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毛致用先生】

丘小海

【忆毛致用先生】

毛致用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五年多了。他慈祥可亲的音容笑貌常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趁休假空闲，将几次与毛先生拉家常的内容整理成文。11月将迎来毛先生诞辰95周年，愿我的点滴回忆能让更多的朋友从一个侧面认识毛先生，多了解一些历史，以此作为纪念。由于时隔多年，记忆有些模糊，我将努力回忆，尽可能还原与毛先生拉家常的情景和我的感想。

我与毛先生有过多次见面，多数时候他都公务繁忙，没有私人的空间，聊的不多。但仍有三次拉家常的机会，分别在南昌、长沙和岳阳。回忆这几次见面的情形，感慨那时我的单纯，只听不问，当了合格的听众，却错过了了解更多真实历史的机会。当然，漫无目的的闲聊也有一个好处，彼此都轻松，自然且真实。

第一次见面是1998年国庆假期。我和太太跟毛先生的女儿女婿四人一起，从惠州乘火车到南昌。那时他已经从江西省委书记升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但仍住在省委宿舍。那是一栋两层楼的仿徽派建筑的小独院，房前有块长条形的小菜园，种了些青菜。院子门口有个岗亭，武警24小时站岗。除了外勤，家里还有二位男性武警，一位是做饭搞卫生的勤务兵，另一位是保卫。平时，毛先生及家里人住二楼，武警住楼下。由于儿女们都独立成家，在外地工作，平时家里就只剩下毛先生老俩口和最小的孙子、外孙子共四人，那时小孙子鹏鹏和外孙龙龙才几岁。二楼的布置与普通家庭无异，一个客厅，一间书房兼办公室，一间主卧，二间客房。最大的特点是主卧比较大，里面摆了二张大床，两个小孙子和爷爷奶奶同睡在一间房子里。毛先生心慈，疼爱孩子，希望小孙子时刻都在身边。

那几天国庆假期，来来往往的主要是老同事，没有商人。来客中，一位是其前任秘书王林森先生，时任吉安地委书记，其外貌酷似毛润之，言行举止也神似，据说当年有导演看中了他，希望他去饰演毛泽东，可惜他对演戏不感兴趣，身份也不合适。王书记的夫人也姓王，在吉安地区的某个县当书记(或副书记)，两人是上下级，不知道当年有没有干部任职回避制度。那几天进进出出最多的是省人大办主任杨宪萍，毛先生回湖南后，他去了萍乡当市长，多年后我们还在岳阳见过一面。现在，这两位秘书都在江西省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休了。还有一位客人袁鹏雁先生，他曾是某部长的秘书，后来下到地方，是漯河建市的第一任市委书记，再调到江西任省委任副秘书长，本想接秘书长的位子的，不知何故出了意外，去了社科院当院长，后来又从江西调到香港新华社当秘书长。大约2000年，我还到过他家做客，他住新华社在深圳黄贝岭的住宅楼，袁先生最后从中广核集团退休了。

那几天住在毛先生家里，吃勤务兵做的家常饭菜，因毛先生烟酒不沾，所以我们在家里也没喝酒。江西的有些官员得知我们在南昌，便以私人的身份请我们吃饭……我们所有的饭局，毛先生都不参加，他留在家里吃勤务兵做的家常便饭。毛先生很自律，不参与公务以外的应酬，也不搞扯不清楚的关系。他乐于淡泊，外人可能觉得是苦行僧式的生活，他却甘之如饴。我们在江西的行程全部都是用他的专车，一辆奥迪A6，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公车私用，当然，那个年代可能还没有这项规定。这事从侧面反映出毛先生的清廉，试想想，以他的身份，多少人希望靠近，要什么车，肯定张口即来。

那几天我们白天在南昌周边玩，晚上家人们一起吃饭喝茶闲聊，其乐融融。我们不聊政治，聊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毛先生总是面带笑容，温声细语，亲切询问晚辈们的工作和生活，可以深深感受到他内心的慈爱，处处体现出他平和、稳重、内敛、友善、厚道的品格，没有半点官腔和丝毫领导的霸气。

第一次见面后没多久，毛先生就搬回了长沙。毛先生搬家的全部家档主要是锅碗瓢盆和个人用品，只用了一辆普通小货车便拉完了，可见其清廉。毛先生当上全国政协副主席之后，对于居住和办公地点，全国政协办公厅征求过他，他放弃了北京，选择长沙。一方面可能是乡土情结，另一方面，我猜是因为当时他的小儿子毛永忠叔叔病逝不久，安葬在老家，心里挂念，从长沙回岳阳比较方便，同时也考虑到他自己的后事安排……毛先生逝世后，尊重他的遗愿，魂归故里，安葬在其故居旁边的小山坡上。那个年代的人普遍都有故乡情结，不管飘在何处，最终都希望叶落归根，例如，李政道叶落苏州、司徒雷登魂归杭州，苏铸先生安葬于山西交城，叶宜伟选择了广州……一个人对后事的安排，是三观和境界的反映。有的人传统，选择魂归故里；有的人四海为家，愿将骨灰撒向大地江海。苏先生和毛先生是前者，邓先生和江先生是后者。

大约2002年的国庆，我与家里人一起去长沙拜见毛先生。彼时，其他人都忙着与老太太等人拉家常、玩纸牌，毛先生从不玩牌，而我听不太懂岳阳土话，跟他们也凑不到一起，恰好给了我与毛先生两个人安静的用普通话拉家常的机会。这是我与毛先生第二次拉家常。那天毛先生状态很好，思维清晰，回忆了不少往事。

毛先生的仕途是很多偶然因素叠加在一起的结果。毛先生读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算，解放初被筻口乡党委书记李惠林看中，担任粮所会计。刚解放时，很多地方官员都是南下干部，当年的岳阳县委书记是一位山西籍的转业军人(注意，不是苏铸先生)。这个书记没有多少文化，不太会说普通话，只讲家乡口音的山西土话，而当年大多数当地人也只会讲岳阳当地的土话，书记与当地人的沟通有障碍。有一次书记下乡调研，毛先生能听懂书记的山西话，还能用普通话向书记汇报，这便是缘分，书记马上就喜欢了这个朴实的小伙子，将他调进了县里，开启了毛先生的从政之路。毛先生除了当秘书，还当“翻译”，每次下基层，书记总是喜欢带上毛先生，更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县党代会上，书记居然委托毛先生宣读工作报告，可见对毛先生是多么的信任。从此，毛先生在县委办、组织部、公社等单位任职和锻炼，并一步一步走上了县委领导岗位。毛先生仕途处处遇贵人，包括了胡耀邦、张平化、苏先生和刘少奇。1961年4月，刘主席回湖南调研考察，提出要培养年轻的后备干部。省委遵照指示，选了二位重点培养对象，其中一位就是毛先生，另一位姓蒋，后来蒋先生的儿子当了湖北省委书记。此后，毛先生很快从岳阳县委副书记升为书记，随后又升为岳阳地委副书记兼岳阳县委书记。毛先生是当时唯一的省委候补委员的县委书记，很快又增补为省委委员，是省委委员中唯一的县委书记。接着“文革”开始了，1966至1968年，毛先生受到冲击，被下放劳动改造。1968年后又被重新启用，先后任岳阳县革委会副主任、麻阳县委副书记、常德地委副书记、省委副秘书长等职。1973年至1977年，任中共湖南省委书记（当时设有第一书记)，1977年至1988年，任中共湖南省委第一书记。

毛先生的仕途虽有机缘巧合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其人格魅力的结果。跟他拉家常，即使是位高权重的长辈，依然谦虚温润。毛先生对于农业、农村和农民的“三农”问题有很深的研究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在解决农民增收、农业增长和农村稳定的问题上，工作成效显著。五十年代担任基层领导，带领农民，通过兴修水利，改造瘦田，综合种植等途径，使落后的毛田乡大变样，创立了“毛田经验”，当时省领导胡耀邦华国锋号召全省向毛田学习。毛先生可能是农村合作化之后第一个搞承包制的人。五十年代末，在岳阳搞集体养猪“五定”包干奖励制；担任公社书记时，又创立了包产、包工、包成本和奖罚制度的“三包一奖”管理方法，极大推动了农业生产。由于毛先生抓农业的成绩突出，省里把他调到麻阳县当副书记，主抓农业生产，又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在省农村工作会上，毛先生作了《政策好，人勤快，天帮忙》的经验介绍。从标题便可以看出毛先生谦虚务实的风格。毛先生不贪功，不浮夸，1960年，湘潭地委副书记周政到公田人民公社检查，询问毛先生试验田的亩产，毛先生回答说大约1100斤，周书记惊奇地反问怎么才这么一点呢？别的地方都好几千斤呀，毛先生肯定地再回答，确实就这么多。毛先生胸襟宽广，不怕吃苦，以身作则。毛先生的性格温和，从不严厉批评别人，即使批评，语气也是温和的。毛先生不讲排场，不摆架子，有一次开国上将王建安来长沙，毛先生一个人骑自行车去湖南宾馆见他，王的秘书到大门口迎接，半天等不到毛书记的座驾到来，闹了个笑话，谁能想到一个省委书记竟然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来。毛先生勤勉、诚实、低调、宽容、清廉的人格魅力，既受上级肯定，又令下属折服。

毛先生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很少其它爱好，唯一算得上的爱好是骑自行车兜风。这个爱好，以及诚实宽容的人格魅力，让毛先生与黄永玉成为莫逆之交。毛先生的客厅里挂了一幅黄永玉以兄长身份给弟弟画的荷塘图。毛先生回忆了这幅画的创作背景。他到省委工作后，假日有时跟黄永玉两人骑自行车在长沙周边转，一边踏青，赏荷，一边了解基层，有一次，黄永玉不小心连人带车掉进荷塘里了……聊到此时，毛先生的脸上露出了像小朋友那样天真的笑容。

毛先生从政协副主席退下来之后，2002年底，便独自一个人带着两个武警(一个保卫，一个勤务)搬到了老家居住。毛先生回去住的房子是八十年代他大儿子毛叙保叔叔花了一万多元修建起来的。房子倚故居而建，大约一百平，中间是客厅，左右两边各一间厢房。毛先生住一间，武警住对门。毛先生在这里喂鸡养鱼，过着悠然的日子，一住就是八年。后来，由于离长沙较远，老朋友们来访和省领导来慰问不太方便，同时，随着年岁的增加，考虑到医疗条件，毛先生为了不给其他人添麻烦，才于2010年国庆后再度回长沙居住。

毛先生在老家居住其间，有一年的国庆假期，我们回到了岳阳，顺便再次拜见了毛先生。这是我们的第三次拉家常。这时他已经全退了，心态轻松，我们聊得很欢，听到了很多故事……

毛先生1929年11月出生在筻口西冲村。村子位于岳阳县与临湘县交界处，周围村庄主要有毛、刘、易、鲁四大姓。毛先生的父辈有四兄弟，他父亲毛仁庆是老二，母亲姓易。毛仁庆夫妇勤劳仁厚，早早安排了儿子的婚事，将相邻的白洋田南冲村易家7岁的小女孩易银秋拿过来做童养媳。成年后，毛先生与易女士结成夫妻，并从一而终。毛先生夫妇养育了五个孩子，其中二个幼年夭折，两儿一女长大成人，小儿子因肺癌英年早逝，现在大儿子和女儿都年过七旬，退休了。易女士没有文化，不懂官场规矩，闹过不少笑话。面对巨大落差，毛先生很多方面都受到掣肘，一个人在奋斗。但毛先生仁慈宽厚，尤其是老年之后，处处让着颟顸的妻子，经常像哄小朋友一样呵护，可见毛先生胸怀之宽广。

毛先生政治生涯中，除了文革冲击之外，最大的考验是苏先生从最高领导的位置上下来的时候。当时，各省市部委办的主要领导都表态支持邓先生，毛先生是唯一一位始终没有表态的省委书记。历史上，政坛变化必然伴随着重新站队和清洗。我猜那时毛先生内心该有多煎熬，但他宁可丢官也不背叛苏先生。从这一点上看出，毛先生有骨气，重感情。无论是人性的角度看，还是讲江湖规矩的角度看，相比于那些政治投机分子，墙头草，擦鞋仔，毛先生都是伟大的。幸运的是毛先生只被冷落，没有埃整，创造了一个当省委书记时间最长的记录。在中国，政治从来不讲对错，只讲立场；但为官必须有人格，不能昧着良心。毛先生与苏先生在工作中建立了亲密的弟兄情感，毛先生忠于这份情感。一个人若为了利益出卖朋友，只有利益不顾感情，那么，他就沦为利益动物了。电视剧《潜伏》里，军统天津站站长说过一句话，“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后来，邓先生也没有跟他“算账”，只是把他从湖南平调往江西任书记。透过这件事，我对邓先生和毛先生无比的崇敬。毛先生守了节，人格倍受尊敬；邓先生则开创了一个不整人的新政治生态。毛先生与苏先生保持了一辈子的友谊，毛先生每次去北京，除了公务，必到苏先生家里拜访。这是后话。七十年代末的政坛变化，邓先生的驾驭能力和宽广的胸怀，令人钦佩。没有“报复”，没有“彻底打倒”，开创了一个不整人的新政治生态，立下了一个“二届”的新政治规矩。

人无完人，真实的人一定是有缺点的，只有虚构的“伟人”才是完美的。但是，我真的找不到毛先生的缺点……

2024年10月21日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