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杀死一只小麻雀

牟永忠

一

“叽叽喳喳”麻雀的叫声将经中从昏迷中叫醒。

这哪里来的麻雀？自从广泛使用农药杀虫剂和化学除草剂以来，麻雀这种从前泛滥成灾，曾作为四害之首，被彻底干净消灭而不得的小鸟就极为罕见地现身在房前屋后了。

也许由于厄尔尼诺现象，冬日里北方艳阳高照，而南方却暴雪成灾，高达50厘米的积雪使得南国也呈现出一派银装素裹的景象。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已经为数不多的小麻雀大概在荒野上难于寻觅到食物，只得冒险飞到人烟稠密的村庄，寻找廊檐下散落的谷物。

昏昏迷迷中的经中到也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抓麻雀的事。

那时候，还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经中所在的江南小山村，冬日里，北风吹，也会下二场鹅毛大雪。同学说：“北方可冷了，站在荒野尿尿，尿流立刻冰冻成柱。我二叔去过最北边的黑龙江漠河，冰冻三尺，就连黑龙江都结冰了，汽车可以在冰上行驶，大地上积雪深达1米，那里的老百姓只得呆在家里，都不敢出门，害怕被冻成冰棍。”

下雪的日子，是经中最开心的时候，在雪地上行走，身后留下一串小脚印，多么有趣。

最有趣的还是张网捕麻雀。收割后的田野被积雪覆盖着，麻雀难以觅食了积雪下的麦粒。寒冬里，昆虫也钻到地下越冬了，或者被冻死了，化作了尘土。麻雀没有了食物来源，只得飞到人家屋里，趁机偷吃堆放着的麦子。

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放一只箩筐。箩筐下撒把谷子，一边用一根棍支撑着。一根长绳，一端系着支撑箩筐的木棍，一端拿在手里。远远地趴在雪地上。北方呼呼地吹，刮着脸。拿着绳子的小手冻得肿胀僵硬，双眼紧紧地盯着箩筐。一只小麻雀飞过来了，落在箩筐的傍边，不停地走着，眼睛却斜视着箩筐里的谷子。这时，经中连大气都不敢喘，恐怕惊吓到麻雀。小麻雀就这样走啊走，最终鼓足勇气，钻进了箩筐里觅食。说时迟，那时快，经中一拉手中的绳子，木棍应声倒地。小麻雀被关在了箩筐下面。经中兴奋地跳了起来，狂奔过去，抬起箩筐一角，小手伸了进去，抓获了一只小麻雀。

可惜，养在鸟笼里的小麻雀不吃不喝，还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第二天就死了。

爸说：“傻儿子，麻雀怎么能当成宠物饲养呢！它性子烈，是没人当成宠物养的。”

“好心办坏事，我杀死了一只小麻雀。”经中这样想着，痴呆了好几天。

二

“阿中，你还是再吃点吧！这个紫河车可是你妈好不容易才搞到的。而且还是头胎，产妇也体胖腰圆，健康极呢。”

“这可是大补之物，吃了你的病就好了。”

“阿爸，我不想吃，一点也没胃口。而且刚才吃了几口，腥味得很，我都恶心，想吐了。”

这时，经中一阵剧烈的咳嗽，感到一股酸水从胃里涌出，连忙趴着，把头伸出床沿，似乎要将刚才勉强吃下的这大补之物吐了出来。倒是没有吐出一点点这腥膻之物，只是一口酸水。

“这可是来之不易，好歹吃了小半碗，如果真的又全部吐了出来，就前功尽弃了。”父亲这样想着，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也就不再勉强了。

紫河车确实是来之不易。不像从前，妇女生产都是请个本村的接生婆，在自家里产子生女。只要和村里的接产婆说一声，过不了几天，阿婆就会送来了。事后，送给她一斤猪肉，就算是还了人情。现在，取消了土法接生，村里的接生婆被政府厉害警告，不准私下里接生，不然要受到处罚，出了人命，还得被判刑。而且，实行了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绝大多数都是头胎，头胎容易出现难产，不像二胎三胎，就像老母鸡下蛋一样，一会儿工夫就下来了，嘎嘎嘎地叫着报功。况且现在受过教育的妇女也多少懂得，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再也不能像她们的母亲一样，请个接生婆在自家生产，得送到县里医院里才安全。就是公社里的卫生院虽有妇科，但只看些妇科疾病，没有产科，不接生。所以，这紫河车真的很难弄到，有钱也买不到。

母亲和县医院可没有关系，是托县城里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一个亲戚的侄女是医院产科的一名护士。就这样熟托熟，好不容易才弄了来。听说，医院产科里的胎盘都被药厂回收制药了。

母亲还真有本事，她最大的本事会厚着脸皮，张口求人办事。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经中气喘吁吁，由于剧烈咳嗽造成的短暂缺氧，脸部潮红越发地明显。伴随着剧烈咳嗽，有一口浓痰终于咳了出来，浓痰上带着一丝鲜艳的血丝。就像覆盖积雪的荒野上盛开的梅花，鲜艳夺目。

就是这个罪魁祸首，造成持续咳嗽不定。随着这口浓痰被咳了出来，经中感到舒服得多了，呼吸也通畅了许多。

虽然看到儿子气喘好了一些，但那鲜红的血丝还是使父亲心里一阵惶恐，“千万不要又像昨晚一样，剧烈咳嗽造成小血管破裂，引起大口咯血。”父亲心里想着。经中昨天晚上又一次出现大咯血，最后只得送到公社卫生院打吊针，才止住了咳血。

“父亲，我透不过气来，我需要新鲜空气，把窗户打开好吗？”

“这寒冬腊月里，北方呼啸，容易着凉感冒。如果继发感染，就不好了。”父亲拒绝了经中的请求。

“也许紫河车是腥膻之物，容易生痰。看来是不能强迫儿子再吃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父亲不再强迫儿子把紫河车汤吃光。

父亲走下了楼。母亲看到还有大半碗紫河车汤没吃，连声叹息。这叹息声连躺在楼上床上迷糊中的经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里越发烦恼。

“我们这个儿子真的一点也不听话。这可是大补之物，好不容易才弄到的。怎么就不体会我们的一片苦心。”总是这样，母亲会唠叨个没完没了。随着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父亲也就接受了她的观点，儿子真的不懂事。

“隔壁阿婆说，人血馒头对肺痨最有用了。”

“话是说得不错，但哪里弄得到人血。”

“真的没办法，也只有我自己放血给他浸泡馒头吃。”

母亲对旁人的说法总是深信不疑。紫河车有大补，吃了肺痨就好了，也是隔壁阿婆和她说的。说不定母亲明天真的为放些自己的血浸泡馒头给他吃。这事如果真的发生，治好了他的病，这份恩情可比怀孕十月生下他更是大到无边无际，恐怕他几辈子都无法偿还。

“千万不要，母亲。不要这样愚蠢。”经中心里喊着，又昏迷了过去。

三

经中知道父母是爱他的，都可以说是溺爱了。

他的名字经中，经纬中国，志向远大，就寄托着父亲对他极大的期望。至少他把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况且中国人以孝为先。孝构建起中国社会伦理道德的基础，甚至历朝历代都以孝作为治国的准则。当过和尚，做过乞丐的朱元璋在建立明朝，成为洪武皇帝后，就追封父亲为明仁祖。刘邦在赢得楚汉之争后，建立了汉朝，按照礼制，将父亲刘煓尊为太上皇‌。当然，父亲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望子成龙，不是成为真龙天子，按照母亲的说法是要有出息，让自己扬眉吐气。

母亲说：“后院的啊龙有出息，人又聪明，村里的根土阿公把女儿阿花嫁了给他。你这么没出息，以后谁家会把女儿嫁给你。”

母亲又说：“阿亮小小年纪就能够独自一个乘车去几百里外看望他父亲。”说着，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在母亲的心目中，隔壁家的孩子都比自家儿子好。“为什么好孩子，有本事，有出息的都是隔壁家的孩子。”母亲总是唠叨个没完没了。母亲这是恨铁不成钢，这何尝不是她希望儿子能成为人中龙。母以子贵，儿子没出息，他也无以为贵。

但确确切切，他是父母的心肝宝贝。他就是他们的小尾巴，不管到哪里，总会带着他。父母去城里，带着他，趁机买一个肉包子给他吃。他们自己是带着干粮的，舍不得花钱多买一个，两人分着吃。星期天，父亲出去钓鱼，带着他。母亲回娘家走亲戚，总是带着他，也不是要炫耀她这个廋不拉叽没有出息的儿子，看起来是又矮又丑，就像小麻雀一样，灰不拉叽，土头土脸，一点也看不出将来会有出息的样子，但走亲戚总会受到好的招待，趁机给儿子吃点好的，增加营养。

有一次，细胳膊细腿的经中跌倒了，流鼻血了。母亲听隔壁阿婆说，人奶止鼻血最有用。母亲知道，流鼻血是营养不良，虚弱的表现。正产下小妹还处在哺乳期的母亲见状，马上抱起已经半大不小的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撩起衣襟，露出了雪白的入房，挤出乳汁射入儿子的嘴里。

父母对儿子的爱是真的，但还不至于溺爱。就是母亲的唠叨个不停，有时甚至上演双打奏鸣曲，也是为了他好，是对儿子真挚的爱。溺爱，是样样事情都依着他。宠子不发。为了从小锻炼儿子的独立能力，母亲打发小小年纪的儿子带着二妹去舅舅家送桔子，也不怕他们走丢了，甚至被人贩子劫掠。更可怕的是，村里人说：“老王家的小儿子被送了个别人，说是那个人没儿子，为了传宗接代。但结果却是把那小孩子杀了，当了药引治病了。”一想到此，经中就浑身发抖，恐惧得要命，况且舅舅家远在二十里外，还要翻越崇山峻岭。山路十八弯，多歧路，迷路了，就走不出大山了。姨妈说：“不久前，山里人在一处密林里发现一堆白骨。报案后，公安调查说是很久以前在山里迷路死去的，不是他杀。”经中跟母亲走过几次这条路，但究竟走哪一条还是没有把握。姨妈又说：“这深山里就在十年前还发现老虎出没。从前，押送犯人要从这条山岭走过。”这下，经中更不敢去了。母亲说得对，儿子就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成不了伟男儿。但母亲的意志是不可动摇的，她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最后，经中还是喘喘不安地带着二妹上路了。回来时，外公也不放心让这么小的二个孩子穿越密林，一直护送着过了大山，直至可以望见村口的渡口。

四

母亲在村子里串门回来了，也带回来一大堆家长里短的新闻，吃饭说道：“船老大阿狗的老婆生气了，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三个五大三粗的儿子一齐跪在床前，恳求母亲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起来吃点东西。要是气坏了身子，儿子们罪孽深重。”

母亲说着，一副羡慕的表情。母亲觉得这才是一个女人在家里应有的地位，不但要掌握财政大权，要有绝对的话语权和家庭大小事务的决定权，还得备受尊重。最重要的是做儿子的要言听计从，不得违抗。就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也得对母后早请安，晚问安。贾珍打了宝玉，引得贾母雷霆大怒。吓得贾珍立刻跪地求饶。宝玉是老祖宗的心肝宝贝，那能不经过请示就私自动刑的。虽然，平民百姓没有皇位可以继承，也没有财产可以继承，老了，还得儿子养老送终。但这就是孝，天经地义。只有从小把儿子训得服服帖帖了，十年媳妇熬成婆，待当了婆，就是老太君。

这就是母亲的梦想，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公主梦，做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出阁嫁人，成为一个挽起发髻，仪态万千的太太夫人，备受丈夫宠爱，婆家器重。待到儿子长大结婚生子，她也就成为了一言九鼎的老太君了。

母亲感叹自己命运多舛，一个真正的千金小姐，却落入贫穷人家，为一家生计操碎了心。人家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而她却恰恰相反，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还偏偏生了一个倔犟得很的儿子，事事专和她作对。莫非正如算命先生所言：“母子相克”。一想到此，母亲就泪眼婆娑，茶饭不思，卧床不起，伤心落泪。

“人家多关心你，主动问起你好不好？你就不知道拜祭一下？”

村里九十高龄的老阿婆仙逝，母亲帮着忙前忙后，料理后事。这样高龄的老阿婆驾鹤西去，村子里称其为喜丧，当然除了隆重，更多的是热闹。这样热闹的场合，自然少不了母亲的身影。大家闲聊中，主家阿公顺便提及经中。

“莫非阿公暗示我教子无方，责怪儿子不懂事，不去拜祭。”母亲最看重人家的看法了。母亲心里这么想着，越想越气。回家见到儿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催促经中前去祭拜一下。但少年自有少年的想法，也有少年的倔强和叛逆。

“这又不是自己的奶奶，只是一个村子里的。自己一个人去拜祭，有多难为情。”经中这么想着，“要是母亲刚才去的时候，带着我，我也就去了。”

见儿子无动于衷，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母亲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于是转向父亲唠叨：“你也说句话啊！你哑巴了不成”

为了息事宁人，免得最后闹得天翻地覆，父亲只得劝说儿子。但就没想到自己陪着前往。如果这样，经中可能也就屈服了。儿子实在没有胆量一个人前去面对死去的老阿婆，一想到老阿婆生前凶狠的模样还胆战心惊，瑟瑟发抖。

事已至此，上演了许多次的闹剧再次上演。母亲越想越气，越想越没有指望，小小年纪就这样倔犟，以后还怎么得了，自己还怎么做一个有威严的老太太。“儿子真是自己的克星。”

母亲气得双脚发抖，心慌胸闷，卧床不起。父亲烧好了饭，端到床前，也是不吃。为此，专门给她烧了可口的米线，再次端到床前，还是没有动筷。母亲等待着儿子跪在床前，双手捧着饭碗，恳求母亲大人原谅，感谢母亲大人管教之恩，只是不要气坏了身子。

最后，也许母亲真的饿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况且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在父亲的调停下，双方各让一步，也不用下跪求饶，只要儿子站在床头，说句“娘，我错了！起来吃饭吧！”这事就算了结。

也许，正如算命先生所言：“真是前世冤孽。”

五

“我不是有意杀死你的。我是喜欢你，爱你的。虽然你灰不拉几，没有美丽的羽毛，没有动听的歌喉，但我还是喜欢你，爱你。”

“我这设机关，抓住你，只是为了将你养在鸟笼里。”

“你被养在鸟笼里，就是大雪覆盖的日子里也是吃喝不愁，免受风雪的侵袭。多好啊！”

“但是我们麻雀是大自然的精灵，虽然我们灰不拉几，没有美丽的羽毛，没有动听的歌喉，但我们就是喜欢无拘无束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不喜欢被圈养。”

“就是为了不被当成宠物圈养，所以我们宁可灰不拉几，不需要美丽的羽毛，不需要婉转悦耳动听的鸣叫。”

“我们麻雀是不能被关在鸟笼里的，不管是以爱的名义，还是被强制关押。所以，不管怎样，你就是十足的刽子手。”

“不自由，宁可死。”

“其实，你的性格和我们一样，刚烈倔犟，不会屈服于任何强权。现在，你在爱的铁牢笼里正在奄奄一息。”

“你也不用难过。生命百年，只是须臾。又何必留恋这滚滚红尘。出来吧！让你的灵魂立刻离开你躯体的牢笼。现在你一定胸闷气短难受。让我们结伴呼吸着那含着芳草气息的新鲜空气吧！”

转天，见楼上毫无动静，父亲蹑手蹑脚地上楼，发现经中已经安详地永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