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之江湖

老笨

　　25岁前我是酒盲。看到别人推杯换盏，自己想孤独的羔羊，常常暗自神伤。

高中毕业回乡劳动两年，队里的几个小青年，读书推荐无望，参军遑遑等待，常聚在一起喝酒消愁。当时大队有个酒厂，大麦原料做的，比商店卖的便宜。我不会喝也不放过，喝过两次，一两口的样子，睡上半天，醒来还不舒服，几个人说我真不是喝酒的料。我父辈弟兄四人，滴酒不沾。也许是遗传吧。自诺与酒无缘了，同学朋友无人不晓。

其实，单凭一隅时光，一袭状态，断定事物的必然，显然是武断和仓猝的。

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中当老师，一堂对外公开课，引来刮目而视。沉寂多时的政史地教研组，瞬间喧嚷了起来，组长张罗酒席，以示庆欢。面对“喝不倒的政史地”，我惶恐不安。席前，拜组长诚述杯酒昏睡之过往。上桌，仰各位师爷师傅之求饶。

组长先开腔，到底是教哲学的功底：此一时彼一时，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当年劳作度日，前途渺茫，喝的是闷酒，闷酒易醉。今天公开课引来轰动，旗开得胜，未来可期，喝的是喜酒，喜酒开窍，今日不喝，还待何时？

历史王老师现身说法，绘声绘色：儿时家境贫寒，兄妹六人，衣食不济，谈何酒水？直到那年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公家酒席志庆，我第一次端起酒杯，没几口就倒头上床了，众人惊悚。大一时，老师讲文人与酒，曲水流觞，喝酒是练出来的。说诗仙李白25岁之前的诗里绝无酒字，此时他滴酒不喝。后来去了黄鹤楼，见到一个和尚边酒边吟，浑然天成，蔚为震撼，效法开酒，一发不可收，终成酒仙。于是，我发愤沾酒，无畏其醉，一番历练，终获酒坛一席之地 。

地理彭老师是位女同志，人称先生可见受人尊敬。平素拒不碰酒，破例举杯：市局领导前来听课，一扫教研组寂静，凑个热闹，弹冠相庆一杯………

一串串劝酒由头，一句句舌灿莲花，很快荡平了我的惴惴不安，激起了我的跃跃欲试。喝就喝吧，大不了酩酊一回，说不定还喝出个后起之秀呢。几杯下去，似乎没有当年那么排斥，也没有立刻天旋地转。

于是，越喝越兴，又应又敬，还信口开河地串讲起一桩桩奇闻逸事，以助酒兴。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当然更多的是自不量力，没撑到结束就倒下了。大家七手八脚送我回家，睡到第二天傍晚才慢慢醒来。在县医院工作的妻子目不转睛的守护在旁，生怕有个三长两短。

一次醉酒，仿佛涅槃重生。原来喝酒不是我的软肋，亦能酒精考验，大器晚成罢了。虽然吃了苦头，但祸倚福伏，由此迈开了人生发展的一段坦途。

　　从某种意义上说，酒是人生之江湖，能喝酒，会喝酒，是男人闯荡江湖的利器。一壶浊酒喜相逢，酒中方见真心情，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上世纪90年代，我在乡镇工作，其乡农业茂盛，尤杂交稻制种业，享誉湖北沙市，每年定销全包，成为乡财政收入的一大源头。有一年，遭受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涝灾害，种子质量受损，沙市拒收。一班人焦急无措。乡种子站负责人支招。沙市老总为人仗义豪放，醉心啤酒，酒量惊人，排斥公务宴请，癖好私密对饮。量身定做接待方案。盛邀来江沪考察。

我全力备战，操练不懈。每晚乡食堂炒两个菜，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与日俱增，大为长进。由不沾啤酒到连干五六瓶，不失为石破天惊。磨砺以待吧。

当晚，乡种子站负责人家里，沙市老总和两位副手，我单刀赴会。一见面，老总仿佛一见如故地直言，这是喝酒的地方，不见外好。一桌土菜，众列啤酒，虚位以待。我简言几句待宾之礼，又好自矜夸些许土菜，便先干为请，杯饮而尽。老总摇手一笑，杯饮磨蹭，吹瓶利索，旋即举瓶仰脖，一饮而尽，几乎未见喉结颤动。 劈面一个将军，一时慌了方寸，幸好种子站老周见势而起，如法炮制，应了尴尬。

今日陪酒，断定是场硬仗，当机智应招，以诚感人。我一脸歉意的家丑外扬，本人喝酒不多，啤酒不沾，为尽地主之谊，前几日突击操练，勉强入列，一杯一杯，勉为小赔，若是瓶吹，即刻毙命。乞求一瓶几口，小步快跑，竭尽全力，喝到荣光。老总朗朗大笑，言重言重了，就不拘形式，瓶瓶管齐吧，中途不离桌，空瓶列身后。好家伙，吹瓶松了口，又来紧箍咒，中途不离桌，这肚皮不撑炸了吗？

没办法，有求于人，主随客变。人家老总高开高走，举重若轻。我只好小步快跑，频频举杯。

　　期间，我用乡土文化、古今艳闻以及酒令桥段来填充间隙，保持衔接。当然，相对于老总的不徐不疾，我则手舞足蹈多了。因为它可以顺势掩盖啤酒在腹腔里的翻江倒海。

说来奇怪，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形里，身体仿佛被赋予了一种潜能，以史无前例的面貌呈现出来，迸发出一股空前的力量，让自己都诧异的莫名其妙

。

随着侃侃而谈，随着汗流满面，渐入佳境。我突然有了难以抑制的冲动，为何不能一站一瓶三口一瓶连轴干呢？果然做到了，尚能承受。老总感动了，说我来喉节一颤一瓶酒，连吹两瓶露一手。满堂喝彩，高潮迭起。就这样，一瓶三囗，一站一瓶，周而复始。老总心花怒放。

或许是盛极而衰，高潮快速退去，我声音低沉，体力难支，醉态凸现，肚皮犹如一面大鼓，坐立维艰。还是老总善解人意，看我豁出命来陪酒，心知肚明。当即表态，话不多言，酒见真情，贵乡遭灾，种质虽然不好，今年还是全盘接收。

我摇晃半天站立起来，与老总相拥致谢。一看身后齐刷刷的列阵一串空瓶，清点13只。一阵颤栗，犹如死里逃生一般。

　　有位汤姓朋友，人脉不稀，多为酒友，每晚必酒无疑。近年，随着年岁增大，醉酒频率渐高，常遭妻子怨言数落。他不无冤屈道，烟酒不分家，朋友那么盛情，无法拒绝啊。妻子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无法拒绝？难不成人家往你嘴里灌的吗？每每骂的哑口无言。说与朋友听，几个酒鬼一合谋，计上心来。汤妻年轻时喝过酒，后来厌恶应酬，很少外出吃喝了。

老汤好不容做通工作，带妻一起参加宴请。席间，几个酒鬼大献殷勤，竭尽劝酒之能亊。这个说，嫂子海量，喝点小酒窜窜筋骨好。那个说，嫂子年轻，喝点红酒养颜睡眠好。汤妻犹豫不决时，还使出杀手锏，扬言要下跪，弄得人家无法拒绝，频频应招。

眼看微醺泛起，言语不支，老汤一个脸色，默契收手。老汤一路搀扶妻子到家，刚躺下酒精发作，连吐了两次，一夜昏睡，到第二天小傍中才醒。老汤故作怜悯道，你看你醉了多痛苦，不能少喝点吗？人家都是你朋友，那么盛情，怎么好意思拒绝呢？也是，总得给人家点面子嘛。

晚上，汤妻自言自语，怪不得人家常说，酒逢知己，身不由己，十分心疼的对老汤说，要不以后喝酒就躲躲吧，万一躲不了再说。老汤窃喜，第二天款待几个酒鬼，感谢他们为自己洗刷了冤名。

　　酒量随性，哀而不伤，切莫星辰大海，宇宙洪荒。然而，这是很难做到的。正如作家陶东风所言：“喝好和喝多的界限不好掌握，且喝多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喝好常常不知不觉滑到喝多。喝多喝高，饮酒过量，不但有伤身体，各种喝死人的悲剧也时有所闻。”

某市级机关的一帮退休的同事，时不时的聚一聚喝上几杯，抚今追昔，乐此不疲。有一年，五四青年节前夕，一位老领导倡议，追怀青春韶华，喝杯重温酒，老青年们如约而至。大家仿佛返老还童一样，抒发豪情，频频举杯，你来我往，一片酣畅。

席中，有人提醒，各自量力，酌量安好。有人吟曰：廉颇老矣，尚能酒否？引来哄堂大笑。老领导以往酒力过人，今日做东，吆喝不断，推波助澜。带来的酒喝完，又让酒店拿了两瓶，剩下大半瓶实在喝不了了。酒足饭饱，踉踉跄跄各自回家。

第二天蒙蒙亮，一个个被手机铃声惊醒，老领导进医院抢救了，凶多吉少。最终没能挺过来，诊断为纵酒过量引起颅脑出血致死。家人滋事来了，是谁劝了这么多酒，还喝了两种酒，难道不知道他两种酒一喝就醉吗？再有怨恨，也不至于把人往死里灌吧。

扬言向组织告发，真的告发了。调查了解后组织为难了，不存在强迫劝酒。好心人调解，参加吃喝的赔钱，以平息纠纷。大家心有芥蒂，悒悒不乐。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提议聚一下，还是老地方，还是喝酒。几个人越想越不舒服，钱赔的憋屈。于是，喝着喝着来了劲。

酒这东西，特别看好情绪之人，像苍蝇一样专盯有缝之蛋，冷冰冰的熟视无睹的，它敬而远之，乐哈哈的喜眉笑眼的，它投怀送抱。有人说了一席话引发共鸣，人一生要遭遇不少憋屈之事，答案无解，唯有自渡。何以自渡，男人靠酒，女人靠泪。曹操不是说了嘛，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提议为唐朝罗隐的名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干杯！大家应声而尽。依然酒足饭饱，依然踉踉跄跄各自回家。

象复制了的悲剧一样，第二天蒙蒙亮，一个个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又一位同事醉酒身亡。依然家人滋事 。

这世界邪乎了，酒之厄运怎么直愣愣着我们阴魂不散呢？大家百思不解。前有比照，依旧赔钱以平息纠纷。

几个人发誓，余生绝饮，永不涉杯。

酒局即江湖，衍生出烟火气里的喜怒哀乐，同样不绝人情冷暖，世间百态。