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劫

周福贵

“天，菩萨，鬼崽崽些，这样搞咋个要得，得把未见光的婴儿抱出来，给他爹看看，然后包裹好放在兰花身边，好让兰花安安心心上路啊！”李二娘一边擦眼泪，一边责备正在准备将兰花装入棺材的几个年轻人。

“是的二娘说的对，我们咋没想到呢！我看要得，赶紧找人来抱！”汪老者边捋花白的胡须边点头。

可找谁呢，方圆几十公里没有医生，再说从没人给死人接过生。大家思来想去，想到了隔壁村的文大爷，这文大爷孤身一人，胆子忒大，甭管哪家老人过世，洗澡穿衣剃头请他准没有错，孩子不幸夭折请他帮忙收拾掩埋他从没有拒绝过。很快文大爷就被请来了，可当他看到兰花蓬乱的头发，脸上的斑斑泪迹，痛苦的表情，胀鼓鼓的肚子……不断用衣袖擦拭额头“这个，这个，我实在是……”兰花丈夫张贵见文大爷犹豫不决，扑通一声给文大爷跪下了。

“可我也没有工具啊！”文大爷赶紧扶起张贵，思索了片刻，摇头叹息。

“菜刀嘛，把肚皮一划，就抱出来了，简单得很。”张母狗斜着歪脖子摇头晃脑地说。

“乱求说，怪不得你讨不了婆娘，孽障事做多了，人又不是猪狗，死人也是有尊严的！”汪老者立即制止了张母狗。

“用水果刀吧，尖锐！”

“剃头刀也可以，锋利！”

……

大家七嘴八舌，文大爷最后决定用剪刀，据他说用剪刀能较好地掌握尺度，不会破坏到内脏，也不会伤到婴儿。文大爷将剪刀刀口在磨石上磨得锃亮，用食指摸了摸刀刃，感觉十分锋利了，才将剪刀在盐水中洗净擦干，李二娘找来一块干净的红布盖在兰花身上，文大爷挽起袖子，轻轻将兰花衣服揭开。

“妈呀，脚都出来了！”文大爷大吃一惊，吓得倒退两步，剪刀差点掉在地上，看热闹的人赶紧往里面挤，询问发生了什么。“这母子是遭了多大的罪，造了好大的孽哟！”文大爷豆大的汗珠子不断往下滴，迟迟不敢动手。

“喝一口这个！”这时有人递过来一碗包谷酒，文大爷接过来抿了一小口，“噗”一声喷在刀刃上，接着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用手抹了抹嘴，咬了咬牙，捏紧剪刀，颤抖着将刀尖划进兰花白生生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剪开，费了很大劲才将婴儿抱了出来，李二娘赶紧用旧棉袄将婴儿包好，轻轻放在兰花身边。张贵看到白白胖胖、毫无生气的儿子，立即晕死了过去。大家立即捶背的捶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喂水的喂水……忙得不可开交。文大爷喘息着坐在凳子上休息了一会，叫人找来缝衣针，涨红着脸，“不要怪我，乖女，不要怪我，乖女，带着孩儿安心上路吧！”唠叨着将兰花的肚子给缝上了。众人将兰花母子遗体收拾好放进棺材。这时大家才发现兰花清秀的脸上稚气未脱，再看看张贵也是一身孩子气，谁说不是呢？那一年，兰花十八岁，张贵十九岁。一转眼的功夫，这事儿一晃过了三十多年了，早已进入了人们尘封的记忆，今天把它写下来，作为纪念罢了。

兰花的家住在山的那边，山清水秀，山下小河潺潺，鱼虾成群，是小孩的乐园。山中植被丰富，山珍遍地，奇花异草繁多，尤以兰花而名。兰花爹时常捣鼓点兰花，赚点零用钱。当长女出生后取名为兰花，一来兰花被称为花中君子，希望女儿像兰花高洁淡雅、平平安安。二来希望女儿给自己带来好运，采好兰多赚钱。您别说这兰花真是一枝花，小小年纪就出落得水灵灵的，人见人爱。遗憾的是在这个消息闭塞、交通不便的地方存在着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兰花爹也不例外。兰花小小年纪就不得不辍学帮助家里放牛，洗衣，煮饭，打猪草……

张贵家住在山的这边，条件比兰花家好不了多少，只是山势稍微平缓些，森林多了些。要说有什么值得炫耀的，那就是从寨子中间飘然而过，令人羡慕的柏油马路了。兰花寨子里的人来这里赶车，深一脚浅一脚得走十多公里山路，下雨天脚儿沾满了泥，走几步就得用棍子刮下鞋子周围的泥，否则寸步难行。天晴天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爬坡上坎，大汗淋漓，累得像条狗。

与现在男女结婚大多要车要房不同，当时女方看男方主要是先看有没有粮食吃，再看交通便不便利，男方看女方主要是看身体是否粗壮能否干农活，手是不是灵活会不会做针线活，当然巧如舌簧的媒婆是不可少的。这些对兰花与张贵来说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他们是自由恋爱。再说这张贵家弟兄姊妹十人，母亲残疾，父亲自然照顾不过来，有饭吃就不错了，除姐妹都嫁人了外，几个哥哥都是光棍。张贵当然不想学几个哥哥一天游山玩水，游手好闲，小小年纪就想方设法挣钱，自己修建了两间土坯房，十六七岁就分家独住。

要说这两人八竿子也打不着，可缘分这东西就是神奇，“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再说不假，一次张贵去山那边挖药材卖，遇到正在放牛的兰花。一个情窦初开，一个身体壮硕，刚开始交谈时一个扭扭捏捏，一个欲言又止。不曾想越谈越投机，越聊越起劲，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分别时双方已难舍难分！

从此以后，张贵有事没事就往兰花家跑，不是挑水就是砍柴，不是犁牛就是打耙……加上人又朴实，嘴儿又甜，兰花爹妈自然高兴地合不拢嘴。两三个月后，兰花来到张贵家看家，见张贵家里虽然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被子纵然陈旧，也叠放得整整齐齐，兰花自然对张贵更加爱慕。两人一来二去，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不久就偷尝了禁果。兰花爹娘知道后，又是哭又是闹，要求张贵爹妈拿个说法。可张贵爹娘条件摆在哪儿，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再说张贵是分了家的，与他们无关。兰花爹妈见生米煮成了熟饭，看到兰花一天天涨大的肚子，也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了。不久兰花索性直接来到了张贵家，与张贵同居了。

张贵高兴地合不拢嘴，干起活来格外有力，总有使不完的劲儿，里里外外硬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对兰花的好，那叫一个没有讲的，好吃的她先吃，漂亮的先给她买，吵架是没有的事，即使在山上遇到点野果，张贵也不会吃独食，而是采下来用鲜嫩的叶子包好，给兰花带回来，夫唱妇随的生活引得寨邻老幼啧啧称赞，说牛郎织女也不过如此吧。兰花夫妇听了比吃了蜜还要甜，夫妻俩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盼望着小生命的到来。

深夜，“翻车了，翻车了，快去捡东西喽！”李幺爷一声吆喝，大家都往马路上跑。闹哄哄的声音，吵醒了张贵，他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拖鞋昏戳戳地也跟着跑。马路拐弯处，一辆大货车一个仰翻叉，四轮朝天，一车柑橘滚得到处都是。马路上站满了围观的群众，有的紧裹棉衣尽力将头缩进衣领里，有的将手儿放在嘴边不停呵气，有的用力不断跺脚……更多的是去捡四处滚落的橘子，有的上面全是泥，有的被挤压得烂兮兮的，还有的上面满是油渍……司机眼泪汪汪，用沾满油污的双手不停擦拭……有什么办法呢？那年头大家吃不饱穿不暖，这里山路十八弯，是强盗出没的地方，车匪路霸经常流窜到此作案。村民当然没有这样大的胆儿，但是车匪路霸丢弃、遗失的东西，翻车掉落的吃货，老百姓抱着法不制众的心里，是敢去“捡”的。

张贵上下左右的荷包里，揣满了橘子，剩余的只好把衣服撩起来兜住，刚才出门时太着急，连外衣也没有穿，这样一兜圆鼓鼓的肚皮就露了出来。张贵感觉有了丝丝寒意，但想到家中妻子圆鼓鼓的肚子，再看看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不禁窃喜，要是兰花吃到香喷喷的橘子，会有多么高兴！想到这张贵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是裤袋里的橘子像两个重球，走快了一甩一甩的，裤腰也撑不住，直往下掉，不但走不快，还很吃力。张贵还没有进屋，就将兜里的橘子“啪”的一声撒子地上，双手提紧裤子，急冲冲地跑到床前，“兰花，兰花，快起来吃橘子，快起来吃橘子……”可房间里悄无声息，床上没有人。这时张贵才发现没有开灯，赶紧打开电灯一看，人呢！“兰花，你怀生大肚的躲啥子猫猫哟!”张贵笑嘻嘻地喊道。床下没有人，柜子里没有人,厨房里没有人……张贵这才慌了手脚，黑灯瞎火的兰花会去哪里呢？赶紧点上蜡烛来到杂物间，这屋不常用，灯坏了好久了。刚进屋张贵就发现了楼梯后的兰花，只见他披头散发，舌头外唾……“兰花您装鬼吓啥子人哟！快过来吃橘子，香得很……”张贵边说边向兰花奔去。

张贵走近一看大吃一惊，兰花全身热乎乎的，用食指和中指在兰花鼻孔前试了试，没有一丝鼻息。再一看，兰花的脖子上还拴着一根鞋带。“出事了，兰花上吊了，出事了，兰花上吊了……”张贵泣不成声。几个哥哥听见后，赶紧过来将兰花放下来搁在门板上。

两三个小时的功夫，兰花与张贵就阴阳两隔。张贵想不通，傍晚时兰花还温柔如初，只是说肚子隐隐作痛，可兰花躺下后，不一会就睡着了。他俩哪里知道这是临产的征兆，张贵走后不久兰花被疼醒了。想坐起来没有力气，想喝水没有人倒。兰花疼得满头大汗，残疾的婆婆瘫痪在床，老公公又不方便，几个光棍哥哥又没经历过，甚至嫉妒兄弟娶了这样漂亮的媳妇，听见呼救声只当耳边风。兰花十分无助，悲痛欲绝，只希望张贵赶紧回来，可盼星星盼月亮不见张贵的影儿，羊水已经破裂，孩子怎么也生不出来，兰花生不如死，全身如针刺般疼痛。兰花想到了死，用刀自杀的力气是没有的，家里又没有毒药，兰花费力地解下两只鞋的鞋带，用力打上死疙瘩，用尽全身的力气爬到木楼梯下，再也没有了力气，竞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兰花被冰凉的地皮冻醒了，原本以为数九寒冬冻死就好了，可这老天爷就是不仁道，就是这样折磨人。兰花下身疼痛剧烈，孩子在肚子里大闹天宫，自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抓住楼梯的第二步梯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头放在梯子上。休息了好一会，才将两手抓住楼梯两边，两脚有力一蹬，将头放在第四步梯子上，兰花还想往上一步，但一点劲都没有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绳子套在第五步楼梯上，又休息了好一会，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气，两手抓住鞋带两边，将头放了进去。不大一会儿，兰花如释重负，全身轻飘飘的，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深邃的五彩缤纷大道，周围站满了小天使，其中有一个就是自己的孩子，兰花高兴地笑了，牵着孩子向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