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与非狗,南北战友

贵丁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广州的大街上两车擦碰,司机开门下来,围着汽车转一圈儿,嘟囔几句,各自又回到车里坐着,只等保险公司来“讲数”。</p><p class="ql-block"> 若是争吵起来了,那声高八度者多是我这类“操国语的北佬”。 “佬”字在粤语里是戏称,略含不敬,但无恶意,开出租车的是“的士佬”,一把手是“大佬”,北方人是“北佬”,外国人是“鬼佬”。</p><p class="ql-block"> 粤语里还有个词叫“淡定”,眼下全国都在说,据说也是从粤语转成普通话然后又流行起来的,就像“搞掂、买单、洒洒水”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淡定”一词是必出自岭南,因为它浓缩了粤人的性格。不在岭南住上几年,很难领会“淡定”的内涵。</p><p class="ql-block"> 沈阳盖了栋金光闪闪的“铜钱楼”,被世人笑骂为土豪金,当局解释说那不不不是钱的事儿,它代表了中国人的秉性,外圆内方。</p> <p class="ql-block">  广州也盖了一栋相似的建筑“广州圆”,同样金光闪闪,而且更加高耸,但是淋到的口水却不多。因为它外边是圆的,里边还是圆的,像个刚出锅的黄面窝头,让人不喜不烦不温不火,看上三天也没脾气,低调地让人犯困,想不起来说啥好。</p> <p class="ql-block">  身边的广州朋友大都是不温不火不喜不烦的角色,事情再急他不急,你再火他不火,能一句话说完的事儿不会再说第二句,音量放在你能听到的最低点,绝不轻易高八度。你若是声高八度,他就不说话了,嘟囔一声“丢”,走了。</p><p class="ql-block"> 声音低也就罢了,偏偏话尾的“啊、啦、么嘢”要拖得很长,而且尾音上扬,像是粤剧的虾腔。这种前抑后扬的语调据说是沿海的渔民传下来的,渔船在海面上喊话,尾音要拖长升高,以免对方听不到。</p><p class="ql-block"> 广府人的低调讷言让他们似乎只适宜在实业界打拼,而与官场缘分不大。全国GDP的九分之一、财政的七分之一、进出口的三分之一来自广东,但全国二百余名中央委员中,广东人只有一位,还是北方长大的广东人,很是搞笑。媒体分析这主要是因为广东的塑料普通话不易展示才华,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了嘴上的亏。</p><p class="ql-block"> 哪儿的人能把驴子卖成骡子价钱?据《凤凰周刊》统计披露,全国四百多位省委常委中,山东人有四十多位,占了一成还多,其次是辽宁、河北、江苏、浙江……总之越往北走越能忽悠,出了山海关,都是赵本山。</p><p class="ql-block"> 在广东的人堆儿里待久了,回到北方会显得生分,我最怵的是战友宴请,来者全都不会小声说话,桌上堆满重口味的丰盛菜肴,拳头大的酒杯里斟满可怕的液体,还有炮兵齐射般的敬酒和同归于尽的气概,总让我想起在越南一号高地上被炮弹炸蒙的情景,所以但凡赴宴,我都要在出发前想好一堆不喝酒的理由,用来抵挡这帮疯狂的炮兵,并且不待开炮就举手投降。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轮番轰炸,酒杯端起,不喝是狗。</p> <p class="ql-block">  广州的战友聚会则是另一番情景。来者多穿休闲装,有人还带了上好的茶叶,开餐前先泡一围功夫茶,各执一盅,轻声慢语,像是在聊月亮上的事情。自家的闹心事儿不会拿到人前来说,发了财升了官也不炫耀,各自安身立命,自得其乐。</p><p class="ql-block"> 茶罢开餐,最先端上桌的必是一煲老火汤,每人细细品尝,火候和用料稍有差池便会被食神们挑剔。这让北方来的战友很不理解:先灌一肚子汤水,再吃东西不就漂起来啦,能吃得饱么?</p><p class="ql-block"> 而后边的菜品也会让他们觉得手笔不大:一盘原味白斩鸡,一条豆豉清蒸鱼,一窝上汤时蔬等等,够用即可,绝不拿钱买显摆。至于酒,红白啤各取所需,相敬一杯后落座,劝酒是狗。</p><p class="ql-block"> 站在狗与非狗之间,我弄不清自己属于其中的哪一类货色,也弄不清自己需要的,是北方的喧嚣,还是南国的宁静。</p><p class="ql-block"> 北方老人喜欢泡澡堂,南方老人喜欢泡茶馆,说来都是为了排遣孤寂,变着法子扎堆儿。泡澡大同小异,饮茶则各有千秋,川渝老人上茶馆要摆龙门阵,江浙老人打茶围还要听些丝竹,而广州老人泡茶楼,却是默不作声。七个老头八颗牙,叫上一盅两件慢慢咀嚼,恬静地如同一桌菩萨,直到把几壶酽茶泡成纯净水,然后回家。</p><p class="ql-block"> 每当看到这些恬静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走出茶楼,我就有些感动,耄耋之谊浓缩了一生的交情,那是无须用语言来表述的。</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儿我又有些伤感。眼下广州的茶楼已然所剩无几,等我们到了耄耋之年,只能在家里发呆了。如此说来倒不如回到北方去和炮兵们泡澡的好,可又忌惮故地的寒冷和干燥,于是心里便生出些焦虑来。唉!在广州住了半辈子,怎么就学不会粤人的淡定呢?</p><p class="ql-block"> 淡定广州,山高皇帝远,自古也就是三百颗荔枝的身价,再大的风浪到了这里都会变成一潭静水。做好手头的事,按能力吃饭,不怨天忧人,不高谈国事,当市长的也没有京城板儿爷的话多。孩子没考上大学,不当紧,找份工先打着,慢慢也能做成老板,做不成老板有口饭吃就好,左邻右舍都在忙,没人和你比高低,是龙是虫都无所谓。</p><p class="ql-block"> 似乎没有什么事儿能让老广们着急上火。我初来广州时,有一天军营门口的居民楼着火了,眼瞅着楼上的几个窗口烟火喷涌,而楼下的两桌麻将牌还照打不误,消防车喷水淋到了屋里,关了门窗继续打。那份淡定,让人吃惊。</p><p class="ql-block"> 城区内出了令人愤怒的大贪官、大奸商,然而身边的人似乎并不为之愤怒,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以嘎(现在)都系咁样地啦。”年纪越轻越这样讲,倒显得老者不淡定了。</p><p class="ql-block"> 珠江三角洲不乏愤怒的先贤。孙大炮的怒吼,梁启超的警示,洪秀全的揭竿而起……然而先贤们的激情似乎只见诸于当下的经济领域中,其它皆为淡定。淡定固然好,但淡定过了头,这世间就少了许多故事,多了些隐隐的疏离感。在广州三十多年,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光脚站在月亮上,放眼望去,桂树凋零,周天寒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