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杠先生辩

吴鹏

世人多将我类归入老槑，那俺就说些“槑话”，强词夺理地为自己辩解抹面，算是自淫吧。

以俺们看来，世人对抬杠成见深矣。所谓阴阳相生相克，相容相谐，抬杠也不全是“阴面”，“阳面”也有一些。

一者，抬杠基于平等。

杠客的话语权是平等的，不认身份，不辨学识，不惧权威，拒绝“我说你听”式的霸权主义和软暴力。因此，要想开杠并不容易，非一些半斤八两的人杠不起来，这种“门当户对”包括地位、境遇、志趣、性格、脾气等等。抬杠者，大同于内，小异于外，看似刀光剑影，实则惺惺相惜。有尊卑心、有高低心、有输赢心，皆不能成杠。

啥时你和领导杠上一回，那俺就服了你，也服了领导。你开一杠，“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如果不出意外，领导要么拂袖而去，要么好一通教训，这时你应该只有“是，是，是”的份了。领导训话，那叫教训、教育、教诲，下者只有领受的份儿，虽偶有争辩，那也叫解释，或者是申诉、申辩，与抬杠无关。如果破天荒有领导一时兴起，纡尊降贵、平易近人地和你杠上一回，你不涕零如雨才怪！只是那叫感激，而不叫过瘾。

孔子的学生就一年有几季和“绿衣人”争得不亦乐乎，求孔子评判，孔子断“一年有三季”。学生不明究竟。孔子说，“绿衣人”其实是一只蚂蚱，春天生，秋天死，根本活不到冬天，你说他怎么可能知道一年有四季呢？你跟他能争出什么结果呢？类似的故事还有，甲乙二人争论，甲说四七二十七，乙说四七二十八。两人找县太爷论理，结果都挨了板子。县太爷的理由是：一个人蠢到和四七二十七的人争论，岂不欠揍？因此，每每有人说，我懒得和你争了，算你赢，行了不？俺就感觉那作派有如“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这口口声声说是哥俩好，原来心里暗藏着高低机关。要是有人和俺杠得面红耳赤，俺保管乐不可支，起码没把俺当成“三季人”或是“二七人”啊！

抬杠形式上看起来要争个高低，但其实输赢无所谓。赢者既不戴高帽，也不发奖金；而输者既不给处分，也不拔毫毛。反倒是真正要论个短长的时候，那一定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杀机四伏，诡计多端。有道是，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有虎藏在袖子里。像华雄那样大骂搦战的，算不得狠人，而如关公那般温酒斩华雄，才真正让人毛骨悚然。从不与人抬杠的，俺是该理解为我佛慈悲，还是暗藏杀机？

二者，抬杠出于真诚。

杠客的胸怀是坦荡无垠的，没有成见，没有算计，没有功利，反对“我说你和”式的忽悠和敷衍。抬扛是言陋而心善，面恶而质朴，非朴实、善良、率性之人不能成杠。如以抬杠为试金石，见诤友，验挚友，应该错不了多少。从不与人抬杠者，非圣即奸。俺们认为，一切出于真诚目的的错误都应该得到宽恕。不学千夫诺诺，宁为一士谔谔，虽撞南墙亦不追悔。

抬杠以其面目“可憎”，多为文明人所不屑或不齿，甚者必欲灭之而后快。当今，所有智慧学说都教人当好好先生，只道人是，莫语人非，并引“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之类为据，正反两方面例证充分得由不得你不信。更有网友说得直接明白：有些事情无须抬杠，表面服从偷偷反抗。曾几何，俺简直有拨云见日之感。一日在同学聚会上，一款爷大谈“钱财如粪土”，众皆诺诺。轮到俺表态时，“粪土”特别有限的俺，本欲附和，但转念一想，这话从俺嘴里跑出来，那明显“作”死了，假得不成样子，但在这其乐融融中，俺也不想扛啊，于是想尽量表现得彬彬有礼一些，“俺鄙且陋，讲不了什么大道理，比不上同学们这么有见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俺在学校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没有今天这样受教育、受启发。同学们看得起俺，给俺请教的机会，俺很感动，也很感激。俺想说的是，如果俺讲得能有几句你们中听的，那也是受你们的教育，受你们的启发，并不是俺有多高明；如果俺讲得一无是处，那就请你们多包涵、多指教。其实，今天天气很好，气氛也很好，特别适合我们讨论……”此时，突听得同学一声断喝，“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打死也不想抬杠的俺，不幸成了隆隆炮声中的“炮灰”。

现在，网络上“五毛”“水军”泛滥成灾，江河日下；亦有闻达之士隔空骂阵，“挖坟抄祖”。无论是争先恐后的“舔臀者”，还是恼羞成怒的骂娘者，皆铜臭恶人，与抬杠精神十万八千里。抬杠是以蛙鸣胜鼓吹，决无矫揉造作之态。如今玩心计、玩忽悠的人不计其数，唯独真诚物以为稀为贵。在举世皆智慧、举世皆算计之时，谁个没事自寻烦恼，惹别人一脸不高兴？不为名利惹恼你的，八成是还能共些肝胆和心事的“狐朋狗友”们。再者，在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的年代，有多少人愿意浪费金钱和生命陪你闲扯淡？而不计成本地和你杠起来，该需要多么崇高的牺牲精神啊！

老子说：“智慧出，有大伪”。老子还说：“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孔子也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正的、反的，都让圣贤们说完了，道理全在他们那儿，只是俺读去读来，依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杠友们给俺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他们认为，口不饶人心地善，心不饶人嘴上甜。心善之人敢直言，嘴甜之人藏谜奸。宁交一帮抬杠的鬼，不结一群嘴甜的贼！

三者，抬杠富于娱乐。

抬杠主要图个消遣娱乐，间或为了追求真理，多为市井之人闲来无事，拌嘴逗乐，但一不小心，弄出咸吃萝卜淡操心来。抬杠是小民俗态，与正经八百朝堂无干。严格说来，朝堂“抬杠”叫议政，是给工资的活计，“高大上”了得，上流人士多半乐此不疲；只有市井“抬杠”才叫抬杠，“低俗土”有余，一般为文明人所不齿。更令他们想不通的是，市井抬杠既不发钱，也不派饭，争哪门子来着？然而，俺们看来，就因为无利可争、无利可图，才乐在其间矣，正所谓无利一身平，无欲一身轻。

在看山要收费、花钱难买乐的年代，免费杠一杠，找点乐，释放一下压抑，不晓得多合算！一日，同事管饭，请我等为他装房提建议。他问，房间刷成白色好不好？俺说，大道至简，挺好！又问，浅黄色呢？答，高贵时尚，挺好！又问，粉红色呢？答，温馨浪漫，挺好！又问，淡绿色呢？答，宁静安祥，挺好！又问，天蓝色呢？答，和谐自然，挺好！结果我等酩酊大醉，但房间颜色未能定夺。次日酒醒，同事复问以上问题，俺此时给他的建议依次是：老气、土气、媚气、娇气、俗气。同事不服，引经典种种作辩，俺对之以网上损友吐槽之语。末了，他气急败坏地说，昨天的饭算是喂狗了。俺大乐，一语点破，爱啥装啥，问个么屌？！

抬杠好不好，关键看心态。把抬杠当议会辩论，那自然一头疱；可如果把抬杠当休闲娱乐，那敢情轻松快活。不顶牛的小品，你看不？不拌嘴的相声，有乐不？可谁见过演小品和说相声的因此而闹瓣？其实，喜抬杠者，多是一些“没心没肺”之人，不结隔夜仇。即使当时争得脸红脖子粗，一完事，便又“好了伤疤忘了痛”，依然故我。说抬杠结仇结怨，实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紧开口、慢开言，看似老成持重，实则首鼠两端。不少反对抬杠之人，貌似超然物外，实则为利所绊，患得患失。或者说，得了正经，失了率真，得了仪容，失了乐趣。

先别把抬杠说得一文不值，如今有人为找“棋逢对手”的杠客，可费了大周折，花了大心事。身边寻不着，就在网上找，明面怕人嚼，就在暗地搞。更有聪明人发现商机，在网络上开发抬杠游戏，在电视上导播“抬杠会”，果不其然，皆成“一片火海”。这说明抬杠是刚需的，是牛市的，并不像某些“正人君子”、“智叟”所形容的如过街老鼠那般不堪。只是，这种“有心栽花”，总不如“无心插柳”来得真切淳厚。舍近求远、避实就虚，“杀生不杀熟”，在暗地里躲着抬杠，这只能说明我们心思重了、器量小了、诚信薄了。聪明失了自然，智慧失了根本，幸或不幸？

有“专家”研究得出，抬杠起源于叫阵。两军对垒之时，先来一阵叫骂斗嘴，比气势、比凶恶。后来以一种文明残迹方式，变成仪式性的抬杠或斗嘴，甚至还被转化成俗民生活艺术，如相声之类。这种“嘴巴假期”是一种“返祖恶俗”，只能保存在特定的时间或地点。由此，“专家”得出结论：抬杠和斗嘴，乃是人类历史语言行为里非常值得研究和反省的课题。但愿这只是为赚课题费胡诌而已，千万别真个强迫俺们反省，又写心得又写体会什么的。对于俺们这些本就缺乏“存在感”的小民来说，还让人活不活啊？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抬杠看对象倒是一条真理。如果试图去找这类“道德高人”抬杠，那只能是自寻烦恼、自讨没趣。

四者，抬杠在于明理。

抬杠也是一种讲理形式，是一种过度专注道理而忽视甚至不顾仪态的率性之举、执著之行。杠客对道理的忠诚和痴迷，是应该得到尊重，而不是嘲弄。无论儒雅之士们怎样拒绝承认抬杠的辩论性质、求真精神和明理目的，抬杠依然成为草根们谈经论道最便捷、最经济、最有效的方式。话糙理不糙，抬杠的言语再怎么粗俗鄙陋，但其论辩的道理与所有道理一样，都闪着金子般的光芒！因言而废理，只能说明某些“文明人”的小肚鸡肠。

货真价实的抬杠，实际是质疑所谓的权威，自由发出独特的声音，刨根问底，求异存同。此所谓杠客精神。谁也不能否定，抬杠者也有精神家园，也有权享受精神生活。即使是“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抬杠者干净的精神世界也应该得到尊重。有些人认为，抬杠是一种没有任何建设性的口水浪费，东拉西扯，似是而非。这实质上是所谓文明人对抬杠的轻蔑和诬蔑，是妄自尊大的优越感捣鬼作祟。有时光芒万丈的理，的确不是俺们的理，也的确不中俺们的意。不是说真理愈辨愈明么？杠一杠，弄个清楚明白，落个心底踏实，怎么就不行了？再者，不常说以德服人、以理服人么？杠一杠，让俺心服口服，死心塌地地听命效忠，又怎么不好了？这些难道不都是价值么？

俺们虽然层次低、阅历浅、见识短，但是，也在很认真、很努力地认识世界和事物啊。不然，谁肚子不得饿，抬个什么扛呢？即使俺们千错万错，总算得精神可嘉吧？有时，给个好，点个赞，那是你好俺也好。反之，不光彩的可不只是俺们抬杠者了。说一个笑话俺们的段子吧。从前有兄弟二人从乡下到武汉，看什么都稀奇。那天他们从汉口乘轮渡去武昌，看见雄伟壮观的长江大桥，弟弟不由惊叹道：“拐子，这么大的桥，可能要七八千块才能造得起来哟！”哥哥白了弟弟一眼，扛上了，“真是乡下人见识短，这没万把块能拿得下来？”如果不幸真有其事，相比兄弟俩的“弱智”，那些“以天下为公”的上流文明人不是更难堪吗？

老子说：“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为什么呢？“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结论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俺以为，如到圣人化境，这道理显然对得没办法再对了。可如果是市井小民，怕是有些问题的。在满世界都是声音的社会里，俺们小民本就难得发声，且很少有人愿听，如果企求什么“无为而无不为”，那真的是“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某些“文明人”对抬杠如此地深恶痛绝，想来除了抬杠的样子粗糙外，更重要的在于不肯附和。在这个聪明的世界里，说话的目的，也许不在于交流和讨论，而在于宣扬或发泄。当社会“进化”到雇人聊天时，人们所需的大约既不是道理，也不是智慧，只不过听众而已。不幸地是，抬杠“不小心”成为了这种规则的破坏者，由此，被打入另类也就在所难免了。

文明人教导俺们：有话好好说。这无疑对极了。可“没好好说”就一定罪大恶极吗？这世界是只允许有一种腔调，还是可以五音齐鸣？老师是只教“三好学生”，还是“有教无类”？“是己而非人，俗之同病”。抬杠虽然不是阳春白雪，但也绝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对非主流的包容和尊重，是文明社会和文明人最基本的判断标准。再者，抬杠除了“看相”不怎么受人欢迎外，又有多大危害和多严重后果呢？以俺看来，只要不跟国家和大人物抬杠，就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