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竹林 / 黎李白

鸣箫

老家的竹林

黎李白 文

我的老家座落在村子的西南角，三面环水，一面靠村。宅基地是在池塘中填土而成，基础并不十分坚实。为了稳固屋基，父亲便在环水的三面种上竹。

父亲常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实际上，无论有无竹子，我们都是俗人，因为我们书读得不多；无论有无竹子，我们都食无肉，因为那时太穷了。

种植竹子绝非易事，难就难在竹种！俗话说，围田竹，贵如谷！在冲积平原的围田村庄，村民都争着种竹积砂聚泥，护卫村庄，不肯轻易挖掘竹种的。父亲想尽千方百计才从坡塘的同学好友那里挖来两兜竹种。要种一园竹子，靠两兜竹种繁植，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行！父亲愁眉苦脸围着种下的两兜竹丛转，突然见到一个竹节上有一株次生枝的头部长出根须。有根可能会长芽吧？他小心翼翼地把这竹节的次生枝掰下来，插入泥土中培植。不久，这次生枝竟然生根发芽了！找到解决竹种的办法了！于是他遍访家里有竹园的亲戚好友，目的就是掰取人家竹节的次生枝。他前后共收集一百多株次生枝，留头截尾取三十厘米，带回家后插入泥土中培育，十天半个月后，大部分的次生枝都生根发芽了。他将生根发芽的次生枝分植，一场春雨过后，细小的竹笋便长出几十厘米；短短几天，便见到参差不齐的一层笋苗；经过三几年的光景，便见到成片的竹林、千竿新竹了。竹子生长需要新土，种竹最大的工作量还是从河滩上挑来一担担肥沃的泥土，给竹子补充养分。这三面竹林，当年不知耗费了父亲多少心血和汗水！



　　

竹子生长起来，可以遮烈日、挡风雨。竹根扎入地下密密匝匝的，可以阻拦雨水冲刷，保护屋基。竹子可以削篾织谷箩米筐及制作扁担、锄头柄等农具，还可以编织竹筌、渔笱等捕鱼工具。村里人的箩筐鸡笼渔笱等都是自家编织的。

竹林是很有吸引力的。它有着静谧幽深的氛围，空灵澄澈的环境，清新宜人的空气，富含氧负离子的特质。竹子的形态各具特色:有的拔节而起，铿然作响；有的直插云霄，豪气吐露；有的翠绿舒展，清新俊逸。不同的竹子风格是迥然不同的，石竹剽悍雄健，绿竹柔软纤细，丹竹单枝独立，青竹清高孤岸，棘竹簇拥丛生……竹子的品格是令人称赞的，无论低矮数寸抑或是高达数丈，无论零落数茎抑或赫然巨簇，皆不亢不卑，浑身劲节铮铮，尽显君子之风！“未出土时先有节，纵凌云处也虚心”乃是其品质，“月下听箫，城头闻笛”实为其境界。难怪《千字文》谓“凤鸣竹林”。拂晓时分，柔和的晨光轻轻地抚过青翠的竹林，晨霭如同轻柔的薄纱在林间弥漫。竹林深处，鸟声悠扬，宛如天籁。微风中，修长的竹茎伸着懒腰，仿佛在嗔怪那些鸟们打扰了它的美梦。

正午时分，炙热的阳光穿透浓密的竹叶，投下斑驳陆离的影斑。微风轻拂，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细语。盛夏乃是村中最忙的季节，早稻的收割刚刚结束，村民们又匆匆忙忙地投入到晚稻的栽插。日间，他们辛勤地插秧、拔麻，而到了夜晚，仍需继续劳作。男人拔秧预备次日插秧的秧苗；女人则要剥麻、刨麻。人都疲惫至极，骨头都要散架了。炎热的午间，在竹林中铺开竹床稍作小憩，感受那“竹深林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的惬意，实乃一份难得可贵的享受！

傍晚，竹林别具韵味。夕阳给竹林镀上一层暖橘色，竹影随风摇曳，光影交错。倦鸟归巢，鸣声如簧。炊烟袅袅，一幅充满烟火味的田园美景。

夜里，萤火虫提着灯笼在竹林里探照，鸣虫在竹林里吟唱，在开音乐会……





竹林里藏着治病救人的良药。有一次，我发烧生病了，连续几天没退烧。赤脚医生来了好几回，打针服药都不见效。病情日甚，母亲万般焦虑。迫于无奈，母亲把一株丹竹弯坠下来，割去竹尾，在断口处套上一个瓶子。第二天瓶子装了半瓶丹竹滴出的液体——“丹竹水”。母亲把“丹竹水”给我喂下，半天工夫，退烧了，霍然而愈！真是灵丹妙药！

还有那棘竹芯、竹寄生煮成的竹叶茶，不仅清香可口，还消暑清热解毒、通便利尿呢。

儿时，竹林是我的乐园。三哥给我削了竹箫和竹笛，我整天呜呜咽咽的吹，“未成曲调先有情”。过得几天，居然会吹奏《东方红》了。我在竹林间采摘那甜甜的、红红的“甜糖仔”野果，捉“竹笋虫”，掏鸟蛋，捅黄蜂窝……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剥竹笋壳、拾竹枝、扒竹叶给母亲当柴火。那时，我们围田村庄不靠山不靠岭，煮饭只能烧禾草、“麻骨”，禾草还要留贮一部分到冬天给牛吃。竹林解决我们家小半年的柴火呢。

三年级时，父亲利用假期，抟土为砖，捆竹为桁，锯木为桷，编竹为门，买来瓦片，在竹林里建起了两间简陋的泥砖屋。我居然有了书房！

自此，竹林里早晚有了琅琅读书声。

在清凉的竹林里读书，是很有乐趣的。

每天天微亮时，母亲过来把我叫醒:“孥仔，该起床读书了，像耕田一样，早起三朝当一工。”

于是，我放开喉咙，朗读课本、语录，吟诵毛主席的诗词。那时课本的内容简单，我已能倒背如流。

父亲见我肯用功读书，便陆陆续续教我读巜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很快琅琅上口了。



因为背诵《三字经》，我差点惹上一个大麻烦了:

周六上午，班主任民办老师老魏哥讲授“万寿无疆”一课。在黑板上他将“疆”写为“彊”了。恰好戚主任经过，当场纠正了这一错误。那时，我脱口而出：“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被班长阿旺听到，他偷偷向老魏哥汇报了。老魏哥从戚主任处得知“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是上面要求批判的《三字经》的内容，晚饭时分便来我家家访。他说我读了“封、资、修”的毒书，要追查毒书的来源，是否有阶级敌人暗中破坏，腐蚀青少年。母亲被吓得瑟瑟发抖。恰好父亲归来，了解情况后，便从挎包中取出《批判“三字经”资料》，笑着说：“这是公社教育组发的学习材料。要批判《三字经》，首先要了解其毒害之处，才能进行有的放矢的批判。我让这小子阅读一下，没想到他竟然断章取义。以后我会严格要求他注意肃清流毒的。再说把万寿无疆的‘疆’写成‘彊’，如果传出去，别人会以为是政治错误呢。”如果是政治问题，那还得了！父亲的话，让老魏哥惊慌不已、无言以对。母亲又让我送他一袋刚从自留地里挖回的番薯，这风波才得以平息。

父亲严肃地对我说:“孩子，读书既要增长知识，也要增强道德修养。为人应当谦和，学做谦谦君子，就像竹子一样，虚心向上，有节有度，不亢不卑。决不可‘半桶水偏要淌得很’，见人家有过错，便卖弄学识，对其热嘲冷讽，甚至加以讥笑，这是万万要不得的。须知虚心使人进步，有节方能立身，不亢不卑才得到敬重。以虚心的态度接待事物，以有节的姿态坚守原则，才能在成长的道路上行稳致远的！”我唯唯受教。



四年级时，要写作文了。大家都害怕写作文。在竹林的小屋里，我向父亲请教如何写作文。父亲说，很简单，你多读书，每篇文章都读通了，能背诵能默写了，你就会写作文了。其实，课本也好，其他书籍也好，一打开，篇篇文章都在跟你说:看吧，作文就是这样写的。只不过你还没有读通这些文章，没有理解它的奥秘，听不见它教你怎样写作文的话而已。

听了父亲的话，我早晚都认真地读书背书。那时候，书不多，我读完课本，读《可爱的中国》，读《艳阳天》、《金光大道》，还囫囵吞枣地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等。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慢慢地，书读上瘾了，作文也逐渐会写了。

后来，父亲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套《古文观止》，教我读《陋室铭》、《曹刿论战》、《桃花源记》、《出师表》、《滕王阁序》等。读李密的《陈情表》时，我边读边流泪。

在竹林的小书屋里读书，环境幽静。但晚上蚊子太多了，每天折了好些“苦楝树叶”、“柠檬桉树叶”烧火薰杀蚊虫，也无济于事。晚上做功课写作业，要用麻袋套着双腿防蚊咬。站起来时往往忘了松开口袋，一走动，“扑通”一声绊摔个“仰八叉”！

……

那处于幽静竹林间的小小书屋，开启了我认知世界的通道，延展了我幼小心灵的情感体悟，托载了我一个又一个梦想。那些梦想如同璀璨的星辰，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引领我不断向前，走向未知的远方。



静谧的小书屋蕴含着苦乐交织的岁月。伴随着竹子的拔节、鸟儿的鸣唱和昆虫的吟诵声，我逐渐长大。

读高中时，流行穿“的确凉”，班上的同学都穿上了。母亲说，孥仔，放暑假了，你斩一捆竹去卖，攒钱买一件“的确凉”吧。听母亲的话，我晚上把竹砍下捆好。圩日一早，我扛着竹直奔安铺竹市场。一捆竹六根，长约七米，重约五、六十斤。扛着“竹捆”，一口气从家里赶到安铺竹市，十多里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肩膀被压红肿红肿的。我咬紧牙根坚持着。竹市场上，一捆一捆竹摆得整整齐齐让篾匠们挑选。我的竹，质量算是好的。篾匠一眼就看上了，按六角钱一根成交了。我揣着三元六角钱，兴冲冲往家跑。我要赶回队里出上午工呢。

我扛竹赶了五次早集，积攒了十几元钱，终于购得一件“的确良”衬衫。穿上它，顿时感觉平添了几分英俊！

后来，我读书外出工作了。家里的竹林，依然是那般茂盛，保护着我的老宅，荫庇着我的家人。

进入新世纪，金属、塑料制作的各种日常用具取代了竹织品，农具大多都不需竹子制作了。过去吃香的老篾匠差不多消失了。大部分村民煮饭炒菜用电器、煤气了，烧火也极少用竹枝竹叶了，竹子基本没有什么用途了。

近几年，村里搞新农村建设，“三清两拆”，竹林基本上作为杂草杂物被铲除了。

老家的竹林消失了。

我心里总是思念着老家的竹林，那里有着我的小泥砖屋书房、我童年的梦想和我的乡愁。

2024年10月20日写于广州光大花园榕岸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