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抗美援朝

闲庭信步

作者：罗晓军

　　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上甘岭》，让那场载入史册的战役，重新回到国人视野。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上甘岭战役是永远令人仰望的丰碑，是一个民族屹立于世界之林的高光时刻。

　　英雄渐老或已逝，只要记忆传承，英雄就永远年轻。我也不禁想起了作为原志愿军15军一名普通老兵，父亲罗自彦在朝鲜战场的一些经历和往事。

　　1949年9月，父亲考入四川省重庆相辉学院（也称复旦大学重庆分校）银行会计系，和同时考入农学系的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既是同届校友，也是校游泳队队友。

　　50年代院系调整，袁隆平的农学系并入现西南大学，父亲的银行会计系并入现西南政法大学。

1950年9月，‌‌父亲响应党中央“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号召，投笔从戎考入西南军区特种兵司令部直辖西南炮纵（炮兵第九团）文教大队。

两个月军政培训结束，任炮9团3营副排级文化教员。　　

毛泽东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文化教员是人民军队的一个特殊群体，抗日战争时期，部队就配备专门的文化教员。新中国刚解放，绝大多数战士出身贫苦，文化水平亟待提高。父亲主要教干部战士识字写字突击扫盲、简单测绘和识图等。

　　11月，炮9团接到命令，划归15军建制。

1950年12月，奉15军命令，从重庆朝天门码头，乘坐当时民生公司提供的轮船顺长江三峡到汉口后，立即乘军用专列赶往冀中军事要地河北邢台，进行抗美援朝战前集训。

　　 集训中，除了自己的政治军事训练，父亲继续完成文化轮训工作，并加教一些简单英语和朝鲜语。白天和战士们一起训练、上课，晚上加班备课、批改作业。部队战士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半数以上文盲。大家珍惜学习机会，非常刻苦。

有的战士困了，用冷水把毛巾弄湿捆在头上接着学。有一个排长学习跟不上，父亲就用午休时间给他补课；他学得非常认真，考试获优秀成绩。不少战士能写自己的名字和简单家信时，很有成就感，都激动得哭了。

1951年3月，父亲调任15军军属炮9团1营文化教员。

3月16日，15军开赴东北边境安东市集结待命。3月28日18时，15军属炮9团2000多名指战员，跨过鸭绿江。此时，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还在进行中，入朝参战的15军经新义州、平壤、涟川、春川，昼夜兼程赶往预定作战地域。

　　连续不断的高强度夜行军，部队疲惫不堪。脚上磨出水泡，用针挑破，布包起来继续走。困了，盯住前面战士手臂绑着白毛巾，边打瞌睡边走路不掉队。

　　过青川江七八百米宽的渡口时，水深齐腰，冰冷刺骨，稍不留神就会被湍急的水流冲走。

最大的危险来自敌人的空袭。

朝鲜战争期间，有11位志愿军高级将领牺牲，其中9位牺牲就在美军飞机轰炸中。

　　有一次，父亲所在炮九团拉野战炮的骡马车队，遭美军飞机狂轰滥炸和疯狂扫射。美军肆无忌惮地超低空飞行，甚至连飞行员的鹰钩鼻子都看得见。美军燃烧弹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炸弹急速在身边连续追逐爆炸。

骡马受惊狂奔，拦截惊马和保护装备战士，立刻成为美军的流动射击目标，不断有战友倒在血泊之中。父亲一位19岁好战友当场中弹牺牲，就倒在父亲怀里。

　　直到晚年，其惨烈的悲壮，父亲依然刻骨铭心。

　　 15军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第五次战役，担任中线突击任务。

先是突破临津江，然后向三八线以南、汉城以北的美3师驻防的涟川发起猛攻；用8天时间将美3师逼过汉江，并且击退了对方的一切反扑。

　　 部队转移途中，5月3日，敌照明弹把15军230里交通线照得夜如白昼，美军飞机整夜不计成本地往返扫射，打火箭炮。

父亲和每一个战士一样，每晚要负重50斤，克服极度疲劳连续行军作战60里。

在朝鲜战场，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

父亲说，去朝鲜就没想能活着回来，时刻准备以身报国。和很多战友一样，父亲在里衣的前胸后背和四肢上缝块布，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籍贯；这样，即便被炸成碎块，也能证明自己的忠诚。

　　秦基伟在日记中写到：“深夜里翻山越岭。北朝鲜的每一条公路上几乎都是像白天的太阳一样，敌机投下的照明弹在公路的上空，从黄昏到天明很少中断的间隙。前面的炮弹声和后面的飞机声与汽车声，整夜都是轰动着的声音。人们精神无时不是在紧张的环境中生活”。

“白天在防空洞里，夜间行军，这就是朝鲜战场上的艰苦。战士们除了枪支子弹和一袋炒面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有时连炒面都接济不上，老天下着雨，住不到房子，吃不上饭，一不慎即遭敌机空袭；这种生活和艰苦只有亲自参加朝战的人，才真正感到深刻具体”。

　　1951年5月21日，五次战役第二阶段作战结束，“联合国军”大规模反扑欲围歼我主力。

5月27日，15军奉命在芝浦里阻击敌人。29师86团防守角屹峰、45师134团防守朴达峰。

电视剧《上甘岭》第一集，柴云振就是在这次阻击战中成为特等功臣、一级战斗英雄的。

　　 角屹峰是联合国军进攻主要方向。

炮9团参谋长赵梗带领一营、二营，配合29师防守角屹峰，父亲随一营参加这次战斗。

等美军10多辆坦克和几十辆满载步兵的汽车进入云川里。我所有火炮迅速发射出密集炮弹，美军顿时死伤大片。

　　美军出动大批轰炸机，对第86团和炮9团防御阵地进行狂轰乱炸。

炮9团始终坚持用强大炮火，掩护86团坚守角屹峰。

　　此次阻击战的惨烈程度仅次于上甘岭战役，所有的山头打到最后都成了白刃战、肉搏战。

15军在芝浦里殊死苦战10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美军的钢铁洪流。击退美第3师、第25师、加拿大旅和南朝鲜第9师的轮番攻击，歼敌5748人。

参加阻击的炮兵部队荣立集体三等功。

　　关乎生死存亡的芝浦里阻击战，15军打出光环、赢得信任。

彭总极为罕见地发来感情色彩浓厚的电报：“秦基伟，我十分感谢你们！彭德怀！”

抗美援朝战争中，享受彭总这一“待遇”的，除了“万岁军”38军，只有15军！

　　五次战役后，15军整补‌休整9个月。

1951年7月父亲回国，先后在辽宁昌图和河北内丘，参加15军军部随营学校参谋训练队学习。

　　这两天，因为在美篇上看到杨林先生写的关于父亲抗美援朝时的战友、原志愿军15军司令部作战室作战参谋张靖宇的文章，联系到张叔叔。

91岁高龄的张叔叔看到当年和父亲的合影，一眼就认出了父亲，感到非常亲切。分别70年后意外得知老战友及家人情况，非常高兴；并加微信联系。从张靖宇叔叔寄来的作品《眷念》一书中，知道了张叔叔转业去北大荒为祖国建设再立新功的拼搏奉献。

　　张靖宇叔叔1958年，同15军1270名军官转业去黑龙江，参加王震将军领导的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行列。

张叔叔曾任晋阳农场党委书记、场长，和百万新老北大荒人一起，把曾经荒芜的北大荒建成了富饶美丽的北大仓。离休后写的40多万《眷念》一书，获丁玲文学奖。

父亲当年的很多战友都失去了联系，但父亲一直都很想念他们，如果知道当年的战友也依然惦念，一定会很欣慰。

　　 张靖宇叔叔告诉我：“五次战役后，我和你父亲被组织调回15军随校学校参谋训练队学习。随营学校，指随部队流动的军校，是战争年代专门培养部队军政干部的训练机构，每一个军都有一个分校；实际上就是军大，等于过去的抗大。”

“在参训队除了学习战术技术等基础课程以外，主要学习参谋业务，如制图识图标图；各类文书写作，如通知、通报、命令、指示、报告、总结、作战方案和战时备要报告等。”

“难度较大的是制图，也就是测量绘制地图。大学里这是一门专业，武汉有测绘学院，学习四年。我们只能速成加速成。学习了制图，识图就容易了。标图则是用总参颁发的军队符号，把敌我兵力部署，每天的战斗发展情况，准确地标在地图上，供首长作战指挥参考。这些都是最常用的参谋业务。”

　　“你爸爸很优秀，学习成绩很好。我的印象，他文化基础好，脑子灵活，平时言语不多，稳重诚恳，话语有分量，与同学亲密相处。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忆犹新。”

“我们军转移到朝鲜东海岸元山地区，执行抗登陆海岸防御任务，军司令部驻地是蕃之里。同你爸爸的合影，就是在蕃之里照的，我们俩一起走过的吊桥旁边的帐篷，就是军司令部的炊事班。”

　　1952年暑期，随营学校参训队毕业重返朝鲜，父亲调15军属炮九团军务股，参加上甘岭战役。

上甘岭战役是唯一收入在美国军事院校教科书中的中国战例。

志愿军将士以其无所畏惧、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不仅打出了军人的血性，更打出来一个民族的气节；证明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骨头比美国的钢铁还要硬。

　　大家从电影、电视剧以及书籍资料中，对志愿军血战上甘岭的英雄事迹都已耳熟能详，不再赘述。

这里说一下上甘岭战役中的志愿军炮兵。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成为在这之后数十年中让人潸然泪下的名言。

正是因为我军的步炮协同，王成和于树昌烈士这样的志愿军步谈机员，才能呼叫“大家伙”从天而降，将侵略者炸得有来无回。

　　在上甘岭战役中，除了志愿军步兵的浴血奋战，炮兵同样功不可没。

志愿军炮兵以准确、及时、史无前例的火力支援，配合步兵用一场威震世界的胜利，拼来了山河无恙、家国安宁。

　　在整个战役期间，志愿军炮兵发射炮弹40万发，创造了朝鲜战场志愿军单位火力密度的纪录。

共毙伤敌人12801人，取得了炮兵歼敌占总歼敌人数一半以上的纪录。击毁坦克28辆，汽车33辆，毁伤火炮112门，毁伤敌机201架。

志愿军炮兵打出真正的实力与威风，充分展现了炮兵作为“战争之神”的巨大威力。

　　对此，毛泽东在1952年12月16日指出：“我取得如此胜利，除由于官兵勇敢、工事坚固、指挥得当、供应不缺外，炮火的猛烈和射击的准确实为致胜的要素”。

美国战地记者坦言：“上甘岭战斗困难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中国大炮发挥了惊人的作用！”

在战役后期，志愿军炮兵创造过一天发射9.3万发炮弹的记录，有力地支援了前线步兵的作战。距离很远的炮阵地上，就能听到步兵在喊，炮兵万岁！炮兵万岁！

　　上甘岭战役历时43天，炮九团自始至终坚持战斗。

父亲随军属炮9团3营，在临时炮兵司令部统一指挥下，参加敌炮阵地、物资堆放处及集结地摧毁。

通过各类反击，摧毁敌表面工事和大量消耗敌有生力量，恢复、巩固上甘岭阵地。

　　 随时支援步兵坚守坑道作战。

如炮9团3营9连直接负责2、8号坑道口，以及主峰大坑道口等。当敌人通过爆破、毒气等手段破坏坑道时，步炮协同作战，呼炮即至。

正是由于炮兵强大火力的支援，志愿军接连击退不可一世的联合国军大规模军事攻击，打出了国威军威。

　　在炮兵反击间隙，父亲和军部临时组织的两千名年轻战友一起，从15军指挥所所在地五圣山山脚下，用人手相传的方式，往山上我军炮兵阵地徒手抢运炮弹。

每一名战士要手抱一发21公斤重的炮弹，以20至30米的距离不停地来回传送。为了抢运更多的炮弹，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每一趟都是百米冲刺。因无人替换，大家几乎几天几夜没合眼。

　　敌人严密的封锁，曾经使上甘岭坑道断水断粮、缺医少药、弹药匮乏。

为了加强后勤保障，秦基伟抽15军各级机关、文工团演员和后勤人员组成一支8500多人的徒步运输队。

父亲和运输队员们冒着敌人炮火封锁，不惜流血牺牲，把包括饮水在内的各种急需物资送往上甘岭，再把伤员和烈士遗体抢运下来。

　　上甘岭战役中有一条著名的立功标准，“谁能送进坑道一袋苹果，就给谁记一个二等功”。听起来很简单，却知易行难。

敌人发现物资运输部队，就疯狂投弹射击；后勤运输部队准备了八万斤苹果，最终只送进一个坑道。

　　上甘岭战役期间，志愿军火线运输人员伤亡率平均达50%以上。运送一箱子弹一袋干粮一个苹果，往往付出几条生命的代价。

通往上甘岭的山路上，洒满了火线运输人员的鲜血，牺牲了一千七百多人；他们虽然没有在上甘岭高地与敌人面对面地战斗，却为这场战争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在这场世人瞩目的战役中，所有拼尽全力的战士们都值得脱帽致敬。

　　 父亲常常和我们聊起刻骨铭心的抗美援朝。

关于上甘岭，除了耳熟能详的邱少云、黄继光、孙占元等战斗英雄故事，还听父亲讲过两个小故事。

　　第一个，是父亲教过文化课的“学生们”《一门炮干掉敌人半个团》的故事。

父亲说，战场上，无数次被我的“学生们”感动，他们既是英雄也是我的老师。

　　15军在上甘岭打出了两个集体特等功单位。

“上甘岭特功八连”45师134团8连的英雄事迹，世人皆知。另外一个罕为人知“上甘岭特功7班”，就是15军炮9团3营8连7班。

电视剧《上甘岭》里，有一个拆炮上山打南2师平射高射炮阵地的镜头。7班重约1吨的75mm野战炮，就是这样拆炮上山，作为“杀手锏”在注字洞南山阵地坑道里，协助45师作战。

　　距离上甘岭两个高地最近的炮7班，在条件恶劣的坑道里坚持整整43天，打满战役全场。

7班共参加承担阻击和火力支援任务95次，发射炮弹3600发，毙伤敌人1400余名。也就是说，这一门炮几乎干掉了敌人近半个团！并且全班6名同志无一人阵亡。

　　作为“联合国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敌人专门组织10门大口径榴弹炮，针对7班发射榴弹2000多发，使用上千磅的重磅炸弹12次炸塌坑道口，投掷上百枚航空炸弹、燃烧弹和毒气弹。

7班这门炮依然打得非常凶猛。有一次炮击，把慌不择路的3个美军逼进我方坑道。7班“用大炮抓俘虏”，在上甘岭前线传为美谈。

　　志愿军总政治部授予该班集体特等功，并授予“二级杀敌战斗英雄班” 称号。

而这门战功赫赫的“英雄炮”，现存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向每一位来访者诉说着炮9团3营8连7班的英雄故事。

　　第二个，就是电影《上甘岭》女卫生员原型之一吴炯阿姨的故事。

吴炯，原名吴祖福，是父亲在朝鲜和回国后的战友，原志愿军15军45师监工一连的卫生员。

　　在上甘岭战役期间，监工一连主要担负579·9高地的火线运送弹药、给养、抢修道路和救治伤病员的任务。

往阵地运送给养，每人身背50斤物资，摸黑要爬20公里山路；吴炯背着几乎和自己个子一般高的背袋，和男兵一样穿越敌人封锁线，每一步都是与死神较量。

　　吴炯既是火线运输员，又是阵地卫生员。她穿梭在全连的8个阵地上和坑道中送医送药，救治伤病员。

她用嘴化冰成水救活命悬一线的战士徐达，抢救8名一氧化碳中毒的战友，把战士严重冻伤、失去知觉的脚放在自己的胸前取暖。仅在上甘岭战役期间，经吴炯救治的伤病员就达百名之多。她被光荣地批准入党，先后荣立三等功二次、二等功一次。

1953年，她作为15军6位英模代表中唯一的女英雄，参加志愿军“五一”归国观礼代表团，受到毛泽东、朱德等领导同志亲切接见。

1954年，长春电影制片厂筹拍影片《上甘岭》时，获悉吴炯和另一名女卫生员王清珍的事迹后，创作了“王兰”这一典型人物。

　　2003年夏天，在回国后曾经工作过的原中国人民解放军190医院，即现在的湖北省武警总医院，吴炯和父亲相聚江城武汉。

　　 54年的久别重逢，倍感亲切的老战友，忆当年抗美援朝血与火的战友情，话今朝来之不易富强国的幸福感，感慨万千。

他们还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志愿军战歌》和《我的祖国》。“……这是强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庆幸那场立国之战，换来了今天的和平幸福。

　　上甘岭战役结束后，父亲调任中国人民志愿军15军司令部工兵室测绘员、参谋。

1952年12月，随15军移至元山以南地区，担负朝鲜东海岸防御任务，参加1953年春反登陆作战准备。

　　朝鲜停战后，参加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的工作。1954年4月，撤离朝鲜回国。

　　 72年弹指挥间，上甘岭硝烟早已散去。

但抗美援朝，特别是那场战役所留下的精神财富，却永远熠熠生辉。它时刻提醒我们，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大部分图片来自网络，在此向各位原作者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