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甜和苦

书童

每个人都有童年，每个童年都有不同的记忆。我的童年充满了甜的味道，一想起来就是那种黏黏酥酥、牙齿嚼磨的感觉。那是大白兔奶糖、那是山楂片、那是麦乳精。可这些不单单用来吃，是拌饭当菜吃。除了它们，我不吃其他的菜。没有它们，我一口饭都咽不下去。 我从小身瘦体弱，奶奶说我生下来只有三斤八两重，才盛酒的壶瓶那么大。三四岁又得了哮喘的毛病，喉咙时常难受低喘气接不上来。旧影集里保存着小时候的几张照片，很少拿出来。照片中的我五官清秀、眼睛大大、颇有神采。可还是能看出明显营养不良的样子。瞅着这些泛黄的黑白照片，我心里总是虚虚的。面对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孩子。我在问他，也在问自己，你这么瘦小的身体怎会有饱满的精神？糖果下饭能给你足够的能量和元气吗？ 　　我查过百度，小孩子喜欢吃糖有几种原因。一是孩子出生后第一次接触的食物是母亲的母乳，母乳的甜味深深地印在每个人的潜意识中，喜欢甜食几乎是本能的。二是脾虚也会造成小孩子喜欢吃糖，一般来说等小孩子长到十岁左右，脾胃功能会相对完善一些，就不会像以前那么爱吃糖了。三是孩子吃糖可以带来快感，小孩子吃到糖后会露出开心的表情，这个时候这个感觉传达给大脑神经，会让小孩子感受到一种快乐。母亲因身体缘故没有奶水，我基本是靠吸吮奶瓶来代替，不知道母乳是什么滋味，更不用说潜意识中的甜味了。脾虚倒是有可能，神疲乏力、吃饭没胃口、对鱼肉蔬菜也无食欲，家里很是担心。有次我发现大白兔奶糖可以和饭一起吃，吃一颗能咽下好几大口饭，吃四五颗能完成一碗饭。从此依赖上了，开始还夹点菜，后来单拿糖来当菜。父母觉得这样吃不好，但见我胃口开了，也只能无奈默许。 在亲戚同情可怜的目光下，在邻居的嘲笑和指指点点下，我用大白兔奶糖吃了一碗又一碗饭，乳牙都嚼烂了一半。大白兔奶糖吃腻了，换山楂片。山楂片吃腻了，换麦乳精。麦乳精颗粒太干咽不下去，用少量温水冲一下搅拌成浓汁，再倒进饭里吃。我体质不好，却喜欢体育新闻。最大的乐趣是一边吃着麦乳精饭，一边听收音机里的体育新闻，听到入迷处，一碗饭也吃完了。 　　如果说吃糖可以带来快感，那么对我来说仅有一半的快乐。长期只吃糖不吃菜的后果是，身体上热下寒抵抗力下降，要吃中药，又要吃补品。我小小的身体就像一个永远都倒不满的罐子，一会是金银花黄芩白术甘草，一会是西洋参当归熟地阿胶，肚子天天翻江滚海，口舌却变得麻木无感。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母亲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快喝，喝下去要有良心。还有一句话是：快喝，喝下去有糖奖励。我就在为自己有无良心的纠结中和能吃更多糖果的诱惑中，闭着眼睛松点嘴巴，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药汤。那种苦的味道，同样充满了我的童年。 或许是给我买了太多的补品吧，家庭经济拮据起来。父亲开始养鸭，平时上班把鸭关在棚子里，休息时把鸭赶到水田里喝水觅食，活儿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在干。有天父亲有事让我看管田里的鸭子，我不知是被什么吸引住、还是脑子哪根筋搭错掉，下午独自回来了。父亲大惊失色赶到那边，鸭子跑丢了好几只。等把鸭子全找到，回家已是大晚上，他饭都没吃沉着脸训人。记忆中这是父亲唯一一次骂我，骂得好凶。母亲讲我那天夜里屡次惊醒，后背全是冷汗。为此事她责怪了父亲好多年，说我后来经常流冷汗体更虚，都是因为他。 　　家里又养猪，这段印象比较模糊，只觉得臭烘烘的。经济条件应该有所好转，我也到了翻书识字的年纪。我个子小，人倒蛮聪明。母亲教的拼音字母，我念几遍就学会了。没多久，能读出整页纸上的字。再没多久，小学第一册语文基本认全了，虽然好多字意思不大懂。未到上学年龄的我，拿着邻居孩子的课本，有模有样地读给他们听，我读一句，他们跟一句，我读几句，他们跟几句。到现在都难以想象，几个大孩子跟着一个小孩子读书、那种严肃正经的样子。进小学后，我喜欢上了乒乓球。当时妹妹还没出生，我是独生子，别人都有兄弟姐妹一起玩，没人跟我打乒乓。我就让父亲把光滑的床板拆下来，拼在一起当球桌，热情邀请同学和邻居来家打球，常常晚上很迟也不肯停歇。最后都是父母以要睡觉用到床板的理由，才依依不舍地结束战斗。 我的体格慢慢好起来，乒乓球水平进入班级前五，糖也不再当菜吃，只作零食。我的考试成绩几乎门门一百分，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家的墙上贴满了奖状。一年级就当上班长，一直到小学毕业。还被封为三道杠学校的副大队长，好几次挺胸站在操场主席台上，给全校一千多名同学讲故事。故事内容忘记了，反正讲得声音响亮、感情丰富，台下听得鸦雀无声。如果大家知道我幼小哮喘、靠糖下饭，该怎样笑话我呢。不知道别人的童年是什么滋味，我那无数次被成长的脚步所丢弃、又无数次在跌宕的梦境被拾起的童年，甜中是苦、苦后有甜，有时候促我奋进，有时候令我沉沦，有时候近得可以抚摸到他，有时候远得连思念都够不到他。 　　我再次打开旧影集，意外地发现了一张拿着书本和母亲的合影、一张戴着红领巾和父亲的合影，他们年轻的模样让我不敢直视。五十多岁的我看着三十多岁的父母，就像看繁花落尽，就像看青苗破土。 2024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