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前的记忆，一

R. YANG

初次进京

生平头一回上大学。

八月十日接到录取通知。八月二十日晚乘火车北上，整车厢都是华东和华南地区赴京大学生，新生为主。

第二天中午近济南，已有大半个车轮淹在水里，列车发着秃噜禿噜的声音，走走停停。车外汪洋似海，浑水里竖着树枝、楼宇。不久终于完全停住，正是饭时，每人发一小袋莱阳梨。

等了三个小时，火车掉头，二十二日傍晚回到上海。下车出站，未安排任何住所，在候车室席地而卧。

次日下午发一页带号码的船票，再被带到公平路码头国际港，已有一条海船 (忘了船名 ) 等候。各人自背行李，鱼贯而入，先下底舱，按号获一芦蓆铺位。就地而卧。底舱挤满就进中舱。都是无床地铺。密密麻麻，间有大幅布单将男女卧位隔开。约两个钟点铺位客满，一人倚一行李，你看我我看你，满船陌生男女，又热闹又拘束。

轮船简陋陈旧，货舱里不设娱乐，连广播喇叭都没有。全船除了甲板、饭厅，加上船尾几个厕所，其它各处闲人止步。动力机舱、轮机驾驶、船员生活区一概保密。饭厅设在顶舱正中，三餐都是白菜肉片大米饭，每人一份。

后来听说这是一条散装货轮，排水量一千吨，船员二十余人。估计动力机器不是铲煤烧锅炉的那种。主要本领是能在海里浮着往前走。

船上一千名乘客，全部是大学生。目的地天津塘沽新港，计划航程三天。

出黄浦江一路平安。码头港区的船上路旁不断有人向我们招手：一艘小货船上站满年轻人，这景象是什么意思？

出吴淞口，江水滚滚，往浩翰的大海涌去。夕阳洒满船舷，浪花喷溅，机舱传来引擎的轰鸣，轮船加速了。

第二天过黄海的黑水洋面，见无数鲨鱼围攻船身，奋不顾身，用头乱碰，以至在舱底可以听到巨大的撞击声，连续不断。船员说这不是好兆头，天黑之前将有险情。果然，晚饭后不久，风起云涌，船只遇到强烈暗涌，头尾上窜下跳，像是一个花生壳在水里打滚。学生们走投无路，晕到天旋地转，呕吐连连，白吃一顿晚餐。没有一个敢起立活动。

船体格吱格吱响了一个通霄之后，船长决定减速，喊话大家说航程延迟十个钟头。

第四天清晨，货轮抵达塘沽。这时离发船已有八十多小时。

上岸后转乘木头凳子的老式绿皮火车，乘客就是船上的同一堆人，不过已经互相认识，于是按校入座。虽然晕了几天，大家神智恍惚，却还十分踊跃，又说又笑。说了些什么如今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咣当咣当了约四个小时抵达北京南郊的永定门车站。出站见一群大客车在广场停着，颜色各异的车身上印着不同学校的名字，清华，北大，等等，几个老同学迎上来，把我们接上车。不一会儿车动了，一路往学校走。

过西单不远，见路西有一旧店面，门檐挂一大匾，上书＂缸瓦巿棺材铺＂，门口排了几条木头棺材，似是展品。我喊了一声：看，棺材店！大家都笑了。可是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笑什么。

然后平安里，新街口，德胜门，学院路 ...... 我睡着了。

这就是当年进京主要的记忆。

注：《维基百科》记载了那场洪水。北京、天津、河北超过两千万人受灾，近六千人遇难。

又注：如此运输大学生的货轮，一共开出三条。之后国务院紧急通知，北方高校延迟十天开学。有消息说台湾的战舰已经升火，准备实施海上整船劫持。

照片全部来自网络。

上海公平路码头新况。

天安门广场。

天安门广场旧况。

千吨老货轮。

千吨新货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