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粤人应识张九龄——张效民《张九龄研究》读后</p><p class="ql-block">李志利</p><p class="ql-block">巍峨碑铭新润填,半明半隐字依然。</p><p class="ql-block">秦吞天下包边岭,汉捶南荒发战船。</p><p class="ql-block">东峤废途增峻极,南来新路竟喧阗。</p><p class="ql-block">万年功烈垂缣帛,谁道风华已似烟。</p><p class="ql-block">这不是古诗,是深圳学人张效民的诗《梅岭读张九龄<开凿大庾岭路序>》。一般不了解那段史实的人可能不是很懂,但最后两句对张九龄开拓南岭通路造福后人功绩的评价,却落笔沉雄,搁笔论定。描写中国的节气和季节的诗句,似乎被几位明星诗人承包了,如说到雨水、清明和白露,就是杜甫的“好雨知时节”、“清明时节雨纷纷”和“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说到秋分,就是刘禹锡的“自古逢秋悲寂寥”。但说到中秋,除了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最好的应该是广东韶关人张九龄那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了。以至于每年中秋的大型文化活动,结尾处如不高声朗诵这两句,就不知该如何收场。而用“千里共婵娟”或“海上明月共潮生”来代替,又没有那种穿越时空、直击心灵的气势和蕴藉。关于张九龄,我们所知好像仅仅就是和这两句诗的关系。殊不知,他的《感遇》,被前人赋予“为李杜之先河”的地位。可见即使是诗,他也不是靠两句佳句混得虚名的文官。而诗歌成就还只是他一生成就的小部分。他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官至宰相。是正直又有远见卓识的宰相;他预见了安史之乱这个历史的可能性;他是一位工程专家,主持开凿了影响后代历史的大庾岭(南岭)通道;他成了被贬官的模范官员,以至于唐玄宗多次以他的“风度”来衡量后继的宰相。这些,都是我看完了张效民先生的专著《张九龄研究》后的收获。一部书,让人有了这些发现,就是好书了。作为张九龄广东“老乡”的我们,对他的认识恐怕要努力加强一番了。说来惭愧,那个由张九龄带领韶州人民利用冬季农闲时节开通的贯通赣粤的梅关古道,我是栖居广东三十年后,才于今年春季到访拜谒的。得到这部装帧蕴藉的书时,我即赴英国旅游半月,甚为对此书的怠慢不恭而愧疚。回来后,第一时间伏案阅读,竟一气读完。再回顾一番,琢磨一番,唯恐“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吧”,深感“有写点东西的必要了”。作者之所以要研究张九龄,除了他是“岭海千年第一相”,除了他是当时提携过王维、孟浩然的文坛领袖,除了他洞察了边将安禄山的反相、主张杀掉此人的远见,除了他被贬官成了唐王朝由盛转衰的节点等原因,还是想真实地认识唐玄宗及其为后来唐王朝的灭亡埋下了什么种子,这是他研究与唐玄宗执政观点密切相关的张九龄的初衷。作为25年前就出版过《艾芜传》的作者,张效民先生的出发点是想写一部《张九龄传》,但一涉及史料,才发现史上关于张九龄的具体记载实在不足以支撑作为一部人物传记的参考。作者研究发现,这种一千多年来对张九龄研究不足的问题,直到2005年才得到一些改变。不仅材料记载不祥,而且很多关键问题分歧很大,各说各的,莫衷一是,这些被其他研究者忽略的问题,又成了作者新的研究课题。作者不避困境,干脆开始了关于张九龄的基础性研究,进而进入了对新旧《唐书》、对当时的朝廷人物、政治制度、科举制度的研究,进入能找到的关于张九龄研究的所有资料,破解张九龄一生的几个关键问题,作为了解人物的基础工作。于是,就有了这部填补了很多张九龄研究空白的专著。至于那部《张九龄传》,我想应该也会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吧。于是,作者研究的主要内容即本书的基本框架就这样形成了:近年来张九龄生平事迹研究概述;张九龄父母生平事迹略考;张九龄与科举考试;长安二年科举疑案考辨;张九龄开凿大庾岭路问题考辨。在这样清晰又厚实的人物历史脉络中,又破解了诸多环绕着张九龄的历史疑点和悬案。包括张九龄是否在长安二年中举,赴京应考的路线(包括韶州是否有送行仪式和在接受皇上接见时是坐在贡品之前的这样的细节),大庾岭道路的开凿,主考官沈佺期“考功受赇”“浮议上闻”案真像,沈佺期与武则天亲信关系,沈佺期的下狱与武则天时期复杂的政治斗争等一系列问题。历史隐藏在细节中。作者穷尽材料、辨析真伪、追根溯源、互证对比、确认事实。该书资料十分丰富、考证详实具体,主要参考征引书目就达110种之多。更不用说对具体问题相关的历史史实、文化背景、典章制度等信手拈来的功底,令人信服佩服。说到作者的研究功力和对学术研究的兴趣,就要说到另一部书《沈佺期行实考辨》,我是先读到了这部书才对作者本书感兴趣的。而《沈佺期行实考》的出现,又可以从另一个方面见出作者的研究态度和能力。张九龄于长安二年科举得中,而此次的主考官正是当时著名的文官沈佺期。沈佺期又于长安四年因“考功受赇”案入狱,并被流放驩州。后人多有认为张九龄进士及第后未及时授官,是受了沈案的牵连。兹事体大,涉及张九龄的清誉。必须研究清楚。也是给沈佺期一个交待。搂草打兔子,顺手,就出来一本作为张九龄研究副产品的《沈佺期行实考》。因其针对性的研究内容,涉及的唐朝一系列典章制度等知识,使我同样收益匪浅。张效民先生在此书中关于沈佺期流放路线的研究,还弥补了今人对于南方海上丝绸之路链接岭南陆地和中原路线研究的不足和确实,意义重大。而关于当时法律关于官员流放、贬谪的不同要求、规定之具体“可操作性”强,就更令人饶有兴味了。如《唐律》规定,被贬谪或流放的官员,是有严格的程限规定的,不是你想走多长时间都可以。规定十分具体:马日七十里,驴及步人五十里,车三十里。水行之程,舟之重者,泝河日三十里,江四十里,余水四十五里;空舟泝河四十里,江五十里,余水六十里。贬官流配官员在宣布流放地之后,有三日准备时间。但流放者需要接受杖刑,也“人性化”地规定可以“许一月内降息”。另,按照规定,流放官员,妻、子是要随行的。说明流放不同被贬,实际已经完全失去了官员身份,成为罪人。妻妾必须随行一同流放。至于父祖、子孙,可以随行,但不强求。也还是有些讲纪律又兼顾人性化执法的意味。说到学术研究的趣味性,《张九龄研究》中,关于张九龄中举后如何到洛阳和长安、到了长安受武则天接见和以往待遇(中举者首次坐在了被进贡的贡品前面,以示重视人才)为何不同、家乡当地官员应以何种待遇祝贺欢送等,均在严谨的文献规定记载支撑下,生动还原了历史的真实细节,不仅扎实明确,而且妙趣横生。历史不是板着面孔的,而是生动无比的。不是一贯正确的,甚至经常是幼稚可笑洋相百出的。我对效民先生的认识,由人及学问,又由学问到人,相互补充,益发敬重。他以学者作家的身份来深,后经历了政府、民主党派、高校的重要职位,成为市政协副主席级别的高级干部,退休后还受聘为省政府参事。如此经历,并没有削减他治学研究的热忱,尤其退休后,更是把学术研究著书立说当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这正是刚退休的我希望践行的老年人生。张先生谦逊随和,善于思考,与人为善,温润如玉。他几乎每天一首的记录所见所历所感的格律诗,则气象雄浑,境界天成,其间工稳的对仗和精彩的句子更是频现诗中,令人过目难忘。作为普通人和普通人中的勤奋者,我们通过研磨历史,追寻历史的痕迹,窥见历史的秘密,得到心灵的抚慰,就是一种幸福。这也是学问真正的魅力。历史是会有回声的,历史的回声,往往在多年后到来。作为后人,要善于聆听这回声。它往往振聋发聩、启人心智。张九龄被贬官去世15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在逃亡四川的蜀道之中,眼见盛世已去、贵妃魂散,悔恨不已,吟诵道:“蜀道铃声,此际念公真晚矣;曲江风度,他年卜相谁如之”。如此锥心刺骨之痛,不输白居易《长恨歌》。张九龄离世380年后,被贬惠州的苏东坡经过大庾岭梅关,含泪写下《赠岭上老人》;7年后,他被重新启用,由梅岭返回,写下了《赠岭上梅》;560年后,文天祥被元军押解北上,途中经过大庾岭梅关;800年后,思想家军事家王阳明带兵经过梅岭,写下《过梅岭》;870年后,汤显祖被贬雷州徐闻,走过这里写下《秋发庾岭》;1200年后,没有能参加长征的陈毅在此被给国民党军围困20天,命悬一线,写下《梅岭三章》。还有说韩愈被贬潮州时也经过了这里,但根据在张先生这里学到的一点唐朝地理常识,我判断,他没有经过这里,而是从东边经赣江下北江到潮汕的。这些在历史天空留下自己坐标的人物,在生命的低潮经过这里时,无疑也会想到那位同为历史星空中的坐标性人物,张九龄。或感激、或感慨、或念天地之悠悠、或恨别鸟惊心、或不甘心要去泉台招旧部。但我想,他们都会想起张九龄,想起他在被贬荆州时写的《感遇》。“海上有仙山,归期觉神变”。这两句,已入禅境。</p><p class="ql-block">(2024年10月20日夜于梅林三敬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