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蛇口的一篇力作

郭南观察

我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曾经在蛇口中华咨询部任职，当时与王岩教授任职的招商港务公司有常年业务往来，彼此多有交集！ 但我们真正有观念的交锋与思想的共鸣，则是在蛇口袁庚书院的读书沙龙上。 应蛇口基金会秘书长周为民先生与袁庚书院王钻院长的邀请，我曾在袁庚诞辰105周年读书沙龙上做题为“袁庚为何闯出中国转型的路”演讲。 那次的演讲会上，我与王岩教授对袁庚的评价乃至语言的表述都惊人的一致，彼此引为同道与同党！ 在此后，我又应邀袁庚书院做哈耶克思想的分享，恰好王岩教授是"与谈人"与主持。 这次演讲中，我谈到袁庚与哈耶克在思想观念上有六点一致、在人生历史上有八个巧合，王岩教授却对我的某些观点有些批评！ 我经常以曾经携领信永中和专家团队促力包括蛇口工业区在内全部所辖企业以“招商蛇口001979”股票代码整体上市为骄傲与自豪，王岩教授却对此提出批评道，蛇口工业区整体上市是： “多了一家上市公司，少了一个市民社会！” 尽管我的内心为信永中和专家团队的辛勤付出颇为不平，但不得不敬佩王岩教授的独到见解！ 这些都更为加深了我们之间乃君子之交的思想定位！ 昨天晚上，袁庚先生的公子，发来王岩教授“故国平居有所思～送别袁董/反思蛇口”的文章，我当即给他讲： 1.王岩的此文是众多纪念袁董、反思蛇口为何人去政亡的佳作，很有独到见解与思想深度； 2.我个人认为，是时代机遇、国际视野、观念更新、理想情怀与实践胆识成就了袁董～ 3.即使没有八十代末的国内外气候巨变，蛇口离世界很近、离北平很远的观念、与北方寒风刺骨相比格格不入的炎热气候、乃至超越企业改革与经济体制探索的全方位社会实验，注定了此后必然嘎然而止的十年短暂之命运～ 今天编发此文前，我与王岩教授曾有短暂交流，问及为何以“故国平居有所思”为题“送别袁董/反思蛇口“？ 他回复我，这个题目是来自杜甫“秋兴八首.其四”最后一句的点题之诗：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可谓“枯肠索一句，谁知其中味？“ 今天特将王岩教授的此文，推荐给关心蛇口、思考历史走向的朋友们！ 此外，也将我在袁庚诞辰105周年的演讲一并附后，作为对袁庚先生的怀念！ 郭南 2024年10月31日 2016年蛇口袁庚离世，当时此感言写后一直放在QQ空间上，老蛇口人多有读到。 今天重新发出，以期唤起世人对袁董的追忆、对蛇口的反思！ 王岩 于2024年10月28日 袁庚的理想主义情怀，有深刻的时代烙印；他的人生经历，鲜有人能比。 如他自己所说，若没有文革中五年的秦城监狱经历，他不会深刻体会到何为人性、何为国情；没有在香港海外的工作经历开拓了视野，他就只是一个能干同时又“很左”的普通干部而已。 到六十耳顺之年，他已经想通，看透，豁出去了，他要按照自己的理念为国为民为做一点实事。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如精卫填海，义无反顾。 跟随他的那一代、两代蛇口人，也都充满那个时代特有的理想主义特征。 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群体，在当时相对自由的大环境下，这个小小的乌托邦，才能在万马齐喑的中国大陆，一鸣惊人。 难得的是，时代给了袁董十年机会。在蛇口亲身经历的人，才会深深明白这十年是何等美好，何等珍贵。 八十年代末期，袁董与蛇口人挥洒正酣的华美乐章，戛然终止。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眼睁睁看着蛇口那些超前的举措一点一点被废止，逐渐与周边大环境趋同。 虽然它没有崩溃，仍在发展，稳健低调，波澜不惊，甚至多年后，其经济上的业绩还成为同类中的佼佼者，为人称道，但相对于此二十年中中国所发生的巨大变化，蛇口已经归于平庸，乏善可陈。 时光流逝，山河易容。 香港、深圳、蛇口，气运轮回，人世沧桑，让人无限唏嘘！ 袁董何等聪明之人，他早看透此事，也深知时运乖戾，个人力量极其有限，对蛇口后来的变化，他已无力介入，也不作公开置评。 他没有像孔子那样，看到周王西狩获麟，哀叹“吾道穷矣！”他只是在南海小筑的家中，静静地看着历史一页页翻过，十年，二十年，悄然流逝。 到最后，自己也进入无知无觉的暮年，直到肉体的生命终结。 但蛇口的精神，在那些新老蛇口人中，仍然或多或少地延续着。在看着它逐渐淡去的同时，蛇口人也一直在不断反思。 几年前在一次蛇口人的聚会上，我回忆起当年袁董曾对我们说： “今后蛇口每家要都有电话，有汽车，有房子，有股票。” 这些非常具象化的蛇口理想，现在看看都实现了吗？ 1.电话:1988年时，蛇口通讯公司装电话已经比内地大大简便，很快就全部普及，成为最早实现的目标。 2.房子:蛇口的住房改革，让很多早来的人都买了自己的两居三居的房子，这在当时的中国应属首开先河，让外人羡慕不已。虽不是完全市场化，但毕竟是买得啊！ 3.汽车:蛇口工业区可能是最早倡导职工自己开车而不靠单位司机的，早先我们都是开单位车，私家车还是极为奢侈之物（买房才几万元，买车则至少十几万元），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其发展会如此迅猛，很快挤满了蛇口的每个角落。 4.股票:虽然蛇口人没能像袁董希望的那样，人人能在平安保险或招商银行持股，但今天无论是赚是赔，蛇口人多多少少都有各种类型的股票。 这些物质化的目标，都已经实现。 但问题是，实现了这些目标的蛇口人，比当年感觉更幸福吗？ 我不知道别人，但如果问我自己，以及很多老蛇口人，答案可能是“没有”！ 如果这样，那当年蛇口人努力奋斗的目标中，有哪些打了折扣，有哪些根本没有得到，有哪些甚至是倒退了呢？ 是自由，民主，和谐，这些听上去空洞的东西吗？ 中国人的功利思维方式，不太容易接受这样的解释。 没有经济的实力当然就没有话语权。 当年袁董在蛇口经济建设上倾注了极大的心血，1988年初他大手笔推进蛇口港建设期间，我与他有相当密切的接触，深深感受到他在商业上的敏锐和做事的精明。 但袁董更是一个高瞻远瞩的政治家，是把中国体制真正看明白的人。 蛇口曾经的辉煌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政治上的。 照我看来，他那些与政治相关的目标核心在于： 让每一个人从蒙昧中觉醒，进而能够自由地表达，自由地选择，自由地自我约束，体现在群体组织上，就是民主的组织运转方式。 没有这种自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在得到了基本的温饱之后，就不会感觉幸福。 这是蛇口真正的改革重点，也是老蛇口人幸福感最重要的源泉。 整个八十年代，蛇口就是一个特行独立的小乌托邦，是在悠久深厚的中华文化孕育出的政治制度笼罩之下，尝试自由民主的一只试管。 它几乎要成功了，但那个时代的大潮，轻而易举地将其吞没。 蛇口的命运转折，看似是国家正质的玄机，实质是中国历史的宿命。 1997年邓小平去世时，蛇口工业区的大会议室里，实况转播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追悼会。 早已退休的袁董以80岁高龄，从头到尾一直站着看完现场实况转播，向这位既给了蛇口成为时代先锋的机会，又最后终结其探索之路的伟人，致以最后的敬意。 这个场面让当时所有现场的人震撼！ 它让人感到，蛇口的存在已不仅仅是一己之私，一地之利，它已与整个中国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 袁董之伟大，蛇口之伟大，就在于他们先行于这个时代。 先行者往往可能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就已经成为烈士。 然而袁董幸甚，他在体制夹缝中推动的改革，顺应了天下大势，从而开启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改革开放事业。 蛇口先行者的足迹，灯塔的光芒，已经印记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印记在那个时代人们的记忆中！ 可以想象的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与政治环境也许会在经历一个很长的阵痛期-一代人，两代人，或更久—之后，才能根本改变。 那时，蛇口这样的试管，可能就不再需要了。 心事浩茫连广宇。 仅从政治角度的思考，还不足以解读蛇口今日面临的困惑。 迄今为止，我们讨论的观念、方法、实践等等，说到底，尚能掌握在人的手中。 但更深层的问题，则不是人类自身所能把控的。 一个小镇，一个国家，一个世界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基本的自然生存的挑战。 从环境角度，生态角度，如何去观察判断人类的未来，地球的未来？蛇口是一个典型案例早已面临这一严峻的拷问。 袁董当年对蛇口的规划，是要建成那种发达的适宜人居住的小城镇。而一个木秀于林超出周边环境很多的乌托邦，可能长期存在吗？ 早年的蛇口是不轻易建高楼的，住宅楼都在六七层左右，1987年建成的工业区办公总部招商大厦也只有10层。很长时间里，蛇口只有南洋商业银行大厦与东部石油大厦两座高楼。 后来，蛇口工业区及其规划室渐渐顶不住商业大潮的压力，难以再坚持袁董的规划理念。 九三年启用的海上世界旁边三座高楼，是我印象中的第一批十层以上的居住楼。 到袁董退休后，高楼大厦日渐增多，一发不可收拾的高楼，意味着更高密度的人口聚集、更稀缺的资源、更窘迫的环境。 这是招商局蛇口工业区无奈的选择。 你营造了优美的环境，就会在周边吸引更多的人来分享，来建房。你若不建，则受益的是别人，自己却只能眼看着环境一点一点的恶化。 看一看工业区中心地带的水湾村和旁边的渔民村的变化，看-看四海公园和体育场旁边的高楼，看一看公园内、体育场内拥挤不堪的人群，就会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老蛇口人对今天蛇口的不满，除了精神层面的自由缺失、民朱天折之外，更在于因为人口猛增所造成的空间拥挤、资源窘迫、环境恶化。 大量新增的人口缺少了文化上的归属，逐渐不知蛇口的历史，蛇口的精神，蛇口的传统，这样整个社区就缺失了灵魂，成为浮躁的逐利与炫富之所。 蛇口作为一个社区要想长期处于低熵状态，即人口少而均衡，生活水平高，环境宜人，财富创造能力与影响力能名列中国城市前茅，就必须要在引进优秀人才的同时，限制进入人口的数量。 具体说，就是不要在这个弹丸之地上，再挤进更多的高楼。规划部门和开发商，对此负有责任，不要成为后世的罪人。 同时，还必须开蒙启迪，使所有的市民成为合格的公民，形成自由民朱的氛围。 高素质的人群才能与本地自然资源与社会资源（包括靠近香港）更好结合，能够产生显著优于外部的经济收益，支撑本社区的生活水平，并能够承受减熵所必须的成本，如垃圾处理、污染排放、弱势人群社会保障，等等。 这不就是北欧诸国、日本、新加坡、新西兰这些小国的现状么？ 它们的内部成功因素且不去深究，如果没有边境线、移民局、海关及它们后面支撑的由所在地人创设的法律体系，仅靠地理上的阻隔，就不可能有生活质量明显高于周边的独立系统的存在。 袁董当年的蛇口，只是一个荒凉的渔村，时间之箭，还留下了足够的机会。 等到蛇口成为生活水平远高于全国水平的社区之后，它就难以抵挡汹涌而来的人流。 作为一方土地上权力日渐缩小的管理者，作为一个需要盈利的商业组织，曾经的“蛇口工业区有限公司”，到今天刚刚整体上市的“招商蛇口”，它还能拥有什么样的力量，来维持自身的边界？ 我一直认为取消“蛇口工业区”这一层级，将其整体上市成为“招商蛇口”，是一个巨大的败笔。 当一个区域的管理者消失，当一个十平方公里地区的运营被资本市场所左右时，当蛇口的房价已经接近北京上海中心区的天价水平时，蛇口还能往哪里去？ 未来的蛇口，经济发展，人文和谐，环境宜居，如何能兼而得之？ 袁董是蛇口这块土地之魂，以他个人符号为象征的精神引领，到今天实际已画上了句号。 “世上再无袁庚，蛇口精神永存”。人类历史的发展，不尽靠伟人，也离不开伟人。 期待伟人的不世之出，似乎已不是现代世界的主流理念，但这种期待，永远都会存在。 蛇口的命运，以及人类命运，最终，将付谁手？ 王岩2016年2月初于VancouverUBC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