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屋的破败超出了我的想象。除了一间岁爸爸(在故乡叔父的称呼)结婚过用的房子因为在二十多年前修葺过而仍完好外,其余房子屋顶都坍塌了,院子前墙也塌掉了一半,但院子其余三面的墙体倒还完好,胡基(老家人用湿土夯实的长方形土块,晒干后用来砌墙)砌的墙仍横平竖直。最完整的是大门了,老式的厚重的柳木门,经历了六七十年的风雨,仍倔强地保留着当初的样子关闭得严严实实的,那早已锈死的锁还好端端地挂在门楣之上,紧紧地锁住了两扇门,似乎还在等待主人用那把早已丢失的钥匙打开它,吱呀一声推开大门,锁了二十年的热闹和寂静的等待都会扑面而来。只是已经长得没过门槛的荒草,和土墙上的苔藓一并暗示着流逝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老屋是爷爷奶奶和岁爸爸一家住过的院子,也是我五岁之前一大家十三口人曾一起生活的地方,我们一家四口,大爹(故乡把伯父是叫大爹的)一家五口,爷爷、奶奶、岁爸爸、岁姑姑(我的三姑)。因为太小,许多事是没有记忆的,应该是二姑姑出嫁前所有人是一起吃饭的,后来就分成三家,各吃各饭,但住在一个院子里,地都是一起种的。我们堂兄弟姊妹五个在这个院子里出生成长,也依着家族起名的规矩,在爷爷“寿”字辈、父亲这一代“世”字辈之后,我们这一代成了“辉”字辈,耀辉、小辉、晓辉、永辉(后来又有了最小的堂弟呈辉),与当时村上同龄人的名字相比自然多了些文化的含义。那时的老屋拥挤而热闹,应该是村上最大的一个家庭。</p><p class="ql-block"> 在五岁那年,我们和大爹两家分了出去,新修了两道庄院。至此,花沟湾的人家增加到了六户。虽分家了,但我们弟兄姊妹五个还是经常去老屋,喜欢黏在爷爷奶奶身边。夏天老屋后面那棵杏树的杏子快要成熟的时候,中午时分我们堂兄妹几个都爬上了树,各占据树的一枝,摘杏子吃,吃饱了才心满意足地去上学。房前屋后的杏树很多,但就这一棵的杏子最甜且汁多。从开始挑稍黄一点的吃,到所有杏子都成熟时,树上杏子已经所剩无几,大半个夏天就过去了。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屋后面的两棵核桃也快成熟了,我们的战场就从杏树转移到核桃树。两棵核桃树又直又高,树皮光滑,但这难不倒我们,脱了鞋子光着脚丫子,抱着树蹭蹭蹭就上去了。但核桃树冠太大了,摘核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核桃皮还没脱,摘一兜下了树,放一块砖头上,用另一块砖头砸破了,小心地取出早已不完整的核桃仁剥了里面的一层皮,放进嘴巴里,油油的略带一点甜,特别好吃。而每次吃完核桃,手指几乎成了黑色,很难洗掉,但对于成天在泥土里滚的农村孩子,这算什么呢!秋天到了,老屋后面的香蕉梨渐次成熟,下午上学前先后摘一个梨,一边吃一边打打闹闹去上学。一遇下雨不能下地的日子,还有大雪覆盖土地的整个冬天,白天我们必在老屋闹腾,老屋恢复了过去的热闹与繁华。奶奶做饭的手艺是最好的,她做的长面、烩菜、猪肉炒粉条、炒洋芋丝都特别香,一有机会我们几个都是要蹭奶奶做的饭。大姑二姑回来的日子,就是老屋的节日,即使是农忙时节,父母也会允许我们几个老屋赖一段时间。两个姑姑对我们也是疼爱有加,每次回来总会带三份礼物(大都是好吃的东西,水果或者饼干、水果罐头),爷爷奶奶的那份大多被我们几个吃掉了,再拿上自家的一份,争着叫上姑姑一起去自己家。老屋的前前后后,一定密密麻麻地层层叠叠地铺满我们几个大小不一的脚印。</p><p class="ql-block"> 一年之中,爷爷奶奶的生日是最重大的日子,三家人都会在老屋聚会,为爷爷奶奶祝寿。三个出嫁的姑姑带着姑夫还有表兄妹都会如约而至,中午,二十多口人挤在上房,大人们盘腿坐在炕上,爷爷奶奶端坐炕桌的正后面,我们小孩子挤在炕边上,门槛上,仅有的两把椅子上。说古今,话家常,还有各处听来的新闻,讨论考上大学的岁爸爸,爷爷和姑姑们都会把话题转移到我们弟兄几个身上:以后都要考大学,吃公家饭!对于顿顿吃浆水洋芋面片的我们,听到姑姑们带来的一些新鲜事自然很是新奇,但最期待的是吃饭,这天总是过年般丰盛。终于等到上饭菜,开始是一般都是猪肉炒粉条和洋芋丝,人多,菜都是盛在碗里的, 油多肉多,可解馋了。笑声,夸赞声,筷子和碗碰撞的声音交织一起。吃了菜再上浆水长面,地椒炝的浆水,手幹的长面切得细长而均匀,面在碗里一定是码的整整齐齐的,上面漂着韭菜辣椒油 ,吃了油腻的肉菜,再吃清淡而清香的浆水面实在太香了!吃饱喝足了,大人们聚在上房的炕上喝罐罐茶聊天,我们好久不见的表兄妹在院子里玩属于我们孩子的游戏。这一天好不快乐,老屋人声鼎沸。</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个团聚的日子就是大年初三(初一在大爹家,初二在我家),在烧完香拜完纸之后,三家人都会齐聚老屋,庆祝农历新年。中午是手抓猪骨头,一大锅猪骨头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小火慢煮,熟透了捞到大盆子里,然后锅里倒点胡麻油,加蒜和葱,再放入猪骨头,加酱油和陈醋,爆炒之后,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香腾腾的肉骨头用两个大盘子盛着端上炕桌,大家争相用手直接抓一块大口啃着吃。每个人的嘴上手上都是油,都吃得满足而幸福。过年,吃完肉骨头,大人们是会喝几杯白酒的,我们都再吃奶奶做的凉拌杏仁、白糖拌红枣、炒泡菜,还有瓜子核桃。吃了午餐,爷爷最喜欢和大爹、父亲、姑姑打一阵牌。晚饭是臊子面(过年才会买点醋,炒肉,吃臊子面),面仍是手幹的长面,自家吃粮食的鸡蛋煎成薄薄的饼切小片、自己做的豆腐切丁炒金黄、再炒点肉丁,就是丰盛的臊子,粮食醋炝汤,加上辣椒油,诱人的臊子面就上桌了。那么多人一边吃面一边说说话,既有村里村外的新闻,也有一年的天时及收成,更多的是我们弟兄几个的学习,爷爷姑姑都会问我们每个人的考试成绩,我们也都特别期待爷爷奶奶和父辈们的夸奖,我们孙辈的学习在很早的时候就是家族最重要的事,而不是地里的收成,这可能也促成了在村里大部分同龄人都中途缀学务农的时候,我们弟兄大都考上了大学或师范,吃上了公家饭。</p><p class="ql-block"> 随着爷爷、奶奶的先后去逝,最小的堂妹和堂弟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岁爸爸一家举家搬进县城,大爹家的堂姐去了杭州,堂哥去了华亭,堂弟定居武汉,我也辗转几个乡镇的工作之后调入县城,老屋的大门就再也没有被打开过,老屋陷入了彻底而长久的寂静,那些热闹而喧哗的记忆被深深地锁进院墙里面。前两年,村里建设新农村,唯一留守故乡的哥哥一家搬到了新建的村子,花沟湾的人都搬走了,老屋也不堪时间的风雨墙倒屋塌,似乎那些笑声也从墙塌掉的地方随风飘走了。曾人丁兴旺,似乎会越来越好的花沟湾陷入了无边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时间会带走一切,曾经的繁华,喧闹,还有那些快乐。关于老屋的记忆,被亲人们带到了天南海北。也会在无数次梦见老屋,思念无可抑制的时候带着孩子回到花沟湾,在残垣断壁之间寻找曾经的痕迹,指着衰老不堪的老屋,屋后的杏树、梨树,给她们讲述我儿时的那些时光。</p><p class="ql-block"> 记忆在,老屋就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