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之夏——认识卡拉瓦乔

刘海影

“所有作品，无论是谁画的，都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除非那是对现实的描绘。没有什么比追随自然更好的了。”—卡拉瓦乔 卡拉瓦乔被认为是文艺复兴的最后一位巨匠，并开创了巴洛克绘画。除了贝尼尼的雕塑，Galleria Borghese (博尔盖塞美术馆) 还以收藏世界上数量最多的卡拉瓦乔作品闻名。已知的卡拉瓦乔留存世作品仅有50余幅，而这里就拥有六件。参观博尔盖塞美术馆，让我对卡拉瓦乔的作品也印象深刻。 卡拉瓦乔 (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 出生于米兰以东的一座名叫卡拉瓦乔的小城，所以跟达芬奇一样，他也是以家乡作名字留名后世。这座卡拉瓦乔城是米兰公爵领地下面的一个侯爵领地，他的父亲曾经是这座小城的管理官员，虽然死得早，但生前和米兰公爵斯福尔扎家族(Sforza)，斯福尔扎家的姻亲，罗马的科罗纳家族（Colona）都有交情，而罗马的科罗纳家族跟博尔盖塞家族、潘菲利家族、巴贝里尼家族一样，都是罗马教廷里权势熏天的望族，这个家族出了著名的马丁五世教皇。两百年过去了，科罗纳家族虽然没有再出教皇，但出过无数红衣主教。这层裙带关系对卡拉瓦乔至关重要：因为他一向喜欢惹是生非，离开了科罗纳家族的保护，他恐怕活不到25岁就暴死街头了。 卡拉瓦乔最开始在米兰学画，他的老师是提香的学生。所以卡拉瓦乔接受的绘画训练是文艺复兴式的，“画得像”，而且特别注重真实的细节。当时文艺复兴晚期这种画风已经不流行了，时兴的是拉长比例，姿态优雅而夸张的“风格主义”（Mannerism）。但卡拉瓦乔的画风迥异于当时流行的风格主义夸张手法，他特别写实。 1592年年中，21岁的卡拉瓦乔因为在米兰街头殴打警察犯法，逃到罗马定居下来，为受到教皇宠爱的画家Giuseppe Cesari当下手。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创作了三幅成名作，其中的两幅收藏在博尔盖塞美术馆(图一图二)。当时正赶上罗马教廷需要好的画家来装饰大批新教堂，用艺术感染人，对抗宗教改革。经过科罗纳家族的引荐，加上卡拉瓦乔独特的明暗对比强烈的画风，很快就成为受人追捧的画家。不再受雇于Giuseppe Cesari。 Boy with Basket of Fruit 捧果篮的男孩1595，罗马Galleria Borghese 捧着的篮子里杂乱无章地装着熟透的水果，表现出画家心绪烦乱的内心世界。画中的水果充分体现了自然主义风格：这些秋天的果实并不完美，它们身上的虫洞、枯叶象征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荣枯，与年轻男子温润如玉的容颜形成鲜明对比。这样逼真的写实手法在当时的罗马并不流行。但好在他的画同时具有特别强烈的光影对比，而且特别能抓住最有冲突性的动作那一瞬间作画，这种戏剧性的手法特别受欢迎。所以越来越多达官贵人请年轻的卡拉瓦乔作画。 Self-Portrait as Bacchus, Know as "'Sick Baccus" 病中的年轻酒神巴克斯1595, 罗马Galleria Borghese 这是卡拉瓦乔1595年创作的自画像。卡拉瓦乔1592年到罗马的第一年就生病住院半年。画家惨白的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也是他当时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这幅画极其真实地描绘了一个具有酒神巴克斯典型属性的年轻人的形象。他以一种非典型的四分之三姿势转向观众，手里拿着一串郁郁葱葱的绿色葡萄，这与他不健康的青色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The Fortune Teller 算命者1597，罗马Capitoline博物馆 The Fortune Teller 算命者1575-1600，巴黎卢浮宫 这个时期卡拉瓦乔名作迭出：两幅《算命者》(The Fortune Teller) 分别收藏在罗马Capitoline博物馆(1597) 和巴黎卢浮宫 (1575-1600)，画的是吉普赛算命女郎趁看手相的机会偷走了年轻贵族手上的戒指。这幅画特别能体现卡拉瓦乔抓戏剧冲突那一瞬间的特点，相较于Capitoline版，卢浮宫版在细节之处更加精细。卡拉瓦乔加大了毡帽上的羽毛的面积，向后方弯曲的羽毛，也加深了整个画面的纵深感和空间感。背景的光线也转变为由左侧斜射下来的光束，使得观者的视线更为凝聚在两个主人公的身上。卡拉瓦乔的自然主义创作倾向，使他直接截取日常的生活片段进行描绘，这个主题在罗马来说非常新颖，在之后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卡拉瓦乔的才华引起了红衣主教Francesco Maria del Monte的注意，他是罗马城里重要的鉴赏家。卡拉瓦乔为他及其艺术圈创作了许多私人的室内作品。《酒神巴克斯》和《美杜莎》就是这个时期所作，现在收藏在佛罗伦萨的乌菲兹美术馆。 Bacchus 酒神巴克斯1598，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 画中酒神巴克斯甚至有肮脏的指甲和枯萎的藤叶冠。篮中的果实已被碰伤且熟过头了，木瓜已出现斑点，苹果有虫蛀的痕迹，石榴则已经开裂······整个画面充满了繁华与衰败、狂欢与虚无。而这种充满戏剧性的节奏似乎也是卡拉瓦乔传奇一生的写照——天才与浪子、停留与辗转、辉煌与陨落。画作的背景是黑暗的，没有任何风景。明暗对比强烈，这种强调明暗及写实特色的画法，被称为“卡拉瓦乔样式”，为那不勒斯，西班牙，荷兰等地的艺术发展带来深远的影响。 在左边的酒壶里，你可以在倒影中看到卡拉瓦乔的自画像。 Medusa 美杜莎1597，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 红衣主教Francesco Maria del Monte委托卡拉瓦乔画这幅画，是想做一个纪念盾牌赠送给托斯卡纳大公Ferdinando I de'Medici。他将大公比拟为英雄，帮主教做足了面子，自然会对日后波折不断的卡拉瓦乔百般照顾。卡拉瓦乔描绘的不是珀尔修斯砍杀美杜莎的画面，而是描绘刚被砍下的美杜莎头颅，鲜血喷涌而出，张嘴大吼。卡拉瓦乔强烈彰显的是美杜莎看到自己之后的惊诧与恐惧。据说这是卡拉瓦乔的自画像，也许是卡拉瓦乔对自己坎坷人生的慨叹。而盾牌的边缘装饰技艺精湛、古色古香，成为后世装饰艺术家研习模仿的对象。 因为这些名作，卡拉瓦乔在十年之内成了罗马城的第一画家圣手。此时比青年贝尼尼在罗马崭露头角约早十年。当时画家都会在画画之前做素描打草稿，卡拉瓦乔则习惯不打素描草稿，现场面对模特直接在画布上一挥而就，作画速度快，有时候会给甲方留下潦草的印象，事实上他的画非常写实，表现物体纤毫毕现，哪里有一点潦草的痕迹？ Sacrifice of Isaac 以撒的牺牲1603，乌菲兹美术馆 这幅画是卡拉瓦乔受红衣主教Maffeo Barberini之邀而绘制的作品，他后来成为教皇Urban八世。 根据圣经《创世纪》中的记载，上帝耶和华为检验亚伯拉罕对自己是否忠诚，命令他杀掉独子以撒作为祭品献给自己，亚伯拉罕虽然不舍，但仍听从上帝的指示照办，上帝看到此情景便派天使前去阻止，在千钧一发之际，天使赶到并对亚伯拉罕说：“现在我知道你敬畏上帝了”。 这幅画描绘的便是天使阻止亚伯拉罕将以撒献给上帝的场景。而卡拉瓦乔将天使的形象人格化，圣经中说的是天使在天空中向亚伯拉罕说话，这里他却来到地面，直接拉住亚伯拉罕的手，改变以往神明高高在上的形象。背景是连绵起伏的地中海丘陵景观，小屋纵横交错，农舍和村庄生机勃勃。 整张画最吸引眼球的无疑是小男孩的表情，因为他马上要被自己的父亲割断脖子了。那种恐惧感，就如同现在恐怖片给主人公来一帧看到恐怖东西的特写。如果一幅画要描述的是跟死亡有关的题材，但是人物的表情都平淡无奇，说实话是不及格的。但是在卡拉瓦乔之前的画家，都是“伟光正”，“古典”为主，强调美观，神圣，所以即便是耶稣被钉这种题材，耶稣的脸也是非常平静，这不符合一般人面对死亡时的真实表情。以“真实”闻名的卡拉瓦乔自然不会把死人画得和前人一样死板了。 Madonna and Child with Saint Anne 圣母、圣子与圣安妮1605，罗马Galleria Borghese 可过于写实也不符合时人的欣赏趣味，所以卡拉瓦乔的画也常有被甲方退货的时候，比如《圣母、圣子与圣安妮》。尽管这不是卡拉瓦乔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但这幅画是当时对圣母玛利亚最非典型的描绘之一，对于他的同时代人来说一定是相当令人震惊的。 1605年，在Scipione的帮助下，卡拉瓦乔接到委托，为圣彼得大教堂绘制祭坛画。这是欧洲每个艺术家的梦想。卡拉瓦乔实际上得到了一个让自己摆脱困境的机会。主题是圣母无染原罪 (Immaculate Conception)，他的任务是画圣母玛利亚驱逐象征邪恶的蛇，旁边是婴儿耶稣和圣安妮。但是卡拉瓦乔以一种相当反传统的方式表达了这一点，他用一位著名的妓女作为处女的模型，圣母被描绘成一个性感而温柔的农民，穿着深V领口的红色的裙子，胸部丰满。耶稣也有一头红发，这在绘画中具有邪恶的意义，因而不受欢迎。玛丽的母亲安妮被描绘成为一位枯萎的吉普赛老妇人，脸上露出了相当困扰的表情。她的皮肤像皮革一样，当玛丽和耶稣踩着蛇阻止邪恶时，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怒。卡拉瓦乔一定知道这可能会激怒教皇，但他仍然拒绝妥协。 这幅画只展出了两天就被移走了，因为他被认为过于粗俗。而后这幅画以微薄的价格卖给了红衣主教Scipione Borghese。卡拉瓦乔获得教皇青睐和未来委托的任何机会都被永远消除了。 虽说是个旷世奇才，但卡拉瓦乔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他个性张扬恣肆，喜欢佩着剑到处喝酒打架，多次被捕被起诉，还曾为了作画时能有更多光线，自作主张在天花板挖了个洞，被房东逐出家门。幸亏有科罗纳家族护着，惹是生非倒也有惊无险。 直到1606年5月29日，卡拉瓦乔在他职业生涯的巅峰时期，犯下了他将悔恨一生的罪名——杀人。卡拉瓦乔跟一个贵族子弟因为争风吃醋起争执，双方拔剑决斗，卡拉瓦乔把对方打倒以后竟然还挥剑阉割了对手，下手太重，对手流血而死。这次连科罗纳家族都罩不住了，卡拉瓦乔被判处死刑，被迫开始逃亡的生活。 David with the Head of Goliath 手提歌利亚头颅的大卫1606-07 or 1609-1610，罗马Galleria Borghese 逃离罗马后，卡拉瓦乔先在科隆纳地区找到了庇护所，并创作了《手提歌利亚头颅的大卫》。当大卫观察歌利亚被砍下的头颅时，他并没有做出胜利的姿态，而是显得悲伤、忧郁和感动。一副怜悯、赦免战败者的神态。当时卡拉瓦乔将这幅画作为礼物送给红衣主教Scipione Borghese，旨在获得教皇保罗五世的赦免并允许返回罗马，所以这幅画至今都收藏在博尔盖塞美术馆。他把自己的脸画成被砍下的歌利亚的人头，具有向红衣主教悔罪和乞怜的意思，因为只有主教的叔叔，当今教皇保罗五世有权力撤销罗马对他的死刑判决。这幅画还以其明暗对比而闻名，它将浅色设置在深色背景上，以达到最大的戏剧效果。通过光线的使用以及黑色和暖色调的对比，这个美丽而恐怖的主题变得戏剧化。歌利亚的眼中还闪烁着一丝光芒，这让这一幕显得更加戏剧化。光线来自左侧，强调大卫的胸部和脸部。他的拳头里，是歌利亚的头颅。 Antonio Martelli的肖像画佛罗伦萨Pitti Palace 首次用画笼络人心的尝试未果，卡拉瓦乔又先后逃到那不勒斯和马耳他岛，并得到了一个能直接赦免他罪行的机会——加入马耳他骑士团。卡拉瓦乔再次提笔，为骑士团里的高级别人物先后创作多幅肖像画，很快便被封为骑士，获得赦免。其中之一就是现藏佛罗伦萨Pitti Palace的Antonio Martelli的肖像画。 Alof de Wignacourt (1547-1622) 的肖像画1601/1622, 卢浮宫 另一幅给骑士团团长Alof de Wignacourt (1547-1622)的肖像画现藏卢浮宫。 谁知好景不长，卡拉瓦乔再次犯事，一言不合打伤了骑士团里的一位高级别成员，再次被捕入狱，剥夺骑士身份。越狱后，卡拉瓦乔再次踏上胆战心惊的流亡之旅，在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岛辗转躲避骑士团追杀的同时，继续靠绘画拉拢人心。 St John the Baptist 施洗者约翰1609-1610, 罗马Galleria Borghese 1610年7月，听闻终于有望获得赦免的卡拉瓦乔，欣喜登上回罗马的船。此行他带了三幅画给红衣主教Scipione Borghese作为礼物，现存博尔盖塞博物馆的《施洗者约翰》(St John the Baptist, 1609-1610)就是其中之一。这件作品是卡拉瓦乔已知八幅《施洗者约翰》中的最后一幅。 John the Baptist 施洗者约翰1602, 罗马 Capitoline Museum 这幅画是同主题的八幅《施洗者约翰》中的另一幅，现藏罗马Capitoline博物馆。它描绘了一个完全裸体的年轻人，他斜倚在一张兽皮和白色和红色的布上，将手臂放在一只公羊身上，面带微笑地转向观众。光线从左上方照射下来，照射到年轻人的裸背、部分脸部和右腿上，但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处于阴影中。 在这幅作品中，卡拉瓦乔将神化为人，将人化为神：圣约翰重新化身为一个咧嘴大笑、顽皮而性感的年轻人，用他的整个身体表达着生活的乐趣。而这个男孩则诠释了一个年轻的圣人，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戏剧性的命运。这个人物似乎突然从黑暗中出现，在真实的空间、真实的光线和真实的时间中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个人物似乎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 《施洗者约翰》自 1750 年以来一直位于Capitoline Museum，无疑是卡拉瓦乔最迷人的作品之一。在这幅画中，他以精彩的方式表达了他对绘画自然主义和宗教情感的思考。今天，所有的评论家都同意这幅画是艺术家的作品，这也要归功于一系列细致的技术调查，这些调查证明了作品的真实性。 卡拉瓦乔于 1602 年为当时罗马社会最杰出的人物之一 Ciriaco Mattei 绘制了《施洗者约翰》；这幅画的主题显然是指 Ciriaco 儿子 Giovanni Battista 的名字。因此，《施洗者约翰》是卡拉瓦乔对神圣绘画的深刻思考，旨在用于 Mattei 宫殿的私人房间，而不是用于礼拜场所。出于这个原因，画家以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穹顶上绘制的一幅美丽的裸体壁画作为施洗者教堂的构图模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引人注目和最复杂的作品：伟大的艺术作品——正如本例所示——并非来自天才的灵光一现，而是天赋、学习和不断投入的结果。 可惜卡拉瓦乔却半路死在了途中，年仅38岁，再也没能回到罗马。 卡拉瓦乔的画作充满了激进的自然主义，兼具近乎物理上精确的观察和生动甚至充满戏剧性的明暗对照法，让作品生动而富有灵性。在艺术的真善美中，他认为真是最重要的，强调“无情的真实”。他的艺术主张产生了所谓“卡拉瓦乔主义”，一批画家追寻他的风格，对后世的艺术有持久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