孩，前途似锦，怎么会不约而同地看中比她们大这么多的一个穷工人呢?真的想不明白了。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有了心仪的女朋友了，我绝对不能玩感情游戏。想到这里，我只能轻轻地对师傅说，我在外面已经有女朋友了，实在不好意思。你的三个女儿都非常优秀，一定会找到满意的郎君。师傅听了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紧紧握住师傅的手，心里非常激动。我对师傅说，你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在我结婚以后，我把自己差一点成了师傅的上门女婿的故事告诉了我的夫人，她直到现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说，你去编吧，要不是我好心收留了你，谁还会要你呢？

我这里才把师傅的事情解决好，那里小黄看到我这么轻松地考上了大学，他也要试试，非要我教教他高中的数学。作为十年的好朋友，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想想我很奇葩的，高中的书都是问远房亲戚借的。因为是别人的书，我不能在书上做任何笔记。一边借一边还，当我半年学完数学后，我已经把书全部还给亲戚了。所以我叫小黄去买书。我每个星期天下午教他一次。我夫人和小黄都是住在大中里，相距不远。所以我去丈母娘家时，顺便到小黄家教他。小黄悟性很好，数学公式教他一，二遍就懂了。我每次都布置他做一些习题。没想到他不肯做习题，他的理由是做习题是浪费时间，他要求我继续教下去。我已经够另类了，借书学习，学完就还，不留一页纸。他比我还要奇特，读书不做题，做题不读书。我好心劝小黄，数学一定要多做题目的，不然是学不会的。小黄不听我的，还是一意孤行，结果学了三个星期就不肯学了，说太难了，不学了。这件事最后以我教学失败而告终。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我又一次挤上了末班车，实现了伴随我十几年上大学的梦想。有趣的是，我们班里最大和最小的年龄相差13岁了，有些中学刚毕业，有些已经结婚生子了。校长在开学典礼上鼓励我们好好学习，报效祖国。他说，大学的学习和中学完全不同，它是以主动学习为主，老师讲解为辅。大学就是培养你们良好的自学能力。因为我高中没有正规学过，所以基础很薄弱，总担心跟不上。大学数学一开始上微积分，老师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他要求我们课前预习上课的全部的内容，然后上课不管你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他一口气就讲完了。余下时间进行个别答疑，别的就不管了。我们都叫苦不迭，只得抓紧预习，以免被淘汰。好事者调查了数学老师的背景，原来他是复旦数学系毕业的。对于我们这些水平参差不齐的学生，这不是往死路上逼吗?在我们再三要求下，老师答应在上课时多讲一点了。为了提高教育质量，他每次给我们出的单元考试题特别难。第一次考试就有一半人不及格，他是倒逼我们要刻苦钻研，可谓用心良苦。

我非常幸运，数学一直名列前茅，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都是满分。同班一位女同学数学成绩不大理想，她经常和我探讨学习方法，羡慕我的成绩。我对她说，我这个年龄，早应该出成果了，可现在还和小十岁的你一起学习，我应该羡慕你呀。我说的是大实话，文革耽误了我整整十三年，这能补得回来吗？上了学我才知道，原来每个棉纤维里面都有一个空腔结构，它可以储存水分，这是其他任何纤维都没有的。所以我们穿上棉织品特别舒服。读了书我刚明白，投资一家织布厂，不到二年就可以把成本收回，这就是黄伯衡解放前开厂发财的秘密。

我数学好要感恩名师的指点。初一时参加区里数学竞赛，一个小时要做三大张卷子，我做到最后一道题时卡住了。题目是这样的，有一块长方形的白铁皮，要把它做成扫地的畚箕，要求:1.列出裁剪尺寸x和畚箕容积V的函数关系式。2.假设白铁皮长为100厘米，宽为50厘米，求x在什么尺寸下，畚箕的容积最大？3.求这个畚箕的最大容积。这道题目比较难，我只剩下10分钟的时间了。我拼命想还理不出头绪，头上的汗珠不停地滴下来。离交卷只有5分钟了，我突然想出了解题的思路。当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解题，交卷的铃声响了。最终我获得了竞赛第三名。事后老师对我说，这道题只有7个人做出。然后区里把前20名组成一个数学小组，安排最好的数学老师在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免费给我们开小灶。经过名师二年半的指点，我数学课程学得很扎实。这就是我为什么能在中断学习13年后，再学习高等数学还能够得心应手的根本原因。

我上大学报到时一共有28个同学。3个女同学和25个男同学。开学二个星期后，又有个新的女同学来上课了。同学们很奇怪，该不是她有什么事情晚来报到了?正在大家议论纷纷时，有人说，新来的王同学家庭背景很硬的。她考试差了二分，起先并没有录取，后来通过疏通各种关系，特招进来的。现在我们就有29位同学了。这样挺好的，如果班里要表决通过一件事，不至于出现半数对半数的尴尬局面。前面说到数学老师考试出难题，使得不少人考试不及格。我班四个女同学经常中招。其他三个女生看到发下的卷子不及格，当场会泣不成声，谁也劝不住。而我们的小王遇到考试失败，从来不哭的，她把嘴唇咬得紧紧的，表现得特别坚强。小王学习努力，性格好强，脾气随和，各门学科的成绩逐步赶了上来，老师同学都很喜欢她。

我同桌小何是个男生，他比我大一岁，是68届高中生。他中等身材，人偏瘦，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气度不凡。他英语很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被选为英语课代表。由于是同桌，我们交流比较多，得知他的父亲是上海牙膏厂的老板，家里很有钱。怪不得他一身名牌，是个大少爷。上课时我学得比较轻松，相比之下小何学习特别刻苦，老师说的每句话他都会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下课时间，我们三三两两在说笑，唯独他还在认真地看笔记，在思考问题。我英语基础比较薄弱，能有这样一位英语课代表坐在我旁边，而且他学习还这么努力，我感到非常高兴。如果我英语学习碰到任何困惑，都可以向他请教的。二个月后，我们进行了期中考试，一公布成绩，我们都傻眼了，小何除了英语及格外，其余的课程全部不及格。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校长专门找小何谈了话，意思很明确，大学是没有留级的，如果二门主课不及格，学校只能劝退了。小何考进来时成绩还是可以的，他读书这么卖力，结果怎么会这样的呢？当小何挺不住校长的压力，终于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时，我们都惊呆了。

我弟弟后来考进华东政法大学后，也亲眼目睹了类似的情况。他班里一个同学英语特别好，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但在第二学年开学时却被学校开除了。原因是他卷入了一场高考作弊事件。当年上海外国语大学进来了一位高考成绩优秀的学生，虽然该同学拼命读书，但是英语成绩差得非常离谱。学校觉得很奇怪，就调出他高考的卷子，查看原因出在哪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卷子上的笔迹是别人的!再调出他所有的卷子，都不是他写的，全部是另外一个人写的!这件事惊动了高招办，连夜组织专案组进行调查，最后查明是他华东政法大学读书的弟弟冒名顶替代考的。结果二个人都被学校开除了。小何的情况是不是也是如此呢？校长一开始就是这样怀疑的。

小何感觉到校长怀疑他入学考试作弊时，顿时急了，他说，我对天发誓，从来没有想过和做过这种可耻的事情。接着他被迫讲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尘封往事。。。小何是68届高中，赶上了全国一片红，被迫到安徽山区去插队落户了。有一天，他正在大田里锄地，突然被山上爆破飞落下的石头砸中头部，顿时血流满面，昏迷不醒。小何立即被人送到当地卫生院急救，在卫生院躺了二天二夜才苏醒过来。小何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下了严重脑震荡的后遗症，记忆力特别差。后来他就办理病退回了上海。这段心酸的经历他早已深埋在心里，从不愿提起。在要退学的沉重压力下，他只能一五一十全部倒了出来。为了证实没有撒谎，他还找到了当时医生开的脑震荡证明，无可奈何地交给了校长。按理说有脑震荡后遗症，是不能胜任大学的学习，学校也要劝退的。在小何苦苦的请求下，校长同意给他试读一年，如果实在跟不上，还是要劝退的。

我的同桌小何真的太可怜了，小小年纪竟然和死神擦肩而过，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他的英语学习很快就跟不上了，成绩变成垫底了。几门主课不及格，他只能在第二学年开学前进行补考。如果补考还是不及格，只能退学了。我决定在学习上帮帮他。我劝他上课不要拼命记笔记，这样会影响学习的。要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课。不懂的地方，在书本上打个问号，课后我会帮他理解的。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他不幸遭遇后，也纷纷一起帮助他。任课老师在考试前还会专门辅导他，希望能考试及格。经过老师同学的帮助，小何一边忙着补考，一边磕磕绊绊地学完了学业。在他拿到了毕业证书那一刻，他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他还要去读硕士生。真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书呆子，脑子读坏了。

大学的生活是紧张而又充实的，是挑战携带幸福的。它是我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部分。在这里，我学习了许国樟编写的大学英语，为我铺平了到美国独资家纺企业工作的语言关。在这里，我学完了高等数学，物理，化学，机械原理和理论力学等基础课程。学完了纺织材料，棉纺机，织布机的结构原理和织物三原组织，小提花，大提花的构造和设计，以及织厂设计等专业课程。这为我以后和美国顶尖的家纺设计师一起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学习待遇也是非常丰厚的。我的二位哥哥和一位姐姐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虽然学费是国家出的，但是书本费和生活费还是要自己出的。我的儿子读大学，光学费就要每年一万元，其他所有开销也不菲。对于我来说，国家除了免收一切学杂费用，而且工资奖金照发，学龄按照工龄算，学成归来编制由工人转为干部。这个待遇真的太诱人了，多年以后，当我出差到旧金山，和美国同事闲聊起这件事时，老外睁大眼睛，连声说，哇 ，这是真的吗？

后记

光阴似箭， 56年一挥即过。忆往事历历在目。此篇文章记录了我们青涩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