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小河

过客

　　在我家门前有一座山坡，像天造地设的“屏风”，横亘在村庄对面。多少年来，山坡护佑着村庄，村庄映照着山坡，人们把这座山坡叫那坡辽屲。

　　在那坡辽屲和村庄之间，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她那淙淙的河水，不仅流过了四季，更流过了多少游子的心田，她就是我那魂牵梦萦的家乡的小河。常言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可家乡的小河在我心中，每个季节都有她独特的魅力，即使在梦中看到，也会心生无比的踏实和眷恋。

　　春天是希望的季节，万物复苏，小草、大树都披上了绿装，人们也脱掉厚厚的棉衣，换上了轻盈的春装。小河挣脱了坚冰的禁锢，弹奏着欢快的乐曲，昼夜不停，忘乎所以。几只小鸟在河面嬉戏、玩耍，它们忽而把头伸进水里，忽而又冒出来，弄得水花四处飞溅。有的鸟儿在水面上唧唧叫着，仿佛在表演她优美的歌声；布谷鸟抖着黑白相间的腹部，像小姑娘贴身穿的花格子肚兜，时不时在林间飞舞，宛如一位优雅的舞者，用灵动的舞姿演绎着自然的和谐，她那“布谷布谷”的叫声，清脆悦耳，悠扬自然，仿佛抚慰经过冬的人心，使人们陷入安静愉悦的氛围之中。

　　河岸上，柳树姑娘在梳头，那轻柔的发丝，光洁的表面，像刚摸了精油般一点点舒展。岸边的小花笑开了眼，这朵像胭脂，那朵又似粉玉，娇嫩欲滴；辛勤的小蜜蜂也出来了，一会儿在采花粉，一会儿又说悄悄话，忙碌极了。蝴蝶公主也来凑热闹，她时而翩翩起舞，时而在花瓣上休息，她那斑斓的色彩在阳光下闪耀，婀娜多姿的舞蹈宛如自然界的精灵，展示着无与伦比的美。

　　夏天像一束火把，它向人间走来。炽热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大地，却给了植物生长的动力。人们赶着牛羊驴骡，趟过溪水淙淙的小河，来到那坡辽屲。河岸上，绿油油的青草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放眼望去，紫花地丁深紫淡雅、娇小可爱，醡浆草梅红艳丽，一年蓬低调内敛，狗尾草风姿绰约，狗蹄花顶着粉扑扑的小脑瓜，尽情绽放；野草莓像一位含羞的少女，头戴一顶小红帽，深藏在成片的叶子下面。小河里，各种形状的石头星罗棋布，有的表面平整，形似磨盘；有的高矮相连，像椅子；姑娘媳妇们，端着一盆盆花花绿绿的衣服，坐在石椅上、磨盘上，将白森森的脚丫连同衣服放在平展的石面上，温热的河水淹过脚面，清粼粼的向前流去。白腹黑背的小鸟，旁若无人的站在人身旁，看着一件件干净的衣服搭满石头。

　　小河中间，几块大石头围成一个圈，石盘作底，石块围栏，就在沿着山势走向的一角，喷珠吐玉般的一股清水，奔泻流淌，盛满这块大自然造就的石盆，它就像一颗绿色的玛瑙，镶嵌在小河里。倒影着岸边的树木、天上的流云，亦或是一只俊美的蝴蝶。放羊归来的孩子路过泉旁，总是禁不住那清滢深邃的诱惑，蹲下身子深吸几口，泉水甘甜爽口，直润心肺。大自然以这样的造型，让这口清泉跃然河上，养育着河对岸世世代代的村民。

　　夏天的小河，不仅是妇女们的浣洗坊，也是给羊儿们洗澡按摩的桑拿房。经过一个冬天的羊儿，那厚墩墩的羊毛，就像羊身上裹着的大棉衣，指肚般的冰草（羊身上的虫）隐藏在厚厚的羊毛里，肆无忌惮地吮吸着羊血，羊疼的只翻滚却无可奈何。于是，羊主人便会选择一个艳阳天的正午，找一方河水的低洼处，用铁锹挖土，垒一个半圆形，这样没几分钟，源源不断的流水就会聚集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堰塞湖。这时把羊赶到湖旁树阴下，并一只只牵进湖里，一边浇水一边搓洗。羊儿们舒服极了，顺从地靠在人身旁，任人揉搓浆洗，享受着这盛夏的凉快。等一个个都洗完了，它们便像风吹云朵一般四散开去，啃食青草。

　　遇到暴风雨天气，小河里翻滚的巨浪夹杂着树枝泥沙，呼啸着奔涌向前，那口清泉里，混黄的泥沙早已让她面目全非，待巨浪停息，村里总有热心的人，默默地掏净涌进泉里的泥沙，用涓涓细流给她彻底冲个澡，等做晚饭时，人们挑着水桶来到泉边，只见泉水荡漾，声似琴音。

　　有次，我和发小聊起自己曾经的囧事，说有次她要给驴添草，便背上背篓，不知道心里想啥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小河来到泉边，待俯下身子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背篓。她慌忙瞅瞅四周看是否有人，一边背上背笼，做贼般逃也似的跑回了家。傍晚时分，村庄里炊烟缭绕，牧童们吹着口哨，牛儿哞哞，羊儿咩咩，驴子扬起他那猛提八度的高音，搅扰的河里蛙声一片，村里狗吠连连。

　　秋天，岸边的树叶默默变色，杏子挂满枝头，粉嫩粉嫩的，秋风掠过，金黄的杏子应声而落，有的躺在草丛里，周身干净；有的滚过羊肠小道，流出甜甜的汁液，引来一群绿头苍蝇，爬满杏子全身。秋天的小河，宛如一条金色的丝带，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清澈的河水中，落叶轻轻飘荡，有时载着几只蚂蚁，宛如自然界的诗篇在静静流淌。忙着秋收的庄稼人，为了趁着早上的潮气割麦子，总是在凌晨就去挑水，朦胧的月光下，岸边人影绰绰，桶梁和水担勾搭在摇来摆去的摩擦中，发出吱咛吱咛的脆响。小河里树影婆娑，就像沉默的卫士，静静地守护着这条小河。潺潺河水与叮咚泉水绘成一首悠扬的月光曲，让大自然沉浸在轻柔的梦中。

　　深秋，冷风卷叶，一簇簇一堆堆，河岸到处都是。农闲的人民背上背篓，拿上扫帚，三三两两去河滩扫树叶，为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准备烧炕的燃料。大姑娘小媳妇们，大家都胳肢窝夹把扫帚，你一滩，我一圈，噗呲噗呲扫起来。有人多力壮的，先用扫帚扫个大大的圈，圈内的就视为己有，后来者只能在圈外扫。碰上阴天，烟雾迷蒙，只听见不远处扫帚划过树叶的唰唰声，却看不到人影。特别是黄昏时分，分明听见人们叽里咕噜、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心想搭个伴，便大喊几声，没有回应，跑过去找，四处无人，只有烟雾缭绕、秋风卷过落叶的沙沙声。

　　冬天，家乡的小河寒风刺骨，河床里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薄冰。小河宛如一条洁白的哈达，沿着村前的山坡脚下，飘然而去。孩子们一个拽着一个的后衣襟，在河面屈膝滑下，那花花绿绿的衣服，像一条飘在冰面的彩带。没几个回合，他们破旧的棉裤早已湿掉一大片；欢快的笑声如同清脆的银铃，在小河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腊月二十三，村民们都带上应手的铁器，提上干净的箩筐，到结冰的小河去挖冰块（俗称腊疙瘩）。大人们用锤子摁在铁凿上咚咚几下，洁白的冰块便散落一地，一块块、一条条，如璞玉般晶莹剔透。孩子们捡，大人们装，冰面如掘宝后的现场，满地狼藉。拿回家的冰块，大的放缸里，小块放在煮好的甜醅里。冬季感冒上火的大人孩子们，喝几口冰化的甜醅水，嗓子眼里都清冽甘甜，治疗上火堪比吃药都爽口灵验。

　　时光荏苒如流水，带走了青春，却带不走刻进骨子里的记忆和留恋。每次回娘家，总是怀揣儿时的记忆，去家乡的小河边看看。只见昔日那条闭着眼睛都难走岔的小道，已是衰草一层又叠着一层；路旁的先马草互相交错，挡住了行人去路。看着它那毛绒绒的叶片，就让人不由想起手背上一团团凸起的麻疹，疼的心里发痒。河岸边的住户有几家搬走了，发小的老宅夷为平地，有的人去屋空，只留下几棵粗壮的柳树，横亘着虬龙般的枝丫在岸边伫立。小河里枯枝遍地，废旧的塑料瓶东倒西歪，一串串破塑料裹着泥土，半截埋在地下，半截呼啦啦迎风飞舞。

　　小河里没有了潺潺的流水声，那口养育了多少代人的清泉，已是蝌蚪成群；那块曾经的天然洗盆里，一团绿色的水藻连在一起；那把石椅上鸟粪斑驳，晾衣服的石盘周围，破布缠着鸟毛；狗蹄花开的正旺，不知名的鸟雀叽叽喳喳，似乎在激烈的争论着什么。河岸上，多年飘落的树叶没过脚面；山坡上看不到成群的牛羊，更看不到结对的牧童，偶尔一位瘦弱的老人路过，他前面有几只羊，像空旷的天空游走的云朵。村子里没有鸡鸣，也难听到狗吠，一身红砖的房子上空，很少看到袅袅炊烟。

　　我失魂落魄的边走边看，好不容易遇见一位村里的老人，便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企图从他嘴里得到几许安慰。只听他感叹一声：“老了，年轻的都出去打工，媳妇们都跟着孩子去城里陪读，家家都是电器做饭，灶眼里不放一根柴，哪儿能有冒的烟呢！牛都养在圈里，一日三餐，比人都照顾的周到，下个崽，稀罕的像孕妇坐月子一般，有的还要人每天扶着喂奶，自己都腰酸背痛的受不了，喂了三个月，小牛还不会站，最后只能绝望的让屠宰场的免费拉走了！”

　　我望着他布满脸沟壑般皱纹的脸庞，握着他那枯枝般的手指，心里五味杂陈，不可名状。想到只有过年时，大家为了能回一趟家，不惜多买几站票，大包小包的来，待不了几天，又在家人们的扶门而望中，挤上南来北往的列车。真可谓：故乡留不住肉身，他乡留不下灵魂，为了生活，只好在这样的奔波中慢慢老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唯有家乡的小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静静的躺在那儿，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岸边花开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