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天地共存

飞絮的枫叶

母亲

我出生时

你安放我在一个屋里，延续脉络

你离去时，化作蝴蝶

让你住进陶罐

无论喜与悲

你会像春天的花一样

在巴掌大的地方复活，绽放

小时，我怕蛇，怕鬼，也怕贫穷与饥饿，更惧怕死。当夜深人静时，母亲的身影，总是在灯光下，为我们缝补着衣衫。我喜欢光溜着身子在被窝里，看着她指尖上的飞针走线。

父亲比较严肃，也容易动怒。体弱多病的我，泡着药罐子长大，常常饿着肚子睡不好觉。每到晚上，就想到屋外的黑暗，想到夜里的恐惧，想着长大后要面对苍老，又想到老人要面对死亡被埋进土洞里，土那么厚实，还有钉子钉着那么厚的棺木……

——题记

一

翻开历史的扉页，随着潮汕彻底宣告沦陷。母亲，恰遇这烽火年代。这场硝烟，改写了她一生的命运，注定在逃难中重生。

听说四舅那年才十五岁，夜晚常蜷缩在薄薄的被褥中听外面野兽嚎叫。风吹树叶的声响，像无数幽灵在周围游荡，大家心中充满恐惧与不安，时时侵袭着神经。茫然与无助扩张着瞳孔。那时母亲还在外婆肚子里面临临盆，也无法躲避这场逃亡。

母亲在逃亡中出生，带来的不是惊喜，却是更多的不便与负担。随着逃难的艰辛，饥饿会让人产生恐慌不安，为解决温饱问题，母亲以两斗米的代价作为交换的条件。收养母亲的爷爷奶奶膝下无儿无女，他们在国道边炸米果为生。据四舅回忆，那时的母亲生下来还不到两个月。她像一棵坚韧的树苗，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壤里，人生从此赋予了特殊的色彩。

母亲，她从未踏入过校门，哪怕后来我上学时也没去过。在这片山野村庄，几岁的母亲常被爷爷唤醒，天还蒙蒙亮，奶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孩子，米果已做好了，你赶紧起床吃点，趁早送到隔壁村去，早去早回。”母亲揉了揉惺忪的眼，慌忙吃了些东西匆忙提起竹篮，踏上通往外村的山路。

这条路，母亲已走得熟烂于心。田里的稻谷泛黄了，微风拂过稻香四溢，这是自然在诉说丰收的喜悦。三四里的路，窄小易滑，但母亲却走得异常坚定。但这条路并不那么平静，对于年幼的母亲来说得歇上无数次才能到达。田埂，像经过精心设计的障碍，考验着母亲的耐心。但无论多么艰难，她从未放弃。她知道每次跋涉都在分担着长辈的一份艰辛。

一段陡峭蜿蜒的山路，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两旁茂密的树木，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地面形成斑驳的光影。母亲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她的心情格外沉重。她不仅要承受竹篮的压力，还要时刻警惕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当丛林飞起鸟影从眼前滑过，或深处隐约传出的不知名声响时，心会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那些鸟叫声尖锐刺耳，又像在嘲笑她孤独无助；而动物吠声更让她惊恐万分，她不敢有丝毫停留，只能加快脚步努力向前。她的心跳在耳边回荡，与鸟的叫声、动物吠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音曲。这时的母亲紧握竹篮，那是她唯一的依靠。但脸上却写满了坚定和勇气，那双眼却透露出深深地惧怕。

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张望，双眼凝视前方。此时心跳随着她沉重的步伐而加剧，内心便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那些声响像黑暗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心灵。她感到手开始冒汗，脚下的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加快。然而，在恐惧的浪潮中，好在内心有着一股力量在悄然生长。

她想到了爷爷慈祥的笑容，想到出门前温馨的场景。这些回忆像一盏明灯，在黑暗中为她指引方向，她告诉自己不能退缩。这份对家的爱与责任在她幼小的心灵里重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动，让思绪回到蜿蜒的路上。想象走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每步都离目标更近些。那些恐惧被抛在脑后，成为她成长路上的垫脚石。

在经历着无数喘息和坚持后，到达了目的地。此时，太阳高悬天空，是那样的通透明媚，透过窗户洒在屋内格外亮堂。然而，母亲并不敢逗留。她深知还有大堆事等着一起去完成。阳光也会更加炙热，她匆忙告别便踏上了归途。

回的路，虽轻松了许多，但饥饿感悄然袭来。烈日当空，晒得地面滚烫滚烫的。母亲只能边走边用衣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心中默默地祈祷快点回去吃顿热乎乎的饭菜。

在这漫长的归途中，母亲的心中充满了对家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她知道只要坚持，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而这段过程给母亲永远留在了记忆，成为她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二

清晨的阳光下，水碓轮盘静静地伫立着，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默默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它的轮盘，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圆润，每一道纹路都记载着风雨。

清澈的溪水，从溪床蜿蜒冲击轮盘，发出哗哗的流水声，轮盘开始缓缓转动，像古老歌谣在耳边轻轻响起。水从轮盘上缓缓落下，激起了涟漪。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若珍珠在欢快跳跃。轮盘，带动周围的气流，一阵阵清凉的水汽欢腾着。溪边的柳树随之摇曳身姿。远处的山峦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青翠欲滴，与轮盘构成一幅婉约的画卷。

石磨，位于轮盘石臼上层，石质坚硬光滑，经过无数次的磨砺，已圆润而富有光泽。每当有风吹过，能听到它轻轻低吟。石磨下层是个硕大的石臼。这是略显沉重的家伙，但却能承载起母亲的辛勤和希望。石臼内部布满着岁月痕迹，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是稻谷留下的印记。当稻谷倒入其中，随木榔头的敲击，谷粒会纷纷脱落，留下满满的喜悦。

当与水融为一体时，轮盘缓缓转动，水流的力量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水碓房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与藤蔓，增添了几分生机。在这里时间像似放慢了脚步，可以感受到石磨的沉稳、石臼的厚重和轮盘的灵动。这些工具不仅是母亲劳动的用具，更是他们生活的伙伴，见证着她艰辛的付出。当夕阳西下，余晖洒在物件上，仿佛也变得更加神圣而庄严。

夏天来了，母亲便会起得更早来到水碓房前。她站在溪流边，看着溪水流淌，心中便充满期待与好奇。这是一天的开始，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是她成长的必经之路。

她站在轮盘石磨前，那双布满与岁月不相符的手，正轻轻捧起金黄的谷粒，一小手一小手地添入石磨入口。动作是那么轻柔，生怕惊扰了稻谷。随着石磨的转动，谷粒在母亲手中跳跃，发出沙沙声响。金黄的谷粒经过反复碾磨，逐渐释放出它的精华。

每一次的转动，都如同时间的流转，见证了谷粒的蜕变。特制的丝绸筛网上，白色的粉状如雪般洒落，纯净而细腻。而那些被筛网留下的，则继续接受着石磨的磨砺，经过几次碾磨后，留下粗糠成了猪的饲料。母亲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她的眼神里充满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对生活的敬畏。每次倒入稻谷，像她对生活一样细心呵护，也是她对未来的渴盼。

有时，她会站在轮盘石臼旁，她的小手忙碌而灵巧地搅动着稻谷。动作虽然简单，却充满了生活的韵律，木樃头在转轮的带动下时升时降，当木榔头升起的刹那，她会用小手翻拌那些金黄的稻谷，她的动作轻而有力，像在弹奏一首悠扬的音调，当感觉稻谷基本脱落便要换稻谷，她会拿起木拐，轻轻地顶住木榔头的根部，舂好的稻米像被唤醒的精灵，纷纷与谷壳脱离，她用大木勺匀进旁边的篓筐里。

然后，她又会重新放入新的稻谷，木榔头像小鸡啄米般舂着稻谷，她的一只小手稳稳地扶着石臼的边缘，另一只手则灵活地伸进石臼，搅动着稻谷。她的手指在稻谷间穿梭，像是在编织一幅美的画面。在这个过程中，她神情专注而平和，眼睛闪烁着满足和幸福的光芒。手虽小，却充满力量与智慧，让稻谷在搅动下变得均匀而细腻。她的动作虽不够熟练，但每次都显得格外认真。她知道每个动作都关乎家人的温饱，所以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随时间的推移，母亲逐渐掌握了翻拌稻谷的技巧，不再需要爷爷的指点。她的小手，变得越来越有力，翻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每当看到木榔头一次次地升起，稻谷一次次地被均匀地脱粒，她的心便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成就感。然而，这样的劳作并不是一帆风顺。有时，溪水会突然变得湍急起来，冲击着水车叶板，发出更大的声响。这时，她便需要格外小心，以免被加速的水车转轮带动木榔头快速落下而被砸伤。有时，舂糯米时糯米团也会粘在石榔头上，让她无法顺利地搅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从不退缩，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当夕阳西下，母亲便会结束一天的劳作。她站在水碓屋前，看着远处的稻田在余晖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心中充满了满足和喜悦。虽然手已被稻谷磨得红肿，但并不在意这些。她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她为这个家做出了贡献。

三

母亲一路的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十来岁，就经历了人生的洗礼，抚养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母亲又一次被遗弃在山村沦为了孤儿，靠吃百家饭，过着无依无靠的日子。

十三岁正值豆蔻年华，虽经历了风雨，眼眸中却始终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那个秋天，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母亲的脸庞上，她坐在屋内双手紧握边聆听叔伯们的劝导，她未来的夫婿是个比她大四岁的男子，父母健在上有长兄，下有弟弟姐姐。先过去找一处靠山，别再让自己过得那么清苦。母亲忐忑不安，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还是决定见见，母亲第一次见面就被他的沉稳与勤快打动。他虽生活艰苦，但从未放弃对生活的执着。父亲向母亲讲解了庄稼的种植，承诺会尽全力让母亲幸福。

在相处的过程中，母亲逐渐发现父亲的优点。勤劳能干，待人诚恳。在叔伯们的见证下，父亲拿了定情信物。虽信物并不算贵重，但它们却承载了对方的承诺。在定亲的日子里，父亲还特意抓了大公鸡到母亲家中，这个举动让母亲感动。未接触过异性尚未长大的母亲意识到这个男人会是个好丈夫，也会是个好父亲。

不过，后来父亲又从母亲手中要回了信物，是向别人家借的东西，还得还回人家。此时，母亲憧憬的未来多滋生了些迷茫，父亲曾经留下的形象轰然坍塌，对将来的人生多了些许顾虑。不过，母亲没有露出太多的不满。农忙时节，父亲如期赶到母亲家中帮忙。他干活麻利还是赢得了母亲的喜爱。每当谈及此事，母亲还是阴沉着一副迷茫若失的脸。

清晨的阳光洒满村落，父亲挑着一担沉甸甸的红薯。步伐虽有些蹒跚，眼神却坚定而明亮，这挑着的是母亲辛勤劳动的成果。在村口，父亲回头望了望袅袅炊烟，毅然踏上了通往外面的道路。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幅充满力量与坚韧的画卷。母亲看着父亲疲惫而坚毅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敬佩。她知道，这个男人将是她的未来。

那年中秋，父亲骗母亲回去看看。这一看已成了定局，父亲带着母亲回到家，再也没让母亲单独回去。或许如没母亲，穷苦家庭的父亲真无法找到妻子，也就没我现在的人生。

父母经过几年的共同生活后，她们选择了结婚，终于有了属于她的家。我也见证过他们像奖状一样的结婚证。终于，母亲有了人生的归宿，照片上的人儿，笑得特别开心，延续着属于我家的香火。

当年夏，属于我们家第一个孩子诞生了。她是大伯的女儿，我的大姐。她与母亲同样的命运，在出生三个多月时，大伯进山就再也没有回来。年轻的伯母选择了再婚，把还在哺奶的大姐丢给了母亲。

次年夏天，烈日如火悬挂无垠的苍穹之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弥漫着沉闷的热浪，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灼热。土地龟裂，庄稼枯萎，连平日生机勃勃的溪流也干涸了。空气中没有一丝的风，只有蝉鸣与牲畜喘息声打破了这窒息的寂静。整个大地被烈阳笼罩，陷入焦躁不安的灼热之中。

那个夏季，母亲生下二姐后。突来一场魔病，如同贪婪的野兽，无情地吞噬着身体。全身肌肤布满了红肿的疮口，每寸像被尖锐刀划过，难以言表。伤口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疼痛，让母亲寝食难安。夜深时辗转反侧，无法寻找一丝缓解疼痛的可能。她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对病痛的恐惧。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母亲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堡，被病痛无情地围攻着。她的身体逐渐消瘦，脸色苍白如纸，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她的头发开始脱落，失去了往日的生机。那时，刚从照顾二姐的琐碎中理出头绪，却又面对突如其来的挑战。

在那个年代，病痛如无情的杀手。乡村郎中对于这些病症束手无策，只能依靠一些传统的草药治疗。这些草药只能从山上采挖，等母亲拿到药后将草药熬成汤放在枕边，口渴难耐时，她艰难地坐起身子喝上一口。那汤药，苦涩无比，她从未抱怨过。她知这是唯一的希望。

开始母亲全身乏力，高烧不退。她无法躺在床上休息，只能在地上铺上草席降温。喝点米粥维持病中的身子，同时又时刻警惕会把病传染给两个姐姐。那段日子，听说父亲藉口说在二十几里外的政府忙碌。就那时起，父亲一头半年不回家，她们的感情开始了动摇变质，母亲堆积在心头的爱，坍塌了。

母亲在病痛中煎熬着，她轻抚那片日渐稀疏的秀发，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但嘴角却挂着坚定的微笑，即使失去秀发也要面对现实，本来消瘦的身体又瘦了一圈，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但她的眼神却坚定而明亮，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和对孩子的爱。

终于，母亲感觉身体不再疼痛。发现已经能够坐起来了，虽身体还很虚弱，但那种疼痛感已减轻了许多。她知道战胜了病魔！那刻，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和活力。

四

直至后来，我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家的气氛，为母亲拉回几分胜算。父亲，开始是个朴实的农民，也是雷厉风行的干部。母亲嫁给他时，家中一贫如洗。母亲看中他善良，把终身托付了他。

我的出生让他下定决心，要完成许下的诺言，让孩子们有个自己的家。为节省开支，他亲自进山选材。听说就因建房用料，父亲找过山里的四舅，而被拒绝，从此父亲心头积下了怨气。砌墙的砖，也是他和母亲亲自压制的土砖，建设过程中每处都充满他们的汗水。

泥活，属于堂叔的专利，是他带着叔叔们完成。他时而站在一旁眼神锐利如鹰，不时检查砖的位置。他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抚摸过放好砖头，感受着它们的温度与质感。手指在砖头表面轻轻滑过，寻找最佳角度。时而手持铁锤，深吸口气，紧握铁锤用力向砖头敲击。他的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但眼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凌晨，第二遍鸡啼后，母亲便像只不知疲倦的蜜蜂飞进厨房。锅铲与铁锅碰撞声、水流冲洗蔬菜哗哗声、在砧板上的菜刀嗒嗒声交织成一首动人的乐章。母亲的额头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但她仿佛浑然不觉专注地翻炒着每道菜。她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为了孩子的幸福，在她看来这一切付出都值得。

中午太阳高悬，阳光像火一样炙烤着。母亲像不知疲倦的黄牛，依旧在厨房忙碌。她的脸颊被火焰映得通红，汗水顺着额头滴落，打湿了衣襟。她却像棵顽强的苍松屹立不倒，为盖房的师傅准备着丰盛的午餐。

傍晚，余晖洒满厨房。母亲又开始忙碌起来。她的动作更加迅速而娴熟，仿佛在与时间赛跑。她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与身边帮忙的婶婶们聊着家常，笑声充满了整个厨房。当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母亲松了口气。她看着满桌的菜，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夜深了，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母亲才有时间坐下来休息。她轻轻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抬头看向窗外明亮的月光。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换来了家人的幸福和温暖。

那段时间，母亲的身影成了我们家最忙碌的风景。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努力，我们家的新房落成。当打开房门那刻，全家都欢呼雀跃起来。新房，算是那时的唯一，充满温馨和幸福的气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时光。而母亲则站在旁边，默默地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因为她知道，自己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五

那年秋，四舅说了要带母亲去潮汕寻找外婆。整个冬母亲洋溢在春里，人也变得清爽许多。在腊月，父亲把仅有的猪卖了，好不容易凑足了预计的费用，交给了母亲。

次日清晨，我在梦中听到母亲叫蛮仔起床的声音。那时，我家没多少亲戚，儿时串门也是件开心的事。除了路远的福建边境的姑姑外，只有这个连母亲都不知是不是真背过她逃难时的四舅了。

听说这个四舅被寄养的村庄离母亲不是太远，外公在送完婴儿的母亲后，继续着他们没有目标的下一站。母亲换来的粮食并不能让大家维续太久。最终命运注定四舅也不能和生母继续生活在一起，还是遗弃在了那个山村。

多少年来，他没有放弃寻找遗失在这片土地的妹妹。其实他与母亲曾经共同赶一个集，多少次擦肩换回的缘份。在母亲结婚后，四舅赶集时，遇上了母亲同村人，聊起得知那边收养母亲的基本信息大致相同。他认定这就是多年来失去的八妹，在这片天地间唯一能找到的一个了，他们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去四舅家的路，也很远很远。只有靠双脚丈量路程的时代得起个大早。母亲更是四五点起床烧饭。待吃过后，她还得收拾好才能出发。母亲肩上背一个，手上牵一个，有时牵那个还得抱着走。一般会选择在春秋，或者冬天才会想去。

这一次，尽管父亲对四舅心存不满，但还是坚持送我们去。对于母亲来说期待是亲切的，积累夙愿终于可以释放。一路的溪流是欢快的，流水也是清甜的，脸上洋溢出的微笑是那么的美。她或许在想不熟悉的街道，还有陌生却荡开的笑颜。经过漫长的等待，将要与失散的亲人们重逢，心中不断膨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或想象见到亲人那刻会是怎样的场景？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一切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害怕面对未知的情形，害怕亲人之间的陌生，害怕心中构建的美瞬间破灭。随着步履向前，心情也变得愈发急切，眼睛湿润，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将是她人生中重要的转折，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

母亲的计划，父亲全然不知，他是真替母亲高兴。经过许多个小时的跋涉，从很远的山坳就能看到舅舅家那熟悉的门楼，它静静地矗立在山那头，如一位沉默的守护者，见证岁月的流转与光阴的变迁。 它算是地标建筑，从葱郁的山林与楼房中凸显。轮廓在阳光映照下，投射出坚毅而沉稳的影子。

四舅全家早就守在门楼边。记忆的楼前有一口池塘，这儿没有河流，算是居住这里的人们日常洗衣的地方，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句；“有女莫嫁虎脑塘，田缺上面洗蚊帐。”大概说得就是地理位置高，山高而没水的缘由。不过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时，池塘边会有勤劳的身影蹲踞清洗着衣物。水中不断揉搓的巧手溅起了阵阵水花，她们轻声地交谈，生怕吵醒这座山村，偶尔又传出欢笑在山间悠然回荡。

水池塘边，有个月牙水井伫立其间，它由粗石砌成。岁月在其上面留下斑驳的烙印，井水清澈甘甜，源源不断从井底溢出，永不干涸。夜幕降临，炊烟四起，此时便有许多人在担水洗菜。雨露下炊烟袅袅，泉水如精灵从山石缝隙间悄然流淌，带着山的气息和地的温度。

清泉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像无数细碎的钻石在跳动。水流形成一条条灵动的水线清脆悦耳，汇聚成小井，宛如明镜，清晰地倒映着山石。偶尔几片落叶在水面荡漾，又多了一抹灵动。

走近水井，伸手触摸泉水，一股清凉瞬间传遍全身，洗去疲惫的心灵。它带着一种质朴而纯粹的力量，滋养山的每个生命。偶尔有几滴水珠从井口边缘悄然滴落，与池塘的水波轻声应和。

拾步走向门楼，四舅和家人一拥而下，边询问路途的情形，一边抱起我走进门。泥砖经历过风雨的吹打，每块砖都承载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沧桑故事，它们曾沐浴过多少清晨，也曾在多少星辰下静思。 门扉由厚重的木板制成，上面镶嵌着铁环，锈迹斑驳依然散发一种古朴的气息。当推开门时“吱呀”的声响，像在迎接着远来的客人。

门楼两侧的围墙，是用石头堆砌而成。不高但给人一种坚实感。墙上爬满藤蔓，像门的忠实伙伴，与它一起度过风风雨雨。春藤蔓开出了鲜花，为门添一抹艳彩；夏形成一片绿荫，为路人遮挡阳光；秋叶子变得金黄，给门楣披上华丽的外衣；冬叶子凋零，它们紧紧缠绕墙上，守护门楼度过寒冬。

穿门而入，眼前一幢吊脚楼。 它的底部用粗壮的木桩撑起，这里是仅供牛栖息。木桩深深扎根泥土无言地诉说岁月的沉淀。牛，在这略显昏暗的空间静卧反嚼。干草与牛粪气息融合，泥土与木墙壁为牛遮风挡雨。 沿木质楼梯向上，来到居住的地方。

踏上陈旧依然结实的木板，发出轻微“咯吱”声。楼上的房间简单而温馨，墙壁上挂着农具。窗户不大，却能让充足的阳光与清新的山风透入。透过窗户，可俯瞰楼下的牛舍及远处连绵的山脉。 客厅，摆放几条竹椅和一张方桌。这里，一家人可围坐其中分享一天来的故事和喜悦。

若在夜晚，静躺在床上听到老牛发出低鸣与丛林传来的鸟鸣，连成一首催眠曲。 屋顶是青瓦覆盖，经过岁月的洗礼已有些斑驳。若雨滴打在屋顶会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水顺着屋檐流淌下，形成一道道晶莹的水帘。旷野，山花在草丛绽放。不远处的池塘溢出的水，形成小溪潺潺流淌。

饭后，大人们在海涵，父亲还是毅然回家。他走进古旧的古城堡，天色已暗淡。走在熟悉的巷口，远处有两个身影在等他。见到父亲便问：“送你老婆去孩子舅家啦！”“是的，刚回来。”“你快赶回去，明天你家老婆带着孩子去她母亲那里就不回来了，昨晚和我说过。早上去你家时，孩子说你们一早走了。”

其实，母亲在前一天偷偷找过堂奶奶，并说如外婆家条件好，她想改变自己的人生，不打算带我们回来了。那个寂静的夜，父亲迈着匆忙的脚步向山里走。他害怕失去家的完整。

天空，只有稀疏的星光。他在寂静的山路里疾走，脚步在空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急促。心头的念想拦住母亲寻亲，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眼神中透露出紧张，那颤抖的身躯让内心波澜。赶到四舅家，天空呈现乳白。

山村偶尔几声犬吠，门楼还是孤独地矗立。父亲坐在台阶上，身体微蜷，双手抱胸，双眼布满血丝，眼神中透露出疲惫与焦虑。他不时抬头望向紧闭的门，期待着。嘴唇紧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就这样在寒风中坚守。

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向地面，山村逐渐复苏。舅妈揉着眼推开门，当目光触及父亲那刻，露出了诧异的神情，还有一脸疲惫。父亲苍白的脸像经过一场漫长的磨难，衣服也有些褶皱，上面还沾着灰尘，显然经过一夜的折腾。

舅妈被眼前的父亲震撼了，一时间愣在原地。“你昨天没回去？就不进家里睡？”“我是晚上进来的，回去看到钱还放在家里，赶进来送钱。敲门怕会吵到大家。”他边说边走向吊脚楼。走进楼的氛围，陡然紧张。父亲的脸带着复杂的神色，他编造着谎言，“给你的钱，还放在家里，你去查一下包袱。”母亲满脸狐疑，紧皱的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目光如炬紧盯着父亲，似乎想从父亲的脸上看出破绽。她缓缓地移向包袱，脚步略显有些沉重。

在母亲将要触及时，父亲的身体瞬间紧绷，眼神闪过一丝决然，像敏捷的猎豹冲了过去，眨眼手臂向前抓过包袱。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本想护住然已来不及。她不甘示弱拽着袋角，两人僵持了片刻。父亲使出浑身力气一拉，包在两人的拉扯中发出一阵撕裂的声响。最终，父亲凭一股蛮力成功地抢到了手，顺势将包袱紧紧地抱在怀中。

此时，母亲踉跄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她的脸上满是惊愕叫嚷：“你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去寻母？”然而父亲将钱攥在手中坚决不让。那一瞬空气凝固了，只有父母之间那紧张的气息，在弥漫。

后来，父亲来来回回走了许多次。不过母亲真的生气了，一住就是半个来月。时间久了，四舅也觉两人这样僵持也难堪，让舅母送我们回家。后来，四舅带着表哥去过一次潮汕，最终成了一种奢望。母亲像一叶浮萍，寻母成了她一生惦念的夙愿。

六

其实母亲并不算幸福，父亲年轻时脾气暴躁，加上日子过得艰难，听说被挨打是常有的事。直到我的出生，家暴也消失了。每每他们吵架后，无奈的母亲都无法释怀，因为她无处可去，虽有个养她的家，可带她的爷爷奶奶早已不在人世。虽说还有个四舅，但又断了来往。因我们的存在，母亲凑合着度过了她不算幸福的婚姻。

每每谈及，母亲总说自己的命不好，怨不得谁。也因这些，我对父亲终有些耿耿于怀。记忆里母亲教育我最多的一句话是不吃馒头争口气，我要强的个性也许来源于此。母亲辛苦把我们拉扯大，她的付出无法计量。也许是日子过得清苦，她也没过多的精力来疼爱孩子们，但我始终是一个唯一。

长大后离开了家，每有不顺，能瞒的从不会和母亲说。可每次回家，她都有说不完的话，那些邻里妯娌之事，有时我不太愿听，甚至做出发烦的表情。

八岁前，我随二姐同住一个房间。但母亲留下一个情景让我念念不忘。一天下午跟母亲坐在隔壁婶婶家玩时，突然不省人事，晚上母亲搂着我睡，半夜我烧得说着胡话，夜里静默幽深。不知母亲是怎样为我高烧下胡言乱语而担忧的，更不知她是在怎样的惊恐中度过那么多不眠的夜。

不断长大的我，经常忽略艰辛生活中母亲。没记得母亲责备过我什么，但我曾暗自埋怨过。她再次跟我一起生活才知道她想的啥，也让她吃得好些睡得安稳些。可我仍然没能关心到母亲，因为她仍然不把身体疼痛的情况告诉我，怕给我带来麻烦，也怕给我的生活带来影响。她走后我想了许久，才慢慢懂得母亲，知道为什么做那样的选择，知道她为什么依然惦记着老家。她绝对不愿给自己的儿女们添任何麻烦和非议。

这就是母亲，为了儿女，哪怕行走于路途之中死去，哪怕收敛挚爱远远离去。我总忘不了她的眼神，这只有母亲才有，而任何爱人恋人情人绝对不可能给予的。

有一天下班偶然抬头，看到母亲从窗口望下的眼光，我知道她看了不止一次。回去我说她，你老看着呢。她面带羞赧说没有，就是看你是不是快下班了。我说天热些你和爸爸到外边走走，就不急了。之后一想，过去就经常遇到母亲这样的目光。总是父亲母亲把我送上车，再用目光送至车消失在视野中。

老家幸福的时光，我经常沐浴在母亲的目光下。春她站在老柿下望着我回的方向。夏站在大门前看我走出的姿态。秋我们一起在菜园里让夕阳染红晚霞，而母亲骄傲着向邻居们对儿子孝顺的夸耀。冬母亲仍在窗前，透过窗棂捕捉我熟悉的脚步。

上了年纪的父母，与我小时一样恐惧死亡，我们虽不成大器，母亲虽没文化，不知作家是什么家？但农村儿子在县城上班，她总以我为骄傲，总认为我是汉仙岩上那一棵珍贵的土人参。

七

我们姐弟们在穷困和劳累中长大，各居异乡。令人心碎的是母亲在经历四次脑溢血后，又一次痛苦挣扎，终还是瘫了。为了让劳苦一生的母亲能多活上一段时间，让老人能和我一起坚持在床上卧躺，顽强地与病魔抗争。

那段时间，我坚守在ICU室的门外不愿回去。母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虽神志不清。僵持不动的身体在离去前听见我与父亲的声音，失知的眼眶溢出了她最后的泪水。虽然父亲终其一生都没像样地爱过她，但她听见了心间最后的依恋 。而我是她用生命守护的独苗，她感应到了渴望的声音，还有终无法相见的亲人们，带着这些遗憾含泪离去。

母亲停止喘息，永远地安静了。母亲留下对后事处理的默许，我们组织了简单的追悼仪式并将遗体火化。母亲的音容笑貌在脑子里翻腾了好几遍，我也没想好追忆母亲最恰当的言辞。传承了她最典型的代表性格，就是隐忍寡言。

从母亲病重到遗体送进火炉，我一直以泪洗面。当火化场的烟囱冒出袅袅青烟直入蓝天，拥入白云，同那些飘动的闲云融合一起，悠悠地游动于蓝天下，云生云散，随意自然。

骨灰装进了精致的陶罐，并随同埋进赣南大地。这时我的心极其平静，再也无声无泪。悟出这是每个人必然的归宿。那直入蓝天的青烟一定是母亲的灵魂，已化作白云化作细雨，那进入土地的躯体，会生成树林，生成庄稼绿。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生命转化。生命与天同在，与地共存。

作者简介：

周鸿，江西会昌人，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京时报特约记者。散文、诗歌作品入选于《阳光》《江河文学》《延河》《芒种》《海燕》《辽河》《雨露风》 《鸭绿江》《参花》《三角洲》《诗歌月刊》《诗潮》《长江文艺》《长江丛刊》《作家天地》《牡丹》《岁月》《中原文学》《时代报告.奔流》《青年文学家》《北大荒文化》《南方文学》《黄河文学》《福建文学》《湛江文学》《嘉应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名家名作》《时代文学》《文学与人生》《国防时报》《中国矿业报》《扬子晚报》等数百家刊物。入选多家年鉴，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