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枫红思桂黄》

亞東

《年年枫红思桂黄》

文/亞東

西风吹彻，天地骤寒，才几日，枫红了。夜来雨叩窗、晨冷被滞人，迟起后从微信里看到三哥寄来了父母故居窗边的桂花。

故居楼下的桂花树长高长粗了，更长宽了。每次秋归，从客厅的窗向外伸手，可撷一握暖暖的秋馨，但指缝里是握不住、四散瀑坠的思量。想来拍照的那一日，秋风笃定是殷勤地送香的，厅中漫射着秋阳的辉茫，和着桂树的翠荫绿韵在阵阵的馨香中绞映、交融，幽幽袅袅婷婷，不懈不怠不倦。如我在家时的那些年、那过去了的从前，…

那年，父亲等我，等黄了桂花。那一年的秋，桂花迟了两周，直等我到家的前一天才开放。我们一起坐看窗外的白云，近了远了、停了又动了，无言地来，无言地去。我们一起看落了窗外枝头的桂花，在窗外桂树落下最后一点金黄的那一天，父亲驾着鹤，去了蓬山，…

比那年更早的那些年，桂花黄时节，母亲总去摘了桂花、洗净、晾干，一层桂花一层糖，一年又一年，空了又满了，在那只老旧的玻璃瓶。那时，年少轻狂、不思量，不忌惮，总说不喜桂花糖的浓与甘。而今，懂了桂花糖，思念桂花糖的浓与甘，可又能去哪里、去到何方，找寻那只老旧的玻璃瓶，昔日的馨香、往日融融的秋光。

那些年，桂黄时节，父亲在音乐声里，在窗外飘进来的馨漪中作画、读书、看电视转播的体育比赛，也偶与我说旧事。说儿时堂屋胆瓶中桃枝结出的春桃，说大学读书时的贫穷、窘迫与顽皮，一份荷叶饭两人分吃，借住三元及第城门上阁楼时骗买馄饨，说天冷时学低音大提琴的同学手指磨出血，说画素描时用馒头做橡皮，说同学陆华柏、后来的中国大提琴教育家，中学时推荐我面试参考艺院的钢琴生。

说八年抗战时办三人画展，说抗战宣传的盛事与艰辛，说与朋友助亦师亦友的版画家黄新波逃捕的险急。说在欧阳予倩治下的西南剧联工作时的秘辛，说田汉在其工作时到国立汉民中学求职不遂的旧闻。那时能人名人如过河鲫，羁绊在清柔娟意的漓江与桃花江共同滋养的三岸，那倘且安全、平定、自由的大后方。说开关不锁国后陪同李幼麟、白先勇返乡探祖之行，向我展示李、白故居的速写与画稿。

也是在窗边，我对父亲说起在上海时拜访他的老同学、老朋友的经过。我在上海一整年，从父亲同学口中得知父亲从没对我说的过故事，他与同学抗战逃难的险苦与持坚，那些与文化革命时相若的从前。我对父亲说，最使我愿记的是拜访梁立言先生、李宗仁先生的文化秘书，不控诉，不悲苦，平和、淡缓道出一十八年共和国牢底坐穿的凛然，和终得生天的故事，如述家养小猫的日常。梁先生把十八年的苦难犹生，归功于气功的习练和求生持坚的毅志。因此牵引出了李宗仁的卫队长，博白武术宗师的对其气功练运、教习的往事，完全改变了我对气功的看法。

那些年，当桂花闲落，金粟缀黄了窗下的地面时，我看过父亲作画、听音乐，也陪父母闲聊。得意时母亲向我展示晚年从美国回归台湾的昔日党国旧人陈立夫先生为父亲画展写的贺词条幅，展示端木蕻良写来的贺信、贺诗和为画册作的序言。父亲在为我解说了蒋公中正为外祖所书挽联中谠字的意思与用法时，连带解释了《康熙字典》查寻文字的口诀，“七九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只一次听过，终生记得。

那些年，父亲幸存了一些字典、工具书，从文化的革命烈火中得存，益我良多。《西洋美术史》助我在小学四年级时识得繁体字，见了许多西洋古典、和近代视觉的美好，那些仙男神女无缕胴体的曼妙，伴着我扉红的腮和高频的心跳。高中毕业那一年，为纪念同学出游，我用了父亲的篆字典，用了父亲的刻刀、印石，治了磨、磨了治，得了几方印，只为听取同学们发出一些不同往日的语调。父亲说，“刻完了，要用刀敲出缺口，完美者不美。残显石性、多些扑拙，更耐看”。

闲聊时也说与朋友打桥牌、打诗牌的事。我一直对诗无感，父亲生前曾多次说起打诗牌，我竟从未有过询问。直到2018年，也是桂花黄时节，我回到了父母的旧居，寂静中，三哥黯黯地把父亲遗下的诗牌给了我，说我写诗。

诗牌是浙地才子任中敏先生在国立汉民中学校长任上创制，后世有称其为史学家、词曲学家、教育家者。任先生是党国先贤胡汉民先生的秘书，汉民先生辞世后其弃政，于南京展山（栖霞山）创设汉民中学。后经党国要人襄助，升做了国立的中学。抗战时南迁到了桂林穿山脚下，那一方山明水秀的净土，正是育人的良所。“山明水秀”正是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先生为桂林题的辞，摩岩刻于相思江畔相思岩下的相思洞壁上。 对民国先圣们，我现在常会生出一些莫名、说不清的情愫。

汉民中学育才有得，学生有大成者众，如有累官至共和国科学院副院长者等。诗人柳亚子，地质学家李四光，教育家梁漱溟，戏剧家田汉、欧阳予倩，熊佛西，及政要李济深、郭沫若，画家尹瘦石，各等社会的栋梁、精英们都曾到校演讲、活动，为国、为党、为自己。

二零一八年去国前，三哥邀我去了穿山，寻展山之师的摩崖碑刻。二、三小时的苦觅，寻到的，是被风雨侵蚀的党国图徽，漠糊斑驳，和难以辩认的文字。碑刻摩崖，非心不注意，得以躲过了文化革命的铁锤，可它却躲不过岁月。碑石的斑驳诉说着岁月曾经的斑驳。天地悲悯，不愿世人清历曾经岁月的斑驳，因此斑驳了石碑。斑驳也把我们思念斑驳了，揉成风、成雨、成烟，成雾，不可辩认，不需辩认。

五十多年前的文化绝决地革了许多千百年前孑遗文化的命，太多的摩崖石刻被毁伤。文化、武斗、干校叫停后，还在小学的我一次与父亲遊伏波山还珠洞，遇到在洞中正用水泥修补佛像的黄君度，黄学雕塑搞雕塑，补佛恰适展其学。黄有成，我知其有一件唐三彩三脚羊，获国级工艺奖，赠于父亲的那件是父亲画案的摆设，千里万里，我依然留持。

秋叶红时想桂花，想说桂花、待到欲说时、却怯说桂花。年年秋叶红，岁岁思桂花，一首七律，记心底事。

《 秋事千般忆万重》

诗/亞東

窗含桂子郁香风，

秋事千般忆万重。

叶底窸窣闻母絮，

毫端晕染月华松。

桌边偶说故人谊，

盏里频斟六堡红。

待看漓江烟雨色，

梦中梦外不相同。

一阙采桑子，旧秋时节的旧文字，新秋时节的新思量，为已经过去的过去，为将来的将来，不忘。

【采桑子】 戊戌秋月扫墓

词/亞東

松园寞寞秋云淡，

几许风凉，

几叶新黄，

几处鸣虫泣暮光。

天边归旅眉初展，

一刻彷徨，

一片迷茫，

一阵秋风又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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