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水边爱情：一句句，绿到海角天涯

Mingjing fu

在古英文里，Reed 指的是几乎所有喜水的草本植物，不特指芦苇。莎士比亚在创作戏剧作品时，也是抱着同样的认知的。为了确切地理解莎翁作品，我们可以先探讨一下《圣经》中的reed代表了哪几种水边的植物。

我在网站上阅读了几篇专家的分析文章，总结出《圣经》中的Reed 主要包括以下几种植物：

第一种：长在水塘边的某种水草，只在《耶利米书 》（51:32）出现过一次，原文为“渡口被占据了，苇塘被火烧了，兵丁也惊慌了。”（the river crossings seized,the marshes set on fire, and the soldiers terrified.）这里的marshes的古希伯来语为אֲגַמ֒，与水塘（pool)有关，强调的是reed的生长地点。该词在《圣经》中只出现了一次，故此处的Reed应该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水草。

第二种：芦竹（学名Arundo donax），是多年生挺水高大宿根草本，形如中国人熟悉的芦苇（学名Phragmites）。芦竹原产于东亚，几千年来一直被种植于亚洲、南欧、北非和中东，19世纪初被引入美国加州，成为当地的公害。分布在古约旦河谷和死海周围的芦竹可高达6米，基部的茎直径可达8厘米左右，这些粗壮的茎被用作手杖或横梁。《圣经》中的 "bruised reed"，指的是“压伤的芦竹”，马太福音第27章有耶稣受难的细节描写，人们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头上，拿一根reed stick（芦竹杖，中文版译成“苇子”）放在他右手里。后又拿reed（芦竹）打他的头，其中一人拿海绒蘸满了醋，绑在reed（芦竹）上，送给他喝。

（芦竹）

第三种：芦苇（学名Phragmites australis）。圣经时代的笔是用芦苇制成的，在纸莎草（Cypherus papyrus）上书写。芦苇与芦竹的区别大致是这样的：芦竹（又称giant reed）比芦苇(又称common reed)高，叶子和花序更长，外表看起来更紧凑和直立，芦苇常向一侧倾斜。芦竹秆上部有分枝，芦苇却没有。芦竹秆次年可发新叶，芦苇只能从地下茎抽发新草。芦苇花偏棕褐色。

（芦苇）

第四种：纸莎草（paper reed ），生长在尼罗河较浅的地方，拥有巨大的、粗壮的水平根，每根茎的顶部都有一簇密集的鲜绿色细长“射线”，“射线”末端最终会出现绿褐色的花簇。整株植物都是宝，根部可做工具手柄，茎可用来编织凉鞋、绳索、垫子、篮子等。茎干的浮力大，可用来制造小舟。摩西出生后不久，她的母亲取了一个纸莎草箱（an ark of reeds ，有的版本为 an ark of bulrush）,抹上防水的树脂和沥青，将孩子放在里面，把箱子搁在河边的草丛（sedge）中。这里的箱子“ark”与“方舟”是同一个字。用纸莎草编织的箱子是可以浮在水面上的。

（纸莎草）

（装着小摩西的纸莎草篮子）

纸莎草茎的内髓可生吃或煮熟了吃，也可以提取出来造纸。 把内髓纵向切成薄片，纵横交错排列，然后撒上胶水（还有一种说法是撒上尼罗河的稀泥水），用力压，整个纸张就连成一片，晾干并切成所需尺寸，就可以用来书写。有了这个小知识，你就能明白《以西结书》的第三章里的一段话，“人子啊，要吃我所赐给你的这书卷，充满你的肚腹。我就吃了，口中觉得其甜如蜜。”（Son of man, cause thy belly to eat, and fill thy bowels with this roll that I give thee. Then did I eat it; and it was in my mouth as honey for sweetness.）。纸莎草做的纸张很贵，公元二世纪中国造纸术出现以后，埃及的草纸便退出了历史舞台。

（用纸莎草造纸）

第五种：圣经里有一条界于以法莲和玛拿西两国的加拿溪（brook Kanah），加拿是“reed” 或“possession” （财产）的意思，后世的专家推测溪边肯定生长着数以万计的reed,指的是 reed mace（即香蒲，也叫cattail），或者是中国人用于端午节的菖蒲。

（香蒲）

（菖蒲）

莎士比亚的作品里只提到了reed的两种功用，一是作为茅草屋顶的材料，英国人有用芦苇（Arundo phragmites）建造屋顶的习俗。二是用来制作排笛（Pan Pipes），自古以来，人们用芦竹来做乐器。排笛也称潘神笛，古希腊神话中，潘神爱上了美丽的仙女叙林克斯。她被潘神可怕的外表吓坏了，拼命地逃。潘神追着她到了拉冬河岸边，仙女向诸神求助，诸神将她变成了一根芦竹。当相思成疾的潘神叹息自己不幸的命运时，风轻轻地摇曳着芦竹，发出呜咽之声。潘神被这舒缓的音调迷住了，于是切了七根长度不等的芦竹，连在一起制作出了排笛，起名“叙林克斯”。

（潘神的排笛）

产自热带地区的芦竹很耐寒，在英国也能生长，只是在纬度较高的英国从来不开花，而且一到冬天，地上部分会枯萎。英国的芦苇开花时非常美丽，不输于它们的中国亲戚“蒹葭”，但莎翁在自己的作品里却十分吝啬对芦苇外表的赞美，在他的眼里，reed只是软弱的象征，被强势所左右，几乎没有用处。

现将莎士比亚戏剧作品中关于Reed的段落摘录并翻译如下：

第一段：《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Antony and Cleopatra）第二幕第七场， 仆人乙说：“这就是混在大人物中间得个名声，我情愿拿一根对我毫无用处的芦苇，也不愿举一支扛不起的卫队枪杆子。”（Why, this it is to have a name in greatmen’s fellowship. I had as lief have a reed that will

do me no service as a partisan I could not heave.）

第二段：《辛白林》（Cymbeline）第四幕第二场的挽歌，这是莎士比亚戏剧作品里最著名的歌曲之一，至今仍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

“不再惧怕太阳的灼热，

不再惧怕冬天的狂怒；

你的世俗任务已完成，

你已领了薪资回到家，

美少男女，烟囱清扫工

都无异，同化尘土

Fear no more the heat o’ the sun,

Nor the furious winter’s rages;

Thou thy worldly task hast done,

Home art gone, and ta’en thy wages:

Golden lads and girls all must,

As chimney-sweepers, come to dust.

不再惧怕权贵的嗔怒，

你已摆脱暴君的打击；

不再关心穿衣吃饭；

芦苇橡树了无区别；

国王、学者、医师，

终将随之化为尘土。

Fear no more the frown o’ the great;

Thou art past the tyrant’s stroke;

Care no more to clothe and eat;

To thee the reed is as the oak:

The scepter, learning, physic, must

All follow this, and come to dust.

不再惧怕耀亮闪电，

不再惧怕恐怖雷霆；

不再惧怕诽谤责难；

你已结束欢乐悲吟：

年轻的恋人，恋人们

都将爱托付与你，化土。

Fear no more the lightning flash,

Nor the all-dreaded thunder stone;

Fear not slander, censure rash;

Thou hast finished joy and moan:

All lovers young, all lovers must

Consign to thee, and come to dust.

驱魔人不会伤害你！

巫术也不会迷惑你！

鬼魂被释放，请原谅！

没有什么能靠近你！

平静地结束吧；

你的坟墓将名扬！”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Quiet consummation have;

And renownèd be thy grave!）

《辛白林》是莎士比亚过了不惑之年后创作的，以复杂的剧情著称，但情节构成上存在着明显的缺陷，让观众莫名其妙。曾经有个笑话，剧院经理应该给看完该剧后能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观众发奖金。整部戏剧最吸引人的就是这首挽歌了，是以男生对唱的形式呈现在舞台上的，如今音乐已失传，只余优美的歌词传递出深沉的情感。

第三段：《暴风雨》（Tempest）第五幕第一场，精灵艾黎儿（Ariel）说：“他的眼泪从他的胡须上落了下来，就像从茅檐上流下的冬天的水滴一样。”

（His tears run down his beard, like winter's drops

From eaves of Reeds.）

第四段：《暴风雨》第一幕第二场，艾黎儿（Ariel）形容王子从着了火的船只中跳进大海时的狼狈情形：“王子费迪南，头发向上，看起来不是头发，更像芦苇——是第一个跳海的人，喊道：‘地狱是空的，所有的魔鬼都在这里。’”

（The king’s son, Ferdinand,

With hair up-staring—then, like reeds, not hair—

Was the first man that leaped, cried,

“Hell is empty

And all the devils are here.）

第五段：《亨利四世》（Henry IV）上篇第一幕第三场，贵族霍兹波（Hotspur）说：“这些伤都是他在杂草丛生的温和的塞文河岸与伟大的格伦道尔鏖战留下来的。他用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与对方单挑，经过双方同意，他们曾经三次停下来喘息，三次喝下塞文河湍急的河水。那河水被他们血淋淋的面容吓坏了，惊恐地逃进战粟的芦苇丛中，往染着英勇斗士的鲜血的堤岸下面躲避。”

（Those mouthed wounds, which valiantly he took

When on the gentle Severn's sedgy bank,

In single opposition, hand to hand,

He did confound the best part of an hour

In changing hardiment with great Glendower:

Three times they breathed and three times did

they drink,

Upon agreement, of swift Severn's flood;

Who then, affrighted with their bloody looks,

Ran fearfully among the trembling reeds,

And hid his crisp head in the hollow bank,

Bloodstained with these valiant combatants.）

第六段：《威尼斯商人》（Merchant of Venice）第三幕第四场，鲍西娅（Portia）说：“我可以拿任何东西跟你打赌，当我们都打扮得像少年郎， 我会证明我是更漂亮的那一个，带起匕首来也比你更勇武些，用正在发育的男孩子的沙哑声音说话，把两个小碎步并成一个男人的步伐，像一个爱吹牛的漂亮哥儿们一样讲着古怪的谎言，千金小姐如何向我求爱啦，我拒绝了，她们害起病来，死了！”

（I’ll hold thee any wager,

When we are both accoutered like young men,

I’ll prove the prettier fellow of the two,

And wear my dagger with the braver grace,

And speak between the change of man and boy

With a reed voice, and turn two mincing steps

Into a manly stride, and speak of frays

Like a fine bragging youth, and tell quaint lies

How honorable ladies sought my love,

Which I denying, they fell sick and died—

I could not do withal!）

这里用reed voice （排笛发出的音响）来形容少男在发育期的声音。

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里有好几处出现了“sedge”，在古英语里泛指几乎所有的水边植物，如那个时代常用做催情药的海冬青（sea holly ，学名Eryngium maritimum），就被称为“Holly Sedge”（冬青草）。在今天，sedge通常指的是莎草科苔草属(carex)约2000多种植物。

中译本里通常把 “sedge”翻译成芦苇或蒲苇（即香蒲），并不完全准确。

现将有关段落摘录并翻译如下：

第一段：《驯悍记》（Taming of the Shrew）序幕第二场，仆人乙问：“你爱画作吗？我们可以给你拿一副阿多尼斯的画像来，他站在溪流旁边，西塞尼亚隐身在草丛里，那草儿似乎随着她的呼吸在摆动，就像在风中嬉戏一样。”

（Dost thou love pictures? We will fetch thee straight

Adonis painted by a running brook,

And Cytherea all in sedges hid,

Which seem to move and wanton with her breath,

Even as the waving sedges play with wind.）

第二段：莎士比亚《暴风雨》（Tempest）第四幕第一场，伊里斯（Iris）说：“你们这些仙女，被称为蜿蜒的河流中的水仙，带着你们的草冠和永远纯真无邪的外表，离开清凉的水道，来到这片绿地上，听从朱诺的命令，朱诺命令你们。”（You nymphs, called naiads of the windring brooks,

With your sedged crowns and ever-harmless looks,

Leave your crisp channels and on this green land

Answer your summons, Juno does command.）

第三段：《维洛那二绅士》（The Two Gentlemen of Verona）第二幕第七场，朱莉亚（Julia）说：“你知道的，水缓缓流淌， 一旦受到阻挡，就会不耐烦地发怒； 可当它美丽的航向不受阻碍时， 它就会在色彩斑斓的石子上演奏出曼妙的音乐，温柔地亲吻朝圣路上经过的每一株草，就这样，它经过许多弯弯曲曲的角落，心甘情愿地游向狂野的海洋。”

（The current that with gentle murmur glides,

Thou knowest, being stopped, impatiently doth rage;

But when his fair course is not hindered,

He makes sweet music with the enamell'd stones,

Giving a gentle kiss to every Sedge

He overtaketh in his pilgrimage;

And so by many winding nooks he strays

With willing sport to the wild ocean.）

第四段：《无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第二幕第一场，培尼迪克（Benedick）：“哎，可怜的受伤的鸟儿，现在它要爬到芦丛里去了。”（Alas, poor hurt fowl! now will he creep into Sedges.）

读着这些美妙的词句，我突然也好想做一株水边的草，随风摇曳，看潮起潮落。既能成为古人餐桌上的一道美食，又能治疗各种疾病。化身为笔和纸，便留下热烈缠绵的爱情篇章，一句句，绿到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